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單純論力量,人絕對不是妖的對手,這一點毋庸置疑。
可失去意識的深竹被李蕁之毆打了幾拳,反而隱隱約約地恢復了點清醒,眼中的紅光也逐漸褪去。
一旦他的動作產生了遲疑,李蕁之便有了壓制他的希望。
“深竹!你要是再不醒過來……我可要小命不保了!喂!聽見了嗎?無情無義的混蛋師父!你就那么想……殺了你的徒弟嗎……”
現在連說一個字都變得格外困難。
拍打在他身上的竹葉時而兇猛,時而松散,像是深竹本人正在同難以掌控的自我做斗爭。
李蕁之只是在努力給深竹充足的時間。
他的試探就是在打賭,因為他沒有別的辦法,只能用一切手段迫使深竹回到現實,而男人與男人之間最最管用的招數,果然還是拳拳到肉的痛毆——他承認他怕疼,也受不了這么嚴重的傷,可是,好吧,他一定是瘋了,他竟然覺得被竹葉貫穿身體的傷口流出的鮮血反而讓人更加熱血沸騰!
“呼……啊……”
艱難的呼吸之間,他的目光被一片突然僵住的竹葉吸引了。
每一片竹葉在沾上李蕁之的血跡后,便失去了力度,輕飄飄地落在地面上。從深竹身上冒出來的竹葉的總量是有限的,所以能作為刀子劃開傷口的竹葉越來越少,就算是深竹想進攻,也沒了方法。
最后,毆打再也不能持續下去了。只剩下李蕁之渾身沾滿血跡,筋疲力盡地殘喘著。
深竹浸泡在被李蕁之的血液染紅的溪水中,漸漸失去了狂性,終于恢復了起初碧綠色的清澈眼眸。
在他對面,李蕁之的胳膊隨之逐漸放松下來,他覺得頭暈目眩,身后突然失去了支撐,一下滑倒在水里。
在迷迷糊糊之中,他好像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呼喚他的名字,隨后完全失去了知覺。
當他再強打起精神睜開眼時,卻見俯在自己頭上的是一張奇怪角度的年輕男性的臉。是深竹,他正在拿顫抖的沾滿水滴的手替自己擦太陽穴。一股竹子的清香的味道鉆進大腦里,他的意識清醒了很多,但當他的目光流連于胸口的血跡上之時,“嗡”地一聲,腦子里還是炸開了鍋。
“深……竹……”
一旦救回了師父,現在他心里想著的就全都是“怕死”的事兒了。
失血過多可不是兒戲,他只覺得渾身發冷,就像整個人被塞進千年冰窟一樣,毫無溫度。
李蕁之還想說點什么,但剩余的體力已經不允許他那么做了。他干了件傻事,但是,像他這樣普通的人,已經做了能做的全部。
“我們回家吧,蕁之。”
深竹想扶他起來,可是李蕁之站不穩,他的左右腳都被竹葉割傷了,每走一步都痛一分。他失去了那件斗篷,身上的衣服被撕得粉碎,褲子也被劃破了,胳膊上鮮血直流,臉色蒼白,神情有點呆滯。見狀,深竹什么也沒說,轉而將他背在身上,快步走回簦庵。
食怨臉色發青地看著深竹遠去。他本來想去幫忙,最后卻愣生生地收回了邁出的右腳。
這種時候,讓他本人做點什么來彌補對李蕁之的傷害,才是最要緊的救贖。
等到他們回來,早一步守候在簦庵的杏花連忙取來了芒桂子釀制的桂花酒,給李蕁之猛灌了一口,好讓他保持振奮。桂花酒度數不高,卻也不是從未喝過酒的李蕁之輕易能受得了的。他的臉上總算恢復了點血色。這時芒桂子婆婆也來了,她用滿是皺紋的手拂過李蕁之的身體,微微發光的再生之術立刻止住了傷口上的血。但傷勢復原還需要很長時間的休養。
“看看你把父母給你的身體作踐成什么樣子!”
她恨鐵不成鋼地罵了他一通。李蕁之羞愧地低下了頭。但他不后悔。
“好了,你慢慢休息吧。”
“嗯,謝謝你們。”
她們走后,身上并無大礙的深竹開始替他檢查和包扎身上的一處處傷口,在此過程中,李蕁之一聲不吭,但臉色發黑,顯然是從沒經受過如此的疼痛。
一瞬間,他似乎產生了幻覺,他看見四壁空空如也,敷在上面的泥灰已經大幅度剝落,屋梁光禿禿地露在外面,已經被煙熏黑。刺骨的寒風透過破爛的窗戶往里猛灌,屋子里只有零落的幾件舊家具,還都沾滿灰塵。
還有一具人影,漂浮在空氣之中。
這時,深竹點亮了蠟燭,李蕁之才從恍惚中醒過來,望著還像以前一樣溫馨、暖和的房屋。
“咦……”
李蕁之疑惑地叫出了聲。
“怎么了?”深竹擔心地轉過身,回望著他。
“我好像看見了……”
堆放在桌上的傘匠的器具都亂糟糟地擠在一起,這里的確是深竹的簦庵無疑。那兒還有一把待完成的竹傘,是他變異之前留下的。一切都很正常。
“看見了什么?”
“……淮安的影子。”這話說得連他自己都禁不住驚訝了起來,“就藏在……那把傘里……”
聽他這么說,深竹眼眶一抬,快步走近墻邊那把黃色的舊雨傘,他的指尖與其相碰的瞬間,從交錯之處產生了巨大的電火花,嚇得李蕁之雙眼本能地一瞇。
“——啊!”
“果真。”深竹背對著他,慢慢地說,“他還留下了一絲意識。”
淮安的意識……殘留在這把傘里……
“這是還能救活的意思嗎?!”
“不。”深竹的語氣突然有些消沉,“人死不能復生,此乃定常守則,無人能避。它不過是淮安留下的最后一抹思緒罷了。”
“深竹……”
他體會到了縈繞在深竹心頭的淡淡憂愁。就在此時,深竹卻轉而將傘遞給了他。李蕁之有些不明所以地望著傘柄,上面的竹子斑點還清晰可見,仿佛在呼吸。這股“生命”的氣息,竟從未如此鮮活靈動過。
“打開它。”深竹說,“你不是想知道他的過去么?看到這個,你也許就能明白了。”
李蕁之感到自己接下了一件無比沉重的禮物。他用纏著紗布的手指撐開雨傘的傘箍,指關節有點痛,不過還好,沒有想象的那么劇烈。隨著他撐傘的動作做到最大,他眉宇間寄宿的虔誠也逐漸被訝異所取代了。
傘外的陽光彌漫了過來,甚是晃眼。
一轉眼,他竟然已經站在了妖村之外的地界上。窗外柳樹成蔭,桃花盛開,正是新春伊始之時。
可如果他沒記錯的話,剛剛簦庵應該是晚上……
“淮安。”
一個銀鈴般的嗓音驚醒了他。李蕁之轉過身,便看見紅羅帳里走出一名頭戴鳳冠、身著云肩的少女,繞過了他,走到窗前,對另一門黑色道袍的男子微微一笑。
“你怎么來了,百靈正在四處尋你呢。”男子責怪她道。
少女吐了吐舌頭:“總歸晚上還會見面,又何必在乎這些個繁文縟節。淮安,我想讓你再替我畫一幅畫!”
“禮不可廢。若是令堂聽了這話,可要自責上一陣子了。”他說,“以后日子還長得很,只要你愿意,我每天為你畫一幅都未嘗不可。”
“曉得了,夫君!”
少女跳到門口,撒嬌似的伸出脖子,對他做了個鬼臉。而后,周圍的事物開始崩裂,畫面中央只余下淮安一人,臉上殘余著平實卻幸福的表情。
那一年,徐淮安十九歲,迎娶了小自己四歲的表妹為妻。
徐家在來到太湖湖畔之前,原本住在北邊的通州運河一岸。徐淮安深刻記得在清軍入關的事情,作為旁觀者的李蕁之也見證了他記憶之中通州郊外兵荒馬亂的場面,還被道路兩旁的死尸驚得面如菜色。
“這里是什么地方……怎么會……”
那時徐淮安剛到弱冠,徐氏一族舉家匆匆出逃,待他們找到蘇州的親族時,發現一切都改變了。
“淮安。”
最先抵達蘇州的父親回到城外迎接他們時,臉上帶著沉重的哀慟之色。
“怎么了?可是這里也遭受了叛亂?”
“唉。”他長長地嘆息了一聲,忽而老淚縱橫,“若只是叛亂,倒也不至于如此……”
出生在同一個不幸的時代,是他們無法選擇的命運。然而,徐家卻又是無數可憐人中更為悲慘的極端。
故國不國,遍地腥云,滿街狼犬。
曾經官至知府、徐家最有名望的族長徐慧如因抵御清軍無法,懸梁自盡,留下妻兒家仆數十人,皆是流離失所,甚至淪落到吹篪乞食的境地。前來投靠的徐淮安等人竟反倒成為了施救的恩人,幫助他們脫離了困境。
但悲傷只是暫時之痛,他安慰妻子道:“無礙。我定將贈你新居。”
于是當他畫出一幅長卷山水畫時,他細細勾勒了他們理想中可愛的山間小屋,并將它作為生日禮物送給了妻子。
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實現了對她的承諾。妻子笑了。
即使面對居無定所的未來,能有他陪在身邊,她也無所畏懼。
然而可惜的是,迫于生計,原本書香門第出身的徐淮安不得不成為江浙一帶依靠游走販賣小商品而存活的底層商人。他開始變得很少回家,也很少能見到妻子。他再也沒有時間畫畫了,至少不能盡情畫自己喜歡的畫,頂多是附庸風雅地描幾張工筆淡彩的花鳥畫,把它們作為禮物贈送給當地有名望的小官僚。
李蕁之望著他將束在箱盒里的畫卷當做人情送出去的時候,從他的臉龐中讀出了幾許疲憊。
旅途中,他唯一的寄托就是她的親筆信。
她對他的思念無法傳達,書信里頻繁出現的“團聚”、“歸家”、“歸來”等詞匯足以表達她單純的心,好像他不在她身邊,世界就失去了其存在的意義。
離別持續的時間越久,他的愛就越是找不到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