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沃爾沃停在慣常的地方,袖子放下來遮住紋身,把煙掐滅在已經滿了的煙灰缸里。下車之前,他努力讓呼吸平穩下來。接著他嚇了一跳。有人過來敲窗,是羅卡戴利和萊昂·米歇爾。他們面露沮喪。媽的糟了,馬特爾邊搖窗邊想,他們知道了。
“讓我先下車。”
二人停下等著,同時開口,一下子把彼此的話蓋住了。
“你趕快來看看。”
“聞所未聞。”
“令人難以置信。”
“有人把一臺機器搬走了。”
“WX 9沖壓機不見了。”
“我們要一直用到二〇一〇年的。”
“這幫混蛋。”
“要我說這幫家伙該挨槍子兒。”
萊昂·米歇爾以前是工會積極分子,隨時準備動手打架,比如當咖啡機壞了,或者有人試圖跟他解釋社會普攤稅是怎么回事的時候。
“你們說的誰?”馬特爾問,他現在緩過氣來了,“哪臺機器?老天爺你們究竟在說什么呀?”
他們向他解釋,一臺機床夜里被人弄走了。在這兒干了一陣子的臨時工,還有聲稱來修理的工程師,把它拆了。一車間的早班工人到了地方,發現空了。只剩地上的印記,一干二凈,就像拿走相框之后的墻面。
“他們在把生產線搬走。”
“夜班工人沒發覺異樣?”馬特爾問。
“夜班沒人。十一月十一號小長假。反正也沒訂單,上面就讓工人歇著了。”
“他們應該告知我們企業委員會的啊?”
羅卡戴利的眼皮快速地跳動著,仿佛在發摩斯密碼電報。
“當然。”馬特爾說。簡短的回答顯然讓聽者失望了。
一車間里,工人分成幾堆。人人臉上都是擔憂的神情。不過大部分都在堅持工作。
“一群混蛋!”
“我們不能就這么算了。”
“能怎么樣呢?”
“抓住臨時工。”
“他們也是聽命于人。”
“這是理由嗎?”
“我看沒轍。”
“再說他們已經跑了。”
“沒有,我早上還看見一個,高個兒阿拉伯人。”
“還嫌不夠糟。”
每一個動作都透著苦澀。有人在小團體間來回竄,氣惱地反復訴說。
一車間主任賽爾日·克羅岱爾招呼馬特爾:“哎,這爛攤子怎么回事?讓你的伙計們回去干活。”
“就去就去,賽爾日。”馬特爾是真的放松下來了,這個事件讓他躲過一劫。
他檢視了一圈機器,要求工友們回到各自崗位。十點鐘企業委員會照常開會。到時會搞清是怎么回事。車間主任站在馬特爾身后,忙不迭地附和著:“對對!就是!”
此時,消失了一陣子的羅卡戴利又出現了,魂不守舍的樣子:“德尼有情況。”
“哪兒?”車間主任問道。
“咖啡機。”
馬特爾和另外兩個人趕緊跑去。德尼·德芒日大概是全廠暴脾氣里最糟的一個。他一天能抽完兩包波邁煙,喝下兩升咖啡。一旦他開始談論阿拉伯人、法國足球隊戰績,或者加班時長,誰也別想讓他停下來。
馬特爾第一個來到一車間休息區。德尼·德芒日正在此處。他掐住臨時工阿米德的喉嚨,好像要把他摁進咖啡機里。德芒日身后的軟木墻板上,是女演員克萊爾·夏扎爾和梅利莎·特里奧在海灘上的露乳照、一張拼車上下班的名單,和五年前一個被沖床碾壓的工友的訃告。
“這兒怎么回事?”
“馬特爾你別管,我有賬要跟這個蠢貨算。”
阿米德似乎心不在焉,被煩到的模樣。
“來,德尼,”馬特爾把手放在對方肩上,“慢慢說。”
“別碰我,老天爺,這幫混蛋臨時工偷走了我們的機器。”
“別鬧,你知道事情不是這樣的。”
臨時工被找麻煩有一陣子了。大家指責他們工資更高,巴結上面,分裂工人,活兒干得差。
馬特爾抓住德尼的領子把他往后拖:“好了德尼,我們會處理的。”
“你倒維護起他們來了。”對方語帶諷刺地說。
“我維護所有好好干活的人。包括你,德尼。來,歸位。”
馬特爾領著德尼回他的工位。一直在運行的機器的轟鳴聲聲回蕩在車間里,沖床猶如在喘息。馬特爾攬著德尼的肩膀,仿佛兩個好友在散步。為了跟上馬特爾的大步,德尼不服氣地小跑著,想掙脫又做不到。
“德尼,不要再胡鬧了。現在不是時候。”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沒人能命令我……”
馬特爾抓住他的后頸開始用力。從遠處看似乎是個親熱的舉動,不過德尼可是嘗到了個中滋味。
“你就別操心了,德尼,我會搞定的。”
德尼恢復了好一會兒才開始工作。馬特爾的手讓他有種奇怪的感覺,驚慌失措,就像鞋帶纏進軋草機險些出不來那次。他答應馬特爾自己的狗下了崽送給他一只。
企業委員會會議開始,馬特爾開門見山。
“開始之前,我提醒一下,領導層有義務向企業委員會通報任何組織和工作條件方面的變動。你們把WX 9移走了卻不告訴我們。”
“是的,”人力資源總監說,“我來解釋。”
“先放著,現在聽我說。你們有義務告知我們卻沒這么做,所以我報告了勞動保障監察部門。”
“好像沒這個必要。”漂亮的梅耶夫人一邊說,一邊轉動著右手無名指上的帝梵銀戒指。馬特爾的做法讓她覺得新奇。
“再打斷我一次試試看。”馬特爾說。
他的口氣是中性的,卻十分令人不快,難以分辨是威脅、提問,還是命令。
他直盯著梅耶夫人的眼睛。后者不自在地微笑了一下。其他與會者也試圖掩飾尷尬,有的低頭看文件,有的擺弄手機,有的用圓珠筆帽摳指甲。
馬特爾等了一下,最后說:“暫時休會。”
“這不是您一個人能做的決定,主席先生。”梅耶抗議道。
“那您說。”
她猶豫了,思索著。她早料到馬特爾不怎么想匯報企業委員會的財務狀況。她可以揪住不放讓他出丑。問題是把他搞下去了,接下來打交道的會是誰?她決定不追究,于是說:“休會。”
代表們走了出去,馬特爾在最后。
他的名字在每一個人口中傳頌。工人們沸騰了。他們當家做主了。
馬特爾瞅準機會來到停車場,好在車里單獨待一會。潮濕的冷空氣讓沃爾沃的前窗布滿了水滴,他感覺自己進了一個大氣泡。“今天好險。”他邊想邊撥打布魯斯的號碼。
“我需要你。”
“哦,是嗎?”
“你的朋友,班什么來著……”
“班巴萊克?”
“我要見他們。”
“借錢?”
“幫我安排一下。”
“你確定?班巴萊克可不好惹。”
“照我說的做。安排好了給我電話。”
馬特爾陷入沉思。機器消失這事兒救了他,簡直是奇跡。現在得趕快行動。哪怕不得不求助于布魯斯和他不靠譜的計劃。這個決定確實不是那么明智,可他別無選擇。
時間在分分秒秒過去。保險起見,他需要多少,一萬五,兩萬?
之后呢,怎么維持?
之后再說。
勞動保障監察員和馬特爾一起走在廠里。白天的光線被氖燈代替。他們慢慢走著,并不著急。
“妨礙工作罪名成立,不過廠方確實是生產資料的所有者,這方面做不了什么。”
“我懂。”馬特爾說。
“我唯一的建議,是去法院告他們對企業委員會隱瞞信息。我不認為他們會把機器還回來。也許法官會做出有利于你們的判決,不過得耗上幾個月。”
“很高興您能來。”
他們繼續走,眼睛直視前方。一出門,十一月的寒風撲面而來。監察員把手縮到胳膊底下。
“那邊。”馬特爾指了指停車場。
“我知道。”
現在兩個人走得更慢了。
“您經常碰到類似的情況嗎?”馬特爾點上一支煙問道。
“很少。”
過了一會她又補充道:“通常,人們通過信件聯系我。我也通過信件處理。”
“這次親自來,真是麻煩了。”
他們到了。她拉開薩博車門。
“車不錯。”馬特爾說。
“老了。”
“照樣不錯。”
她朝他伸出手,他握住:“您手都凍冰了。”
監察員上了車。馬特爾把煙叼在唇間,手揣到牛仔褲的褲兜里。這次他罕見地沒穿工作服。香煙在刺骨的夜風中閃著紅光。薩博車發動不了,監察員踩了半天油門,毫無作用。馬特爾決定上前敲窗。
“天太潮就會這樣。電池可能沒電了。”
“肯定是這個原因。”
“我送您。我的車就在那兒。”
“不用。”
“別客氣。”
她跟上他。他們一路沒再說話,緊盯著路中間時斷時續的標線。沒開收音機。兩個人不知該說什么。不過時間似乎過得太快。馬特爾把她送到家門口,房子在僻靜處,背靠森林。
“好了,”監察員邊開車門邊說,“謝謝相送。”
馬特爾露出熱情的微笑:“樂意效勞。”
“我給薩博找個拖車。”
她似乎猶豫了一下,最后還是下車朝家走去。氣派的房子,馬特爾換到一擋,心里想。他先前如此恐懼的一天過得還真不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