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面理解共同富裕![本文是《經濟導刊》對本書作者賈康的專訪稿,詳見:季紅.全面理解共同富裕[J].經濟導刊,2021(11)。](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E0197D/233521707012754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49840732-z4EOhroCbEqntMhOIf6Arjyz8rNwS80l-0-62b8f34d8513aec774ba87aee42ad8ed)
共同富裕是經濟發展到一定水平后,國家有條件來發力推動的目標。2021年8月17日,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央財經委員會第十次會議上強調:“共同富裕是社會主義的本質要求,是中國式現代化的重要特征,要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在高質量發展中促進共同富裕。”實現共同富裕的過程也是我們推進國家治理現代化的過程。中央已對實現共同富裕擘畫出藍圖。下面我們就如何深刻理解共同富裕的科學內涵、基本路徑和需要進一步深化改革的機制和完善的政策體系,對中國財政學會顧問、華夏新供給經濟學研究院首席經濟學家賈康進行了專訪。
推進共同富裕是中國邁向高收入國家的必經之路
問:2021年是中國共產黨成立一百周年,我國在2020年實現了全面脫貧,全國人民生活總體上實現了從溫飽到全面小康的歷史性跨越。2021年,又是中國開啟向第二個百年奮斗目標進軍的新征程的重要一年。到2035年,中國要基本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基本路徑是將以促進共同發展創造共同繁榮,以共同繁榮帶動共同富裕。您能否就共同富裕的認識框架對我們進行更深入的解讀?
賈康:關于共同富裕的認識框架,可分幾個層面。
第一個層面,共同富裕是社會主義的本質要求。共同富裕事關執政黨的執政方向和執政能力。在向實現新的百年奮斗目標邁進的開局之年,黨中央再次提出在高質量發展中促進共同富裕,這是黨對人民的莊嚴承諾。鄧小平曾多次提出共同富裕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根本原則和本質特征的論斷,具有重大歷史意義。1986年3月,他提出,“我們堅持走社會主義道路,根本目標是實現共同富裕”。1986年9月,他又再次強調,“社會主義財富屬于人民,社會主義的致富是全民共同致富。社會主義原則,第一是發展生產,第二是共同致富”。
第二個層面,實現共同富裕是中國共產黨人矢志不渝的奮斗目標。中國共產黨成立一百年來,中國共產黨人始終以民族獨立、國家富強、人民共同富裕為根本目標而奮斗。
可以說,我們正在進行的是古今中外前所未有的偉大事業。在人類社會發展過程中,還從來沒有出現過共同富裕。在原始社會,原始氏族部落有公平但沒有富裕,所謂原始共產主義社會是一種非常低水平的發展狀態。進入階級社會之后,階級壓迫、利益沖突和貧富懸殊的不平等現象嚴重存在,即使是北歐的社會福利保障被高度肯定,被稱為是“從搖籃到墳墓”,也只是基尼系數比較低,恐怕不能說北歐就已經形成了共同富裕的社會。
中國古人早有對“大同社會”的憧憬。《禮記·禮運》中,孔子曰:“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是謂大同。”共同富裕是天下大同的一個重要核心內容。實現共同富裕是中華民族崇高的理想,是中國人民世世代代的憧憬與追求。改革開放后,中國總結經驗教訓,認識到貧窮不是社會主義,平均主義也不是社會主義。要把改善民生,鼓勵致富,增強人民幸福感、獲得感和安全感作為改革開放的出發點和落腳點。共同富裕是人民群眾共同的期盼,也是中華民族實現偉大復興的重要基礎。
第三個層面,要建立規范的走向共同富裕的“現代國家治理”的制度體系。在配套改革中形成制度框架,實現制度進步,保證決策的科學性。
由“先富”向“共富”的階段性轉換
問:在改革開放之初,鄧小平同志曾在不同場合多次提出要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先富帶動后富,最終實現共同富裕。共同富裕是一個歷史階段,需要分階段推進。中央強調要在高質量發展中促進共同富裕,這是否意味著經過40多年的改革開放,中國經濟社會發展已有條件進行重大的戰略轉型?實現共同富裕是一個動態演變推進的過程,也是一項涉及多主體的系統工程,我國仍然屬于最大的發展中國家,這一基本國情并沒有變,您認為推進共同富裕的基本路徑是什么?
賈康:你提出的這個問題很重要。在新的發展格局下,我們面臨在恰當的時機推動由“先富”向“共富”的戰略轉變。
改革開放初期,針對社會生產力水平較低、經濟發展落后的國情特點,我國實施以經濟增長為核心、鼓勵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先富”戰略。1986年8月,鄧小平視察天津時指出,“我的一貫主張是,讓一部分人、一部分地區先富起來,大原則是共同富裕”。這是黨中央在實事求是的基礎上采取分階段發展戰略的正確抉擇,有利于使我國盡快擺脫貧窮落后的狀況。當然,這一不平衡發展戰略是有代價的,隨著經濟社會發展,收入差距擴大的負面后果也日益凸顯。但經濟高速發展和效率提高帶來的成就,為收入分配戰略的調整奠定了堅實的物質基礎。我們所堅持的以公有制為主體、多種所有制共同發展的基本經濟制度為收入分配的調整提供了相關的制度保證。曾經有一段時間,一部分地區和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了,共同富裕目標卻被一部分人淡忘了,而這不符合鄧小平一開始就特別強調的“先富帶動后富,最終實現共同富裕”的思想。近年來,隨著人們對兩極分化的關注和擔憂,走共同富裕道路的呼聲越來越強烈,這也是中國共產黨的初心和歷史使命。因此,我國實施從“先富”向“共富”的戰略已經具備了物質條件,也具有現實緊迫性。
20世紀末,我國先后啟動了西部大開發、中部崛起、振興東北老工業基地、鄉村振興、脫貧攻堅戰等發展戰略。“十三五”期間,我們以舉國之力推動這些戰略的實施。地區之間、城鄉之間的差距有所縮小,我國的基尼系數在2006年達到頂峰后開始表現為趨穩和略有下降,但這些僅僅是初步的。當前和今后一個時期,一方面我們需要繼續推進地區間均衡發展戰略,另一方面我們要深化收入分配制度改革,將積極促進實現共同富裕確立為未來經濟發展的中心軌道。
進一步改革和完善國民收入再分配制度
問:收入和分配問題是世界性的難題。法國經濟學家托馬斯·皮凱蒂在《21世紀資本論》中調查統計了一百多年間美國家庭所得與財務分配數據,分析了所得最高的10%家庭與其余90%家庭的分配變化趨勢,研究表明,在超級全球化時代,美國社會貧富兩極分化已走向極端,西方一些發達國家的中產階級迅速萎縮。而中國在發展中試圖解決“公平和效率”的矛盾,這是改革進入深水區后要啃的硬骨頭,我們的再分配制度機制需要做哪些調整和改革?
賈康:2020年我們已達到全面小康。但是收入差距懸殊的狀況,客觀地講,是十分明顯的。社會主義中國應該比資本主義國家的基尼系數更低。皮凱蒂對全球財富分配做了200年時段的研究,他得出的結論是,從200年的發展視野來看,資本的力量和勞動的力量比較,資本的力量更強,相關分析認識對我們有啟發和借鑒意義。
我們要強調政府能動的優化再分配職責,政府的作用首先是要加強制度建設和政策執行職責。西方國家居民收入差距的縮小主要是通過再分配環節來實現,并已在多年發展中形成了以直接稅為主的調節機制。我國的稅收現在仍是以間接稅為主,再分配功能有限,調節乏力,某些再分配政策在實施中還存在逆向調節問題,使居民收入差距難以有效緩解。
(一)現行財政支出配置對居民收入再分配調節作用有限
第一,財政社會性支出規模有限,對抑制居民收入差距力度不大。我國作為發展中國家,長期以來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實施趕超戰略,GDP(國內生產總值)的增長成為政府部門的重要目標。我國財政支出結構中經濟性支出與行政運行支出長期占較大比重,而社會性支出規模有限。為推進民生狀況的改善,需要調整財政支出結構,降低行政支出成本與規模,提高經濟支出績效,增加社會性支出,保證低收入居民的基本生活需要,更充分地優先提供教育、醫療、住房、養老等基本社會保障和基本公共服務,解決好這些方面的可獲得性問題。
第二,城鄉之間的公共產品供給嚴重不均衡,城鄉居民收入差距顯著。公共產品供給支出城鄉不均衡,在義務教育、公共衛生、公共設施與基礎設施等方面,城鄉供給差異很明顯,要積極促進城鄉的基本公共服務均等化。
第三,政府預算支出中的民生支出偏低。在財力有限的約束條件下,財政分配要選擇目前最需要保障的民生事項予以重點支持,即從基本民生的“托底”保障做起。近年來,我國加大了對民生方面的投入,但總體投入仍顯不足。例如,近些年,我國不少城市房價暴漲,“買房難”的問題引起民眾極大的關注,而政府承建保障房、公租房建設的投入往往嚴重不足。享受廉租住房政策的居民只占總數的0.5%,而發達國家一般是10%左右。世界上絕大多數國家的社會福利支出在其政府財政支出中占相當大比例,而我國的社會福利支出(包括教育、醫療衛生、社會保障和就業等)占財政支出的比例偏低,難以保障低收入居民的基本生活需要,也不利于縮小居民收入差距。
(二)政府間轉移支付制度調節收入分配的功能較弱
我國在構建和發展完善政府間轉移支付制度以調節區域差異方面,做了多年努力,取得較大成績,但仍存在一些明顯問題。
第一,以政府間轉移支付調節區域和收入差異的力度和規模還不足以緩解收入懸殊,促進共同富裕。
第二,轉移支付結構有待進一步優化。盡管優化轉移支付結構,逐步提高一般性轉移支付比重,清理整合轉移支付的要求已提出若干年,但因為削減專項轉移支付會牽動和影響所涉及部門的行政權力和資金配置權力,所以難度很大。
第三,轉移支付均等化效應還不理想。財政轉移支付的目的是通過財政能力的縱向和橫向平衡的統籌,以促進基本公共服務均等化。在我國現行的轉移支付制度中,中央對地方的轉移支付包括稅收返還、專項轉移支付和一般性轉移支付三大類。其中,稅收返還重在維護既得利益,不具備均等化效應;專項轉移支付重在實現政府特定政策目標,規模仍然較大,而均等化效應較弱;只有一般性轉移支付具有直接的均等化效應,但規模還不夠大,有待在三者間做結構和機制的優化調整,以促進基本公共服務均等化目標更好實現。
(三)稅收調節弱化成為居民收入分配差距大的一個重要因素
第一,個人所得稅應發揮的“抽肥補瘦”再分配功能遠未到位。我國現行個人所得稅負主要針對工薪等四項勞動所得,實行7級超額累進稅率,級距設計不夠恰當,導致稅負不夠合理。中等收入階層成為收入調節的主要對象,承擔了較大部分稅收,社會成員的薪酬等勞動所得承擔了較大比重的稅負。原本是調節高收入群體的個人所得稅,在我國卻主要調節了勞動者收入和中產階層,而且覆蓋面在2018年新一輪個稅改革后,開始時僅覆蓋3000多萬人,全國年度個稅收入僅占稅收總收入的6%左右,個人所得稅在調節分配收入差距方面的主體手段并沒有得到充分發揮,導致收入再分配功能發揮不理想。
第二,財產稅在稅收收入中的占比很低,房產稅只是在上海和重慶以改革試點“柔性切入”,遲遲未能啟動房產稅立法程序。
財產稅一般都被作為調節收入分配差距的主要稅種,但我國財產稅在稅收收入中占比極低,尚難以成為收入調節的主要工具。為優化收入再分配,稅制改革方向是加大財產稅在我國稅收收入中的占比。我國現行財產稅主要包括車船稅、房產稅、城鎮土地使用稅等稅種。房地產稅屬于不動產(包括消費性住房)持有環節的財產稅,具有取得財政收入、調節收入分配和調控房地產市場等多方面的作用。目前我國房地產稅在上海和重慶試點,只涉及增量或以增量為主,遠未全面鋪開。
第三,遺產稅和贈與稅缺失。遺產稅和贈與稅直接面向的是那些不是通過自己努力而以繼承獲得巨額存量資產的高收入階層,它的出臺既可以縮小由代際和偶然原因而造成的個人收入差距,同時也倡導了個人要通過自己的努力獲得收入的理念與創造性文化。目前,我國遺產稅和贈與稅征收尚未進入議事日程,但相關文件提出要“研究開征”。開征遺產稅需要大力健全財產保護制度、財產實名登記制度等相應的管理制度,包括在配套改革中確立官員財產的報告與公示制度,同時,也應一并設計贈與稅,并相應地加強公益性基金會的規范化制度建設。
第四,消費稅應有的調節功能有待完善。我國消費稅是一種特別消費稅,選擇了部分消費品征稅。近年來,消費稅的調整更多從調節消費、保護環境方面出發,而對其收入分配功能的關注相對較少。消費稅征收范圍較窄,僅對煙、酒、珠寶首飾、煙花爆竹、燃油、實木地板等十幾個稅目進行征稅,部分高檔消費行為還沒有納入征稅范圍,例如高檔會所、高檔餐飲、高檔洗浴、高檔卡拉OK等,以及私人游艇、私人飛機等炫耀型消費品,將來需要增加消費稅的品種和提高稅率。
(四)社會保障制度的缺陷使其對收入分配調節作用受限
社會保障也是收入再分配的重要工具。我國社會保障制度的發展在調節收入分配中已發揮了一定的作用,但仍存在諸多的問題。
第一,社會保障的覆蓋不足。從總體上看,我國社會保障覆蓋率不足,相當一部分人還沒有參加社會保險。有一部分貧困人口沒有被納入最低生活保障范圍,不少農村人口沒有享受到應得的社會福利;基本養老保險制度的覆蓋面有限,有大量城鄉靈活就業人員和部分城市居民沒有被納入;失業保險方面,一些靈活就業人員、鄉鎮企業人員還沒有被納入;在非正規就業的農民工等群體中,有大量人員沒有被納入社會保障范圍。在逐步解決制度覆蓋范圍內不合理待遇差距問題的同時,更要關注制度缺失帶來的相當一部分人群無法享受社會保障的問題,積極建立覆蓋城鄉全體居民的社會保障體系。
第二,社會保障發展不均衡。針對貧困人口和弱勢群體的社會救助、社會福利發展等還明顯不足和不均衡,尤其是城鄉發展不均衡。各項福利制度主要面向城市人口,廣大農村人口被排除在外。在城市企事業單位,已建立了包括養老、醫療、失業、工傷、生育等在內的社會保險制度,最低生活保障制度也率先在城市建立,農村人口享有率卻很低。總之,農村的社會保障發展普遍滯后,即使被覆蓋,其享受的待遇也比較低。
問:優化稅制結構,需要深化稅制改革,以充分發揮稅收調節收入分配的功能。市場經濟所要求的稅制體系,總的來說是一種“多種稅、多環節、多次征”的復合稅制,必須著眼于整個稅制的建設,不可能靠一兩種稅就能將整體征稅問題解決。您覺得應該如何優化稅制結構?
賈康:我們需要構建一個包括增值稅、消費稅、資源稅、環境稅、企業所得稅、個人所得稅、房產稅、遺產稅和贈與稅、社會保障稅等多稅種在內的稅收調節體系,對接預算體系運行,從消費支出、收入流量和收入存量各方面“抽肥補瘦”地調節社會各階層的收入,以多渠道緩解因收入差距形成的矛盾。這些稅種在調節范圍、調節力度和調節廣度上是相互補充、相互協調的關系,逐漸形成一個以直接稅為主,以所得稅調節即期收入分配,以消費稅和財產稅、遺產稅調節個人財富積累水平,以社會保障稅作為社會保障制度主要的收入來源,具有連續性和整體協調性的稅收調節機制。
在復合稅制組合中,直接稅的作用更多體現為:在籌集政府收入的同時,調節收入分配、調節經濟和社會生活。直接稅的這種調節作用是按照支付能力原則“區別對待”的,在社會成員收入必然有高低差異的情況下,直接稅使有支付能力、更為富裕的社會成員對公共金庫做出更多的貢獻。直接稅這種遏制兩極分化趨向的功效,使其在社會分配全流量里面有著不可或缺的地位。
問: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明確提出我國要“逐步提高直接稅比重”。您剛才特別強調要發揮直接稅“抽肥補瘦”的作用,但是說了這么多年,實際的進展并不理想,看來這是中國進入改革深水區真正要啃硬骨頭的歷史性考驗。您是怎么看的?
賈康:我個人一向是這樣認為:中國要走向現代社會,必須有現代稅制,也就必須有現代化的直接稅,這也包括構建地方稅的要求,要按照中央的要求,先立法然后分步實施,解決房地產稅的問題。中央要求的“加快”現在已有了一點動向。還有遺產稅和贈與稅,它們是無法回避的,但是推行它們的難度更大。我們在實現共同富裕的取向上得到了認定,在攻堅克難中要有緊迫感,要在立法過程中通過取得最大公約數,把相關的規則和制度建立起來。
問:2021年10月23日,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三十一次會議決定:授權國務院在部分地區開展房地產稅改革試點工作。這是一段時期以來中國房地產稅政策最重大的變革之一。房地產稅作為收入分配調節的制度安排,對投資性、高價格的購房行為征收更高稅費,能在一定程度上抑制貧富差距擴大,將是實現共同富裕的重要手段之一。政策推進必須立法先行,并直接試點。那么房地產稅立法是否也在推進?
賈康:2016年之后,在北上廣深等一線城市帶動下,一大批中心城市出現了房價暴漲之勢。在這種背景下,應全面考慮優化相關制度安排和優化房地產調控政策,積極考慮加快房地產稅立法進程,把這一稅制改革任務納入打造房地產業健康發展長效機制所需的基礎性制度建設中,如得到立法機關審批通過,房地產稅可率先在房價上升壓力大的城市實施。這樣既有利于抑制一線城市的房價和房地產泡沫,也有利于打造地方稅主體稅種、構建地方稅體系,又可為中央與地方的收入劃分優化創造條件,進而推動央地財政關系改革。
三次分配對當下中國的意義
問:在縮小居民收入和財產分配差距方面,政府要發揮關鍵作用。多年來,我國一直采取的是“限高、擴中、提低”的方針,關鍵是要加強稅收對高收入的規范和調節,進一步壯大中等收入群體,切實推進基本公共服務均等化。黨的十九屆五中全會提出,“到2035年,中等收入群體顯著擴大,基本公共服務實現均等化,城鄉區域發展差距和居民生活水平差距顯著縮小”。為此,要做好低收入人群的保障,鞏固脫貧攻堅成果,統籌資源力量,對重點貧困地區進行重點幫扶,對城市低收入群體要進一步織密織牢社會安全網。
目前,扶貧和鄉村振興戰略針對的都是“提低”,但共同富裕不是簡單地把高收入階層的收入均分給低收入階層,更不是搞平均主義,而是要通過初次分配、再分配和三次分配體系的合理化,使發展成果全民共享。在強調共同富裕時,三次分配引起高度關注,那么三次分配能夠起到什么作用呢?
賈康:中央提到,要構建初次分配、再分配、三次分配協調配套的基礎性制度安排,引起輿論高度關注。那么,什么是“三次分配”?
在整個國民收入分配過程中,先后有三次分配。首先有初次分配,它由市場機制主導,生產經營成果按照要素分配到勞動收入、資本利潤、地租、科技成果收入等形式上。初次分配是以效率為主導的有償分配,有投入就可以參與收入分配而各得其所,主要體現的是企業部門和居民部門的關系,政府以流轉稅介入而籌集收入,兼有弱調節。我認為,我們仍應強調在整個社會再生產中的初次分配環節,在分配導向上首先注重激勵創業創新、做大蛋糕,更多注重堅持規則和過程公平。
再分配是在財富均衡取向下的分配,所有社會成員都可以基于公民、納稅人的身份享受政府提供的公共福利。再分配主要體現為政府和企業、政府和居民關系的調整分配,再分配中的政府主導特點非常明顯。財政實施的再分配,是非常重要的政府介入國民收入分配的方式,特別是轉移支付和直接稅。政府有了更多參與,以求“分好蛋糕”。在處理政府和企業(市場主體)、中央和地方、公權主體和公民這三大關系上,財政是一個交匯點。我們所說的財政體制,要穩定地、盡量合理地形成支撐這一分配運行過程可持續良性運轉的基礎條件。
三次分配是民間個人或組織在自愿的前提下進行的具有無償性表征的公益慈善活動。參與三次分配的主體具有多元性,一般來說,有個人、企業和民間團體三種,其中民間團體又以社會非政府機構、志愿者組織和基金會為主要的三種模式,在三次分配中發揮著重要的作用。
三次分配主要是以社會治理概念下的“自調節”機制,進一步解決“分好蛋糕”的問題。“分好蛋糕”,要注重分配結果適當的均平化調整。“公平”體現在規則和過程上,跟“效益”沒有矛盾,但分配結果的公平(準確地說是“均平”)程度如何,卻需要和效益做出合理的權衡——如果過于平均,就沒有讓社會相關主體下一輪做大“蛋糕”的動力;如果過于懸殊,則會使弱勢群體產生不滿,甚至影響到社會的和諧,經濟問題可能會社會化和政治化。所以必須按照“結果的均平化”這個目標做適當的調整。一般認為,公益慈善機構和志愿者組織主導、按自愿原則組織的三次分配主要表現為以倫理道德為驅動力、以自治和多樣性為特征的進一步均平化調整。其中,政府可適當通過制度安排和政策設計進行引導和扶助。
其實,公益慈善古今中外皆有。過去,我國鄉紳的基層治理中就有學田、義倉等,還有一些民間自發的像武訓的助學方式等,也是一種公益慈善。它們都是社會收入分配體系的組成部分。隨著經濟社會的發展和文明的進步,三次分配在調節貧富差距、促進共同富裕方面的作用,總體呈上升的趨勢,相關社會意識的培養值得肯定。
改革開放后,中國經濟迅速發展,隨著老百姓實現溫飽和全面實現小康,中產階層和富足人士不斷增加,其中有很多先富起來的人有能力給弱勢群體以資助,越來越多的人將加入公益慈善活動。特別是在明確共同富裕是“社會主義本質”的認知、在中國推進現代化的過程中,三次分配的作用和意義就更加值得高度重視。
這些年來,我國在助學、救災捐獻、志愿者組織、基金會等方面已經有了較豐富的實踐,也越來越為社會所認知。其中也有一些作秀式的粗暴公益,以及抱有強烈商業動機甚至欺詐的行為,等等。如何加強這方面的制度建設,掌握治理的分寸,既不完全否定存在的商業動機(如為了提升社會形象和知名度),又能讓這樣的公益行動走上健康軌道,如何更好實現對居民個人公益行為的引導和鼓勵,這些都是非常具有挑戰性的問題。
問:在經濟學中,一般將政府和市場看作是資源配置的兩個主體,當一方出現失靈現象時,另一方將是彌補該缺陷的合適選擇,反映了政府與市場相互補充的關系。在您的研究中,提出了政府、市場主體和志愿者部門三方的體系,延伸各自有效性而形成三者“合作治理”關系的新認識。這種理論是否可超越資源配置兩分法,將資源配置歸納為三種機制,這在分配機制中可否應用?
賈康:我們通過理論聯系實際的考察,認為資源配置可歸納為三種機制。一是市場機制。即通過價格競爭等機制,以競爭和交換的形式實現資源配置。這種配置資源的目的是以追求個人利益為激勵形成發展動力與效率提升機制,實現經濟社會發展的基本需要。二是政府機制。政府通過公共權力,以稅收等形式取得公共收入,形成可支配的公共資源,并以調節公共支出和轉移支付等形式進行資源配置。這種配置資源的目的是履行政府職能、滿足社會公共需要。三是社會機制。即社會組織通過社會自愿的公益保障與救助機制,以捐獻和無償援助的方式,實現資源配置中的二次分配調整,這種配置資源的目的是使人們出于倫理道德等動因,形成在市場、政府配置中表現不夠或顧及不到位的利他主義行為,對社會上的弱者給予關心和扶持。
問:近年來我國慈善公益事業發展如何?
賈康:近年來,我國慈善公益事業雖然取得了一定發展,但三次分配方面仍然存在一些問題,主要包括以下兩個方面:
一是總體發展方面的問題。首先,慈善機構數量增多,但籌款能力相對較弱,而三次分配力度不夠。其次,參與三次分配的主體仍然以企業(國企和民企)為主,個人參與積極性不高。最后,三次分配關注的領域較為傳統,對“大慈善”(科學、文化、教育、衛生)領域的關注不足。
二是體制機制方面的問題。現階段中國在三次分配方面的調節機制,突出體現在稅收制度上,有關規定主要體現在流轉稅和所得稅兩大方面,主要存在以下問題:首先,中國現行所得稅還沒建立捐贈超額結轉制度和公益性基金會投資收入稅收優惠制度,這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中國三次分配中大額捐贈的占比與積極性。其次,免稅退稅程序較復雜,在很大程度上抑制了三次分配的發展。最后,沒有開征遺產稅和贈與稅,不利于以制度引導為三次分配提供持續資金基礎,導致大量富豪和絕大多數中產階層都選擇積累財富,再直接傳遞給子孫后代,并不會首先考慮進行慈善捐贈。
問:中國現階段發展三次分配是否已經具備了現實可行性?
賈康:我認為已經在很大程度上具備了可行性,這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第一,中國經濟前些年的快速騰飛使人民生活水平得到顯著提高,工資性收入的較快增長、財產性收入的多元化和資產價格的攀升等因素,都為富裕階層和中產階層的規模增長奠定了基礎,城鄉居民儲蓄余額近年來繼續呈現增長趨勢,這些都成為中國三次分配發展的物質支撐因素。第二,中國有關三次分配的制度陸續建立。立法方面,現階段與三次分配慈善捐贈相關的法律法規有《中華人民共和國慈善法》《中華人民共和國公益事業捐贈法》《中華人民共和國紅十字法》《社會團體登記管理條例》《基金會登記管理條例》《個人所得稅條例實施細則》《救災捐贈管理辦法》等。此外,還陸續出臺了一些志愿服務的規范性文件等,為中國發展和引導三次分配奠定了基本框架。第三,近些年民間的慈善、賑災、公益捐贈活動迅速發展,反映了民間慈善公益活動的收入基礎趨于雄厚,更反映了隨著人民群眾收入的提高,他們對于公益慈善的心理認同與社會偏好、文化氛圍的提升。
總之,在三次分配中,我們既要強化“做大蛋糕”,也要重視“分好蛋糕”。實現共同富裕,既需要堅實的制度創新建設保障,也需要優化實施一系列政策,完善多方面的政策體系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