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塔在長沙發上過了一夜。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從落地窗射進來的光線刺得她不由抬手遮住眼睛。一種熟悉的愜意感覺讓她驚訝,熱咖啡和烤面包片的味道,洛朗的聲音,近在眼前。雖然他有鑰匙,但一般情況下不會這么不請自來。麗塔覺得他是為那個女孩而來,這想法叫她不爽。
她看了看表,十點多了。按照安排,此時她應該在勒米爾蒙的一個工地。有個不老實的包工頭用料以次充好,她盯上他有段日子了。不是什么大規模的詐騙,可是他在省內到處承建的房子已經開始裂縫了,很快就會塌上幾棟。還是不要讓他繼續為害比較好,等到不幸受騙的家庭真被壓在房子下面,就只能指望救援犬來挖掘了。
她費勁地從沙發上起身,伸個懶腰,才發現自己還穿著睡衣。她不能這樣出現,尤其是還有女孩作對比。她悄悄溜到車庫旁邊的洗衣間,從臟衣服筐里找了件能穿的,正要返回,忽然一個念頭讓她渾身一抖。洛朗來了,自己竟毫無覺察。細想起來,其實誰進來她也發現不了。現在女孩在這里,得保護她。首先要防的是那幫逼得她光著身子逃命的混蛋。
麗塔在車庫翻翻找找。薩博車不在,車庫顯得更亂了。她花了五分鐘才找到要找的東西,在角落,裝在套子里面,是洛朗給她的一支步槍,迷戀飛碟射擊那會兒的遺留物。麗塔不喜歡武器,包括運動休閑類的,不過洛朗非要她收著,否則就趁她不在的時候給房子安裝報警系統。爭執了兩個星期之后,她接受了,從那以后再沒碰過這玩意兒?,F在不一樣了。她把槍拿回客廳,塞到沙發下面。有空再另找地方。
“我看某人正樂在其中?!丙愃哌M廚房說。
洛朗立即起身,面露尷尬。巴卡拉也站起來跑到麗塔身旁嗅來嗅去。
“我在花園里看到她,我覺得她正想偷偷溜掉?!?
“哦,是嗎?”
坐在桌旁的女孩面前一杯咖啡,手里一片面包??瓷先ニ龑愃囊聶缓苤幸猓绻f她想不聲不響偷跑的話,選的衣服可一點兒也不低調。白色緊身短褲,無袖T恤衫,里面的胸罩看得清清楚楚。妝化了厚厚一層。
“她穿成這樣要干什么?”
“衣服又不是我選的,”洛朗急著撇清,“我不跟你說了嗎,她想溜,剛好被我抓住。”
“穿成這樣,你肯定不會看不見?!?
“她還穿著你的舊飛行員夾克。不過,不說衣著品位,這姑娘還挺有味道的?!?
麗塔一言不發地倒上咖啡,從長棍面包上揪下一塊,坐到二人旁邊。
臉上的妝讓女孩看上去成熟多了,也許二十歲?二十二歲?無從知曉。麗塔朝她伸出手,但并未觸碰她,敲敲桌子引起她的注意,“你叫什么?你的名字?”然后又用英語把“你的名字”問了一遍。
“別費勁,她不會說的。反正沒對我開口?!?
“我夜里聽見她說話了。夢話。聽不出什么語?!?
“東歐的?”
麗塔聳聳肩。
“我想現在回到報警的問題上還是沒用?!?
“讓我自己來處理。”
“得?!?
洛朗認得麗塔嘴巴下面的紋路,這是她不滿的表情。糟糕的回憶被喚起。他要走,麗塔留住了他。
“好了,別耍脾氣。給我幾天,讓她恢復恢復。然后我會做應該做的事情,你懂的?!?
“隨你。”
“我還需要你的車?!?
“干什么?”
“帶她買衣服?!?
“你要收養她了?”
洛朗沒再多言,而是用父親般的寬容眼神看著麗塔,仿佛在說“我了解你,老朋友”。要是往常,這眼神會讓麗塔惱火。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完全置身于她的生活之外。他甚至覺得自己有權干涉她,她的任何事情他都可以介入。一般這種時候麗塔會氣急敗壞。但是這次她感到安心。
“剩我們倆了。我先給你把電視打開,我去打幾個電話?!?
這次,麗塔握住她的手腕,女孩終于敢抬頭看她。她的黑眼睛立刻淚汪汪的,嘴唇發白。臉周圍的黑色鬈發臟兮兮地垂著。她在忍著不哭出來。
“不要緊,一切會好起來的。我們買衣服去,你會高興的?!?
女孩似乎并未感到安慰。
“好吧?!?
麗塔到客廳打開電視,找到正播著《粉紅豹》的臺,開大音量。她隨后來到廚房,把落地窗打開一點。
“你隨意。如果你想離開,我不會阻攔。”
她心里默數了幾秒。
“你明白嗎?”
女孩表示明白。直到麗塔離開,她才敢把手里的面包片吃完。
“喂?”
“您是新來的吧?”
“是的??巳R貝爾女士?”
“是我。感覺怎么樣?”
“很好。我正在上手。今天上午去了艾什林杰裝飾公司。無法無天。這幫人完全不拿我們當回事。不遵守任何安全規范。我做了筆錄?!?
“好的。您是叫阿麗瑪,對吧?”
“是的?!?
“別累著了。嚇唬嚇唬他們,讓他們自己整改。然后您再檢查。”
“可是法律這樣規定了。”
“我知道。不過要慢慢來。我們不能讓但凡有點兒問題的生意都關門了事。讓杜弗洛陪著,他會跟您解釋。”
“我不覺得有這個必要?!?
“有必要,您會發現的。請讓他接電話。”
“隨您?!?
一陣沉默之后響起杜弗洛的聲音。
“喂老板,還好吧?”
“今天還是來不了辦公室。你那邊怎么樣?”
“不怎么樣。新來的拒絕和我一起去中餐館吃午餐。我的心傷透了?!?
“高興點兒,我讓她和你一起出現場。她很較真。試著讓她明白我們不是無所不能的。由著她會把我們折騰個底朝天。你給她解釋一下其中的道道兒。”
“都聽您的,老板。您慢慢來,這里有我罩著?!?
“別叫我老板行不行,杜弗洛。我覺得你把我當成朱莉·萊斯科[11]了?!?
“好吧,頭兒?!?
“稍微好點。下面是指示:我不是在度假,就是有事而已。我明天就過來。最好一切正常?!?
“是的,長官?!?
“好吧,再見。別跟個冒失鬼似的,這能讓你討喜一點?!?
“喂?”
“您好,我是克萊貝爾。薩博車主。昨天出事的。車子現在怎么樣了?”
“哦,情況不太好。方向盤柱變形了。車身鋼板修復的話,因為是舊車型,起碼五千歐元??茨谋kU了。”
“您做估價單了嗎?”
“呃,等等……有了,七千八。最低了?!?
“四千,您跟師傅商量著辦,不然我就來查查您的修車行。同意嗎?”
“您在說什么?”
“我在警告您。我是勞動保障監察部門的。您在往高里報價,這是常有的事兒,我可以理解。但如果您不努力配合,我會到您店里去,讓您了解一下勞動法可以吹毛求疵到什么地步,您會大吃一驚的?!?
“不可能低到四千,您瘋了嗎。買配件都不夠?!?
“我認為價錢已經談妥了?!?
“我能直接跟您丈夫講話嗎?”
“嘖嘖,沒有所謂‘當家的’。再見,拜托了?!?
接著,麗塔聯系保險公司,對方很樂觀。然后是她弟弟。跟他沒什么好說的,不過麗塔曾保證看牢他。最后打給母親,向她保證很快去看她。
“下次見面可能是在殯儀館?!?
“媽,你的幽默越來越讓我笑不出了?!?
“當你的兒子十五年了還沒走出青春叛逆期,你的女兒就住在命中注定的男人旁邊卻渾然不覺,這時候你無比需要幽默感?!?
“得了吧媽。我剛剛和格里高利通話了。他好像又組了個樂隊,還說要去參加《新星》節目選秀?!?
“你弟弟是藝術家,親愛的。他上星期又跟我聊了?!?
“然后你出了多少錢?”
“二十五塊,用來脫身。不過我不得不聽了他的最新作品。”
“難聽?”
“倒不至于。我敢肯定旋律是于連·克萊爾的,一半歌詞好像是芭芭拉唱過的。不過整體效果不錯。”
“當然啰!”
“要不你們,再加洛朗,這個周末過來吃飯吧?”
“你還在試圖讓我們復合。真是個不知悔改的小老太太?!?
“你到了我這把年紀也會如此。”
“我很快再打給你?!?
“但愿。”
麗塔想,也可以聯系一下出事之前剛給她發了條信息的大個子。他想見她。他的話很簡單。讓人感覺很好。然后她又改了主意,還是等他再打電話來吧。
客廳里,女孩睡著了,電視上放著《勇士與美人》。她縮在麗塔的毯子里,腳擱在茶幾上,呼吸均勻,嘴巴微張。睫毛膏花掉了,流到臉頰上幾道。麗塔看了她一會兒。她感覺出奇地好,很疲乏,但心滿意足。她走進浴室迅速洗了個澡,穿上一條干凈的李維斯牛仔褲、皮靴、棉布襯衫、海軍藍套頭毛衣。走到樓下,女孩在洗碗。麗塔讓她放下,她偏不聽。她們之間似乎已經有了一種自然的親密,一種本能的相處方式。兩個人面對面,安靜無言地又喝了杯咖啡。麗塔決定出發。出門前她說服女孩卸了妝,套上一件毛衣。
她們來到南希,在H&M和春天百貨買從頭到腳的衣服飾品。女孩興奮不已。隨后二人走進餐館,麗塔喝啤酒,女孩喝可樂。她話很少,總是微笑,說很多“謝謝”。她聽得懂法語。即使聽不太懂,反正對送上前的禮物她沒假裝推三阻四,給她什么都拿著,甚至主動索要。穿戴得體的她光彩照人,稍微有點羅圈腿,面孔像算命人,一雙富有表情的孩童般的眼睛,黑色鬈發。在街上她總試圖吸引男人的注意,可是別人一注視她,她就膽怯起來。麗塔對她著了迷。
夜幕降臨之際她們又散了會兒步,讓換了裝的灰姑娘展示一番。她選了一條大大的羊毛圍巾,裹得人都快不見了。穿得暖和的她打量著路人,癡迷地流連于店鋪櫥窗,引起他們的好奇,又回避他們的目光。她在一家珠寶店前拔不動腿了,麗塔讓她明白欲望也得有個限度。有一刻,麗塔感到女孩挽上她的胳膊。她們買了華夫餅吃。
在洛朗的奔馳車里,女孩放大音量,輪番播放從手套箱里找到的CD。二人開始用不熟練的英語交流。禮物和麗塔的耐心終于產生了效果。女孩回答了幾個無關痛癢的問題。她叫維多莉亞,十八歲。麗塔權且一聽。不過對自己的國籍和到此地的原因她保持沉默。
到了狹窄沒燈的路上,維多莉亞的面色陰沉下來,直直地盯著地上的標志線,仿佛它會突然消失,或者把她們帶下懸崖。麗塔把手放在她胳膊上,發現她渾身僵硬,帶著敵意,緊閉心門。到達之前她沒再開口。麗塔問她要不要喝點什么,但維多莉亞累壞了。她上了樓,把新衣服疊起來放好,很快入睡。
麗塔讓女孩任性了一把,自己都覺得很少這么開心。
第二天,為了對麗塔一下午的慷慨款待表示感激,維多莉亞把頭天從她那兒偷的錢還回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