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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李賀詩云,天河夜轉漂回星,銀浦流云學水聲。
夜色中,道林山的輪廓依然閃耀著金光,清晰可見。人的影子也是同樣。
師徒二人并肩立于高高的院墻之下,側面,一道佝僂的裂縫從巖石上鉆出,石縫里竟長了一棵蕁草,堅韌地攀著巖壁,仿佛耗盡畢生信仰也要與那巖壁一決勝負。
“居然在這里能看到蕁草。”青年師父感嘆道。
“真的!”少年模樣的弟子湊上去一瞧,咧嘴笑了起來,“可真應景了!您救我的那天,在屋里搗的草藥可不就是蕁麻么。”
“哦?倒是確有此事……”
“怎么,您好像不太高興?這里的景色多美啊。”
少年的黑色大眼睛滴溜溜的一轉,望向遠方的山脊,那里有一叢枝葉繁盛的樹,和幾只落單的烏鴉,還有蛐蛐兒鳴叫的聲音,此起彼伏。
青年輕嘆一聲。
“金塢是很美,但卻并不能帶給我故鄉的味道,即使在這里度過了八十年的漫長歲月……也毫無改觀。”
談及過去的話題,戴著金絲眼鏡的青年言語間略帶一點憂傷,一絲渴望,還有幾許辛酸。他像貍貓那樣以沙啞、而溫存的聲音訴說著,攪亂了身旁少年的心弦。
“為什么?深竹先生,您不喜歡這里嗎?”
“……也不完全是。我曾想過,若我能體會到安心停留在某處的舒適感,也許就會放棄出村的愿望,一直留在這妖村,但我卻并不曾產生這般思緒。我聯想到的是壯闊的景致,死亡,和洪荒。唯獨沒有故鄉。”
青年慢慢撐開手中的竹傘,似乎在隔著一層血肉打開自己的心扉。
少年走到他的傘邊,看著頭頂細碎的月光,突然,他想起了郁達夫的散文。也許他應該回去把那本書找出來……
“還好我遇見了你,蕁之。”青年似笑非笑地轉了個身,悠然道,“回去吧,新傘還未完工,客人該要著急了。”
“是!”
透過竹傘與天空的縫隙,少年看見了一副前所未見的場景——月光登峰造極,整個村子都亮堂堂的,就像一條閃閃發光的小魚,所有的光斑都在思考、吐露:他將他視為唯一可以傾訴心里話的友人。也因此,他會永久地承受這個村莊的魔力,他會一直這樣美麗,他將愛他所愛的一切,溪水,烏云,竹林,夜空,浩瀚的風,動蕩的心,還將愛自身所不在的遙遠彼方。
「幕落。」
「幕啟。」
半年前,H市蕭山區河上鎮,金塢村。
中秋,夜。
酷暑尚未褪去,枝頭芳桂才鉆出花苞,秋雨過后,涼風習習,舒暢入骨。
汽車駛入離市區大約一小時車程的南郊,進了片綠意盎然的農田,沿溪入谷,山勢爬升,在田塍道的盡頭,依稀能看見晃悠悠的斜陽。
“要下車了喔,蕁之。”
駕駛座上的年輕女子踩下剎車,將車停在路邊,探出頭去,望著四周的老房子。參差不齊的白墻青瓦倒映在她鼻梁上方的墨鏡表面上,背景是一片藍天,恰好組成一幅吳冠中揮墨撒下的素凈國畫。她回過頭,對睡在后排的少年擠出微笑。
“你也別老抱著那把破傘了,天氣預報說最近不會下雨。”
“不行,要是把它放在家,爸媽說不定會偷偷賣掉,這可是曾爺爺留給我的唯一的遺物了。”
少年很是寶貝地摟緊了懷里發黃的竹傘,搖了搖頭。
“這倒很像他們會做出來的事……不過說實話,我更擔心你藏在床底下的漫畫會不會被他們一把火燒了。”年輕女子的聲調一下上揚一下降落,“啊,是吳書記!等著,我去跟他打個招呼。”
“又來?”少年扶著前排座位的靠背,抱怨似的說,“姐,就不能快點到民宿嗎?我還想給手機充電呢,就剩百分之一了。”
“蕁之!我都忙得昏天黑地了,你偶爾也體諒體諒姐姐行不行?”
說著,她解開安全帶,跳出車門,沖著不遠處小坡上的皮夾克男人快步走去,臉上揚起了欣喜的笑容:“哎!書記,是我是我,李平之,市規劃院來的!對!之前羅老師來找過您了吧?關于這個金塢村的等高線地圖……”
少年面帶郁悶地翻了個身。
“無聊。要是每個假期都忙成那樣,我寧愿不念大學。”
即使是在自言自語的同時,他的視線也片刻不離窗外茂密的竹林。
被新興媒體大吹特吹的中國傳統古村落,看來也不過如此,一群陳舊不堪的舊宅子罷了。真正精致的老院,不早就拆得七七八八了么?要這么看,最漂亮的果然還是野外的自然風光。
他喜歡安靜的地方。這里讓人覺得可以遺忘一切煩惱。
少年名叫李蕁之,今年十四歲,剛上初三。父母在H市郊區一家紙箱廠上班,二人都是普通得掉渣的底層員工,性格堪稱同年代進城務工的農民典型,急功近利、唯利是圖。
幾乎理所當然地,在這樣的家庭環境熏陶下,李蕁之的性格也較為沉默寡言,沒幾個朋友,每天流連在“不務正業”的幻想作品里滿足好奇心。平時他住在寄宿制學校,遇到寒暑大小假則會跟著姐姐四處游蕩,反正堅決不想回家。
家里除了浮躁的空氣,什么也沒有。
“唉。”
繼續悶在車里也只會叫人愈加煩悶,少年有氣無力地揉了揉頭發,打開車門,踏上了雨后略濕的水泥地。
他在看漸暗的遠山和腳下的溪水。
忽而,從竹林的方向吹來一股涼爽的夜風,叫人神清氣爽。
沙沙——
極具畫面感的聲音塞滿耳朵。走進竹林入口的步道,涼意更甚,大半天空都被竹葉包裹了起來,陰翳遍地。
“……好大的竹林。”
李蕁之繞過一棵倒在路上的老竹子,往山上走去。高大的毛竹嚴嚴實實地堵著道路兩側的空隙,視線中全是綠意,唯有路的盡端能看到些許夕陽的余暉。
突然,在爬滿青苔的石階上,一只黑色的犬類生物從石燈背后走出,緩緩停在小路中央。
“鈴鈴。”
它脖子上掛著一只金色鈴鐺,反射出略帶詭秘的光芒。“好黑的狗。”李蕁之笑了,蹲下身,向它張開雙手,逗弄道,“嘬嘬嘬……過來。”黑狗小聲叫著,用那雙充滿警覺的金目凝望著他——準確地說,是望著他手中的破舊竹傘。不同于尋常的狗,它不親近人,卻也不懼怕人,只不近不遠地保持著屬于自己的適度距離,這種距離就像是一種驕傲,若想叫它吃嗟來之食,怕是也會受到加倍的懷疑和打量。
他不禁懷疑它是不是通了人性。
“……嚯,這簦的樣式好生眼熟。”
某個孩童稚氣未脫的嗓音驚出他一身冷汗,原因無它,那聲音竟來自黑狗微微張開的尖牙之間。
目睹狗說人言的李蕁之呆若木雞。
“咦?”
周圍涼氣漸起,霎時,無數關于《聊齋志異》和《幽明錄》的恐怖聯想如百里風趠般鉆入他的腦海。他的手腳變得死沉,一次次心臟跳動的聲音清晰入耳,而急劇攀升的腎上腺素令他呼吸粗重、難以平靜。
莫非……那些他從志怪繪本里看來的故事……都不是空穴來風?
他吞了口唾沫,微微彎起膝蓋,隨時準備逃命。
沒想到,黑狗竟掉頭就走。
走了沒幾步,就又轉過頭來注視著他。
“你急著去哪?”李蕁之站起身,像在確認自己是否產生了幻覺,“剛才那句話是對我說的嗎?簦又是什么?這把舊傘嗎?”
黑狗沒有應答,而是繼續向前走去,漸漸地,“走”演變為了“小跑”,黢黑的身影“哧溜”一聲消失在拐角的暗處。
“等等!”
恐懼和期待兩種心情同時在李蕁之的腦海中激烈斗爭,他低頭看了眼懷里的竹傘,若有所思,才咬咬牙跟著它深入了竹林小道的內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