- 日本激蕩三十年:平成經濟1989-2019
- (日)小峰隆夫
- 4778字
- 2022-06-09 15:04:37
序言二
如何告別一個遠去的時代
大概在兩個月前,浙江人民出版社的胡俊生先生約我為“日本激蕩三十年”叢書寫序。一時誠惶誠恐,自覺難以勝任。讀畢全書,思索數日,依舊理不出頭緒。始終縈繞于心的是一系列問題,包括對平成年代的日本究竟了解多少,如何評價一個遠去的時代……當我聲稱“不怕走錯時代,只怕走錯人群”時,又該如何從不同的人群中截取那個時代不同的幻影?
一
或褒或貶,評價一個時代不似觀看兩個壯漢拔河,后者就算一時勢均力敵,勝負終究清晰可見。想起早先經常被讀者問及當下中國是進是退,我愛援引說明的也是“進退曲線”,而非直線推移。簡而言之,有些地方進如波峰,有些地方退若波谷,細碎密匝,于時空之際,均望不到邊,叫我如何整體評說?
唯一能做的只有就事論事,具體陳述哪些地方發生了變化,其意義為何,而決不能因一時情緒以“完全進步”或“完全退步”概而括之,就此敷衍了事。更別說“進步”一詞,伴隨語境轉換,也常常是讓人疑竇叢生的。于結果論,也還有可能是“過對了河,上錯了岸”。就像雅各布斯借其經典小說《猴爪》所揭示的——小心愿望成真。
舊的事物在消逝,新的事物在生長。新的時代因為這一簡單的“二進制”原理不斷“涌現”(emergence),于是有了世間的千變萬化。然而,以我們有限的經驗與學識去評判歷史,終究只是“管中窺豹”“以短量長”。就算有機會作遙遠的回望,看到的也只是“渺滄海之一粟”的局部罷了。一時的進步,有可能是巨大退步的開始;一時的退步,亦可能是巨變的開端。其所反映的不是一種簡單的歷史相對主義,而是生而為人不得不隨時面對的知識之困。
當然,這一困境的存在并不意味著有關時代的評論都已失去意義。寫作不僅記錄現實,而且參與歷史,這是寫作的雙重價值之所在。縱覽“日本激蕩三十年”叢書,所論者多是具體的人、事、物,雖然細碎,卻也不失為幾位學者對日本平成時代觀察的結晶。如雷蒙?阿隆所言,知識分子有必要成為“介入的旁觀者”,既參與公共事務,同時又必須時刻保有自己的理性。最好的方式,依我之見,知識分子既要旁觀世界,也要旁觀自我,后者通常被理解為一種自省的態度。
二
說到平成時代的一些特征,有必要還原其歷史背景,即昭和時代(1926—1989)的生與死。
現實是正在成型的歷史。有經驗的觀察者可能從各種潮流的此消彼長中,覺察出有關未來的走向。當然,這只是一種可能性。畢竟,各種變量與偶然性參與其中。未來是開放的,只有回望時,才會看到歷史經由唯一的那條道路走到了今天,并通向未來的城池。而身處現實之中,更多的時候我們只能像狄更斯一樣感嘆時代的曖昧——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也是一個最壞的時代。
有沒有一種可能,每個人身上同時奔騰著幾條河流,甚至朝著完全相反的方向奔去?就像在同一個時代涌現著完全不同的洪流。遙想20世紀初的大正民主時期(1905—1925),彼時自由主義、共產主義、軍國主義、無政府主義等若干潮流齊頭并進。及至20世紀30年代后期,雖然軍國主義一枝獨秀,其他潮流不得不隱匿于黑暗之中,但也沒有徹底消失。
沒有哪個時代是從天而降的。如果忽視石橋湛山等“小日本主義”一系的苦力支撐,就很難理解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日本因何有機會在經濟上迅速崛起。1945年,當軍國主義的巨石被搬開,曾經的暗流河從此一瀉千里,也算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堂堂溪水出前村”。與此同時,其他潮流也漸漸潛藏,或者悄悄生長。
與平成時代那30年的清晰輪廓相比,持續60余年的昭和時代是曖昧的。在中國人眼里,昭和時代始于虎視眈眈,終于和風習習。前者讓我想起隨之而來的發生在故鄉的血腥往事。老人們說,日據時期的陰陽界是“昭和政府管白天,國民政府管夜晚”。
后者讓我想起20世紀80年代日本、新加坡以及中國香港、臺灣地區的電視劇,為中國的年青一代提供了一條時空隧道,讓他們可以隨時感受遙遠都市中的情愛之美。很難想象,小時候我在電影里看到的殺人如麻的龜田、松井等太君和電視連續劇《排球女將》里清純可人的小鹿純子同屬于昭和時代。
隔海相望,我這一代中國人只是看見了昭和時代的尾巴。當年日本早已從軍國主義的廢墟中浴火重生,不僅告別了“一億總玉碎”的瘋狂,還迎來了“一億總中流”的繁榮,如石橋湛山所期許的那樣。這位有遠見的思想家曾經在伊勢神宮祈禱日本趕緊戰敗,因為只有一個日本被打敗了,另一個日本才有時間重新開始。
石橋湛山沒有想到的是,到了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這個島國慢慢切換至另一種瘋狂模式。巨大的經濟泡沫讓日本人一時豪氣沖天。最瘋狂的時候,僅東京一個區的房價總和甚至可以買下整個美國。
然而,有些人的生活變得悲慘起來。就像本書中提到的,一位保險公司的社長曾經這樣抱怨:“要我如何告訴在戰爭中死去的朋友們,我們建設了一個怎樣的日本才好呢?難道讓我說,我們建設了一個哪怕你再努力工作,最終也買不起一個家的日本嗎?”這是在經濟泡沫破裂以前,一個普通人對日本模式的懷疑。
后來經濟泡沫破裂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像是一個雙重隱喻。日本在政治與經濟上的瘋狂都終結于昭和時代。1989年,平成時代正式開始。借昭和時代的余暉,這一年日本的GDP增長率是5.4%,是平成時代那30年的起點與最高點。20年后,該數據變成了反方向的-5.4%。如伊丹敬之所言,“倒栽蔥式地跌入懸崖”。
對于現實而言,最重要的是,狂飆突進的日子已經和昭和時代一起結束了。而進入平成時代的日本,不得不開始面對并接受平凡的命運。
三
20世紀80年代,中國人可以通過《血疑》《阿信》《聰明的一休》《排球女將》等影視劇了解昭和末期的日本在新聞以外的故事。而關于平成時代的日本,我唯一看過的一部日劇是鳳凰衛視中文臺播放的《東京愛情故事》。
如上所述,昭和時代已經結束了。而在許多迷戀抗日劇的中國觀眾眼里,平成時代似乎一直沒有開始,民眾很難從公開的影像上找到這個時代的蛛絲馬跡。由于歷史轉向與中日關系惡化,此時內地電視臺經年累月播放的多是抗日劇。這固然可以說是創作自由的表現,與此同時,這種失衡的繁盛也在以其膚淺的方式塑造歷史,同時影響了今日中國人對中日關系更現實的理解。
我對平成時代日本的了解,是從訪問早稻田大學開始的。十年前,當我第一次站在東京街頭,有了與游學歐洲時完全不同的異域體驗。隨處可見的漢字與黃色面孔,讓我覺得自己仿佛沒有離開中國。甚至是從那一天開始,我才突然意識到東方的意味。此時的東京平和有序,完全不見昭和前期的激烈與癲狂。于是,當時我有了一個戲謔的想法——想看漢唐去京都,想看昭和回橫店。
相較于昭和時代的大起大落,平成時代或多或少顯得有些平庸。有人感嘆,與三島由紀夫那一代“昭和男兒”相比,平成時代盛產的只是終日宅在家里的“平成廢物”。這樣說可能并不公平,像太宰治那樣的頹廢精英,可是昭和時代的產物。
平成時代究竟是一個怎么樣的時代?在“日本激蕩三十年”叢書中,小峰隆夫、伊丹敬之、御廚貴、芹川洋一等人從不同的角度進行了論述。與昭和時代的經濟神話相比,平成時代那30年的日本,因為經濟上的“毫無長進”,被人稱為“失去的30年”。平成時代開始于人口下降的“1.57危機”,然而30年來沒有任何改觀,“只有寫人口減少的書一直在暢銷”。一個原因是,人口大量地從出生率高的地方轉向出生率低的大城市,由此形成了人口減少的負螺旋。當然,這已是世界性問題。隨著科技發展與享樂主義盛行,人類已經進化到不僅不需要人,而且不需要后代了。
政治方面,平成時代同樣面臨各種問題。比如,日本的政治體制是否能夠吸納更多的政治精英?有些國家的從政風險來自政治斗爭,而在日本,從政意味著不斷失去,以至于從政不再是“可以向小孩推薦的職業”。此外,從政者還要面對“民主主義的失敗”之魔咒。不得不說,這是民主的困境——不遵從民眾的呼聲,就不會當選;而完全遵從民眾的呼聲,則可能一事無成。民主縛住了暴君,同時也可能讓積極的政客變成平庸的走卒。
民粹主義與反智傾向同樣在纏繞中上升。在洶涌的民意面前,專家的意見形同虛設。按小峰隆夫的理解,過度聽從民意不啻為政治惡化的一種表現,“受國民委托負責政策運營的政治家不能一味迎合輿論,有時候需要說服輿論,擔負起走長期路線的責任”。由此而論,安倍經濟學實為政治拖延癥,揚湯止沸的作用只是構建“在做事的感覺”。通過拖延本應支付的社會成本來籠絡民心,一旦油盡燈枯,這一政策也就失去了意義。
從積極的角度來看,這種政治困境也意味著民眾對從政者提出更高的要求。耐人尋味的是主流民眾對于財政危機的態度——原則上同意提高消費稅,但具體執行必須延后。這里有一種擊鼓傳花式的微妙,即觀念上贊同(重義),行動上卻反對(重利)。令人擔心的是,日本將面臨越來越嚴重的財政危機。
這種困頓有點像今日法國——受制于部分民意的裹挾,改革比革命還難。
雖然小峰隆夫、伊丹敬之、御廚貴等人在本書中集中批評平成時代的平庸,包括效率受制于選舉過多,政治上受到美國的掣肘,甚至失去了互聯網發展帶來的大好時機,但有一點不容忽視的是,日本“科技立國”的宗旨在這個“平庸的時代”得到了絕佳體現。至2020年,日本已有27位諾貝爾獎得主,其中有2/3出現在近20年。
曾經在網上看到這樣一個問題——“失敗的平成時代”為什么讓人懷念?本土文化的繁榮也是其中一個原因。共同社的一項民意調查顯示,有73%的日本人認為平成時代是一個好時代。告別昭和年代的血脈僨張與紙醉金迷,日本在平成時代回歸到了平靜的生活。
平成時代脫胎于最后的昭和時代。一個在外交、軍事甚至經濟上都缺少一定獨立性的非正常國家,是以怎樣的決心完成文化及技術上的追求與堅守的?想起近百年前石橋湛山有關“小日本主義”的一個主張——重要的是開發國民的腦力資源,而非掠奪他國的物產,壓榨他國的人民。出于這個緣故,我寧愿今日日本與世界各國繼續“平庸”下去。漢娜?阿倫特從“平庸的惡”中發現極權主義的起源,而我們是否可以從平庸的時代中看到“平庸的善”?
四
幾年前,我有機會在東京大學訪學,對日本的現實與發生在中日之間的諸多歷史有了更深的了解。中日交惡是20世紀東方最大的悲劇。在拙作《西風東土:兩個世界的挫折》中,我曾將日本視為“中國之藥”,其實中國于日本又何嘗不是一味藥?最壞的狀態是中國與日本重回過去交惡(互為毒藥),而最好的狀態是中國與日本在未來相遇(互為解藥)。
作為一個具備后發優勢的國家,中國的幸運在于有足夠的前車之鑒。這讓這個正在脫胎換骨的國家在相當長的時間里一次次避免了政治、經濟以及社會的大動蕩。
不僅僅是在日本的昭和時代,自進入近現代以來,無處不是狂飆突進的景象。就像《愛麗絲漫游仙境》中的兔子,時刻嚷著“來不及了,來不及了”。而現在,世界也重新走到了分水嶺。中國和日本,這兩個不斷“走出去”的東方大國,正面臨逆全球化運動的考驗。就像快速旋轉的陀螺,此時同樣需要慢而不倒的能力。
2015年,當一艘有四個足球場大的東方貨輪首次抵達英國費利克斯托港時,有人想起鴉片戰爭時的某些場景。聯想到近年來英國的脫歐政策,當年為“自由貿易”開路的鴉片戰爭在這場逆全球化運動中似乎變成了反諷。而美國也在特朗普的“美國優先”中漸漸失去了“道德的光芒”。
幾年后的2020年,一場疫情幾乎讓整個世界進入了停擺狀態。發生在這一年的新冠肺炎疫情像是一個隱喻,它昭示著人類最真實的困境——不僅要面對疾病這一共同的敵人,而且每個人都被隔離在各自的“戰壕”里。
這一年最大的變化是一切宏大敘事都讓位于對具體生命的保護,因為每個人的命運都緊密相連。責備這一年碌碌無為是容易的,然而還有什么比“活下去再說”之平庸更偉大的事情?對于日本人而言也是如此吧,盡管昭和時代令人魂魄激蕩,但剛剛過去的“并不成功的平成時代”似乎更令人心安。
每個時代都有其英雄傳說,那是一些處于風口浪尖的水花,有著不同的面貌,而更深沉的河流卻在接近河床的暗處流淌,是它們連接了日本的昭和、平成與令和,也是它們連接了地球上的陸地和海洋。
是為序。
熊培云
南開大學副教授、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