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解放了的普羅密修斯
- (英)珀西·比希·雪萊
- 3556字
- 2022-04-14 09:4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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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劇,”雪萊在《詩辯》里說,“是一種可以把更多種詩情的表現結合在一起的形式,因此比別種形式更能顯出詩歌和社會利益間的聯系。”他從《解放了的普羅密修斯》起,很多次采用詩劇的形式來寫作,可見并不是偶然的。不過,事實上,我們與其把《解放了的普羅密修斯》稱作“抒情詩劇”,不如把它稱作“戲劇式的抒情詩”。雪萊在這里用了多種多樣的詩體,表現出多種多樣的性格和情感;因為詩人所要呈獻在讀者面前的不是一個故事的曲折的情節,而是一個故事的深刻的意義。他在寫給米德溫的信中也說過,《解放了的普羅密修斯》和《沈西》的體裁結構在性質上是完全不同的:“ 《解放了的普羅密修斯》在精神上純粹是哲理詩。”
我們可以說,他的《解放了的普羅密修斯》是以希臘的悲劇為典范,因為在雅典的舞臺上,詩人所表現的是一種豐富多彩的綜合性的藝術,他運用了語言、動作、音樂、繪畫、舞蹈等,使劇中人的情感與力量達到一種最高理想的表現;他的《沈西》是以莎士比亞為圭臬,專在人物和情節上用功夫。前者“是一些幻景,體現了他自己對美好的、正直的事物的理解;……它們都是些夢境,顯示著那種應當有或者可能有的現象”[4]。后者抒寫的卻是“悲慘的現實。他把一個自認為導師的態度放在一邊,滿足于運用他自己的心靈所供給的色彩去描繪那種曾經有過的事情”[5]。
《解放了的普羅密修斯》取材于希臘神話和埃斯庫羅斯的悲劇。根據一般傳說,普羅密修斯是巨人伊阿珀托斯和海上女仙克呂墨涅的兒子;弟兄四人,其余三個是阿特拉斯、墨諾提俄斯、厄庇密修斯。普羅密修斯有無上的智慧和先見之明,他協助了朱比特去打倒薩登,爭得天帝的寶座。可是朱比特即位以后,竟要毀滅人類。普羅密修斯便維護著人類同朱比特對抗,又到天上竊取智慧之火給予人類,并教導他們一切的手藝和技術。朱比特用了最惡毒的手段來報復,把普羅密修斯綁在高加索山上,白天有禿鷹啄食他的臟腑,到了夜晚那些臟腑重又生長出來,痛苦也便沒有窮盡。可是普羅密修斯卻知道一個秘密,據說朱比特將來要和忒堤斯結婚,結果會帶來自己的滅亡。朱比特派遣了麥鳩利來說服他,要他把那個預言講出來,他始終不肯答應,這樣他就受了三千年的苦難,最后才由赫剌克勒斯為他松綁。
埃斯庫羅斯曾經采用了這個神話故事寫作了他的三部曲。可是留存在世上的只有一部《被幽囚的普羅密修斯》。其余兩部是《解放了的普羅密修斯》和《取火者普羅密修斯》,早經失傳。《被幽囚的普羅密修斯》以普羅密修斯被綁在巖石上開始,寫到他拒絕泄露預言結束。他的《解放了的普羅密修斯》的情節究竟如何,沒有人敢確定。不過一般人根據遺留下來的一些斷片殘句,以及前人著作中的引證,又從《被幽囚的普羅密修斯》的字里行間去推測,認為普羅密修斯最后竟和朱比特妥協,泄露了那個預言,朱比特便命令赫剌克勒斯射死了禿鷹,把普羅密修斯釋放。
雪萊“根本反對那種懦弱的結局,叫一位人類的捍衛者同那個人類的壓迫者去和解”。這在他的序文里說得很明白。他采取了同一個題材,卻設想了另一種的結局,寫了他自己的《解放了的普羅密修斯》,說明一切暴君和人類的壓迫者的必然結果——歷史的必然性,預示革命一定會到來,而且一定會勝利,并詳細描寫出勝利以后的快樂景象。
認清了這個主題,我們也許可以為這首詩中有幾個被一般人認為不易了解的地方,做出一些比較近情合理的解釋。
朱比特象征著一切暴君和人類的壓迫者,也代表著雪萊所深惡痛絕的那些坐享現成、以怨報德的統治者、貴族、律師、教士、資本家等。人民為他們耕田、織布、創造財富、制作軍器、豢養他們又保衛他們(見《給英國人民之歌》),但是他們卻
……拿了恐怖、怨艾和絕望
去酬報他們的頂禮、祈禱和贊美,
艱苦的勞動以及大規模傷心的犧牲。
他對人類的捍衛者,也便是一般先知先覺者,使盡了殘暴和惡毒的手段,滿以為自己可以永保皇位,可是他卻逃不過“必然性”的支配,等到“時辰”到來,他便會被拖下臺去,打入深淵。
在這里,雪萊對于“必然性”的認識是:暴力一定會產生怨恨;壓迫一定會產生反抗。因此他所謂“時辰”到來,和一般宿命論者的見解根本不同,他的意思是說,等到客觀條件齊備了,革命的力量便一發不可遏止。所以就不必像一般批評家那樣懷疑“冥王”究竟是什么人,究竟是不是朱比特的兒子。雪萊夫人在關于本詩的那篇“說明”中,竟然也認為冥王不過是一種“原始的力量”,并非朱比特的兒子;她的語氣里暗示著,朱比特所希望同他生育的孩子,始終沒有出世。我覺得她沒有完全了解雪萊的想象的結構,也沒有看清楚詩文的詞句。冥王一定是朱比特的兒子,因為“革命”是“暴力”的產物。雪萊不止一次地在詩中說明。冥王在第三幕第一場中還親口對朱比特說:
快下來,跟隨我去到那陰曹地府。
我是你的孩子,正像你是薩登的孩子;
我比你更強。
在前面幾行里已經交代得很清楚。朱比特對忒堤斯說:
……我們兩個
強大的精靈就在這時候結合起來,
生出了一個比我們更強大的第三者,
他脫離了軀殼在我們中間來往,
我們看不見他,可是感到他的存在,
他在等待著顯現本相的時辰,
(你可聽見狂風里雷鳴一般的輪聲?)
他自會離開冥王的寶座,上升天廷。
冥王原是朱比特暴力的反映,所以沒有身形,因為他只是一種反抗的力量,一種革命的精神。正像忒堤斯不過是朱比特欲望或野心的化身:
……你全身籠罩在欲望的
光炎里面,使你和我合成為一體
當時朱比特滿以為自己是權高無上,位極至尊,萬物一切都已經向他屈服,只剩下人類的心靈像沒有熄滅的火焰,黑騰騰怨氣沖天,使他那邃古的帝國受到了威脅,可是他相信他所生下來的一個神奇的怪物,那一位來去無形的可怕的精靈,但等時辰來到,便會從冥王的空虛的皇座上升,又會降落到人間去踩滅爆發的火花(見第三幕第一場)。誰知正好是這一個暴力和野心結合起來所產生的孩兒,把他拖下臺來,打入深淵,永劫不復——一種他希望可以供他利用的新生的力量,反而變成了他自己的“掘墓人”。
雪萊受了歷史條件的限制,當然不可能完全明白社會發展的規律。他雖然眼見到當時英國人民和歐洲各國人民解放運動的高漲,和那個時代的一切斗爭實踐,相信暴君和壓迫者一定會沒落、人剝削人的制度一定會被消滅,可是他對于革命的具體形態依舊很模糊,正像潘堤亞眼睛里的冥王一樣:
我看見一大團黑暗,
塞滿了權威的座位,向四面放射出
幽暗的光芒,如同正午時的太陽。
它無形亦無狀,不見四肢,也不見
身體的輪廓,可是我們感覺到
它確實是一位活生生的神靈。
冥王來到天廷,朱比特簡直毫無抵抗的能力:在這里,雪萊依舊暗示著革命不必流血,因為暴君所依靠的力量反而會起來推翻暴君,暴君手下的爪牙也完全會不服從暴君的指揮——
咳!咳!
雷電風云都不肯聽我的命令。
這時候,暴君已到了眾叛親離、呼吁無門的地步,他也就只得乖乖地下臺了。
那么,普羅密修斯又象征些什么呢?作為這部詩劇的主角,他究竟做了些什么呢?
他是人類的捍衛者。他被忘恩負義的暴君綁在高加索山上三千年,他所維護的人類和一切萬物也受盡了災難和痛苦(參看正文第11頁)。所以他的解放也便是人類和一切萬物的解放。
他在第一幕里所表現的是百折不撓的力量、預見的本能、樂觀的精神。
他在第二幕里沒有出場,但是處處顯示著他的精神:愛和希望。時間一刻刻前進,他便一步步接近解放的時辰。第一場末尾70行詩句里面,一共有二十個“快跟”字樣,有些批評家認為重復的次數太多,又沒有意義。我卻相信這正是詩人的苦心:他巧妙地利用了歌舞的場面,由各個角色重復地說著或唱著“快跟”,使觀眾可以從具體的形象里感覺到時光的飛馳。
他在第三幕里獲得了解放。從赫剌克勒斯嘴里,我們知道他是智慧、勇敢和受盡磨折的愛的化身。赫剌克勒斯情愿把他自己所象征的“力量”供他差遣。愛、快樂、生命都有了新生的氣象。他便吩咐那最受人期望和心愛的“時辰的精靈”,把這個勝利的消息去傳遍人間。這時候,人類當然也已經被解放了 :
人類從此不再有皇權統治,無拘無束,
自由自在;人類從此一律平等,
沒有階級、氏族和國家的區別,
也不再需要畏怕、崇拜,分別高低;
每個人就是管理他自己的皇帝;
每個人都是公平、溫柔和聰明。
第四幕可以說是全劇的一個總結。一開場就表演了舊“時辰”的衰亡和新“時辰”的來臨;接著便在潘堤亞和伊翁涅的對話里,月亮和大地的情歌里,精靈們的合唱里,顯示出解放以后的快樂世界,未來社會的遠景:人類已經完全自由,科學和藝術發達到了極點,人類的智慧可以支配一切的自然力,盡量去利用天上地下所蘊藏的財富來謀取人生的幸福。換句話說,雪萊在當時已經預見到只有在消滅了人剝削人的制度的生產關系之下,生產力才有可能蓬勃發展,漫無止境地發展。最后又由冥王做著莊嚴的宣言:革命已經成功,愛籠罩著全世界,溫和、德行、智慧和忍耐使這個世界永遠保持
善良、偉大和歡欣、自由和美麗;
這才可算得生命、快樂、統治和勝利。
這許多正好便是貫穿在全劇里的普羅密修斯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