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迪·迪呂伊若有所思地抽著一支黏乎乎的摩洛哥大麻,迪迪埃·德力高維奇在她的T恤衫下面興奮地亂摸著。
“迪迪埃,”莉迪說,“你要是找不到成色好點的貨,就等著換女朋友吧。”
“說什么呢你?”毒販子不快地回應道,說著把莉迪嘴里的大麻拿過來,在行地抽了一大口。
“算了,我得回去了。”
“你真能找事,我讓你白抽你還挑三揀四。”
“那又怎么樣?”
“有沒有搞錯。我開車帶你到處玩兒,帶你見識,給你大麻抽,你倒擺起女王范兒來。”
“是啊,多高大上的生活,我承認。再見拜拜!”
“噯!”
雷諾Clio的車門已經關上,只剩迪迪埃和他的高科技車載收音機,被劣質大麻黏乎乎的煙氣圍繞著。從埃皮納勒的優先城市化區域到勒米爾蒙的商定開發區域,他兜售的都是這種大麻。
開走之前,迪迪埃狠狠摁了幾下喇叭,發泄心中的怒氣,她以為自己是誰,這個小婊子。莉迪則若無其事地走上回家的路,穿過圍繞農場的光禿禿的林子。希望外公什么也沒聽到。到家之前,她從背包里扯出一件毛衣套身上。最好別讓外公看見她里面怎么穿的。
皮埃爾·迪呂伊從廚房里都聽到了。他喝了一口咖啡,心想這事遲早得解決。莉迪這孩子不走正道。
“我倒是希望是外孫單獨來看看我。”他放下杯子喃喃自語。
“我懂,迪呂伊先生。”馬特爾說。
不過馬特爾不是特別肯定自己聽清了老人的話。耳朵不好,老毛病了,再說對方聲音實在低沉。
廚房陰暗,暖氣過足,天花板吊燈的光線在二人之間的桌子上投下一個完美的圓影。馬特爾對面是觀望的老人,雙手在杯子前交叉。旁邊的爐子一直轟轟作響。桌子底下一只小貓在兩個人腿上蹭來蹭去,不叫,黏人但又謹慎。
“主意是您想出來的?”老人問。
“只能說一部分。”
“為什么把女孩送到這兒來?”
離他們有段距離,布魯斯坐在凳子上,安靜地聽著對話。時不時地,為了掩飾尷尬,他用蘸了口水的指頭去抹沒結好痂的粉刺。
“不該把她弄到這兒來的。”
馬特爾表示贊同。老人是那種你最好承認他有理的人。
不過據布魯斯說,他最近大不如前了。走動的時候,他的身形開始散了,就像因為太熱而抖動。有的地方的皮膚已經透明,可以看見下面細小的暗紅色靜脈。眼瞼微張,賦予他一種憂郁的表情,和他的脾氣很不相配。嘴巴倒是符合他的個性,輪廓分明。
馬特爾手肘撐在桌上,身體朝主人傾斜過去,他的影子籠罩住兩個杯子和糖罐。
“您說的都非常在理。我知道您是什么人。我不是要在您家里給您上課。”
“您的話真讓我放心。”老人諷刺道。
皮埃爾·迪呂伊不禁納悶,看上去挺理智的大高個兒怎么會跟他的外孫打得火熱。布魯斯這孩子可沒什么腦子。現在自己老了,半截入土,回憶已淡去。回憶過去對他來說就像在參謀部俯看地圖。他看到錯誤,也看到輝煌。他認出那些抽身而退的時刻,想起種種狂怒失態,或者愛莫能助。他對家人虧欠頗多。布魯斯的存在每天都這么提醒著他。現在,只要自己活一天就要把他看好,護好。
“那女孩是誰?”他問,盡管答案也猜得到。
“一個妓女。”馬特爾冷冷地回答。
“您想把她怎樣?”
“不怎樣。事情很復雜。”
老人聳聳肩。
有時,這房子會發出一種噼啪聲,一聲嘆息,風敲打著窗玻璃。皮埃爾·迪呂伊抓住小貓的后頸皮拎起來放在膝上,有力地撫弄著。他的眼睛轉向馬特爾。
“為了錢。”
“我得找到她,迪呂伊先生。”
“就不該把她放到這里來。起碼事先應該跟我商量。”
“我知道,”馬特爾又說,“我理解。”他的頭在肩膀上歪來歪去,有點不耐煩。
自從女孩消失不見,他承受了很大壓力。前天傍晚時分他接到一個電話,號碼隱藏了。他沒接,不過后來他看見班巴萊克團伙的四輪驅動越野車停在自己樓下。整晚都在,貼著暗膜,車身龐大,停在空曠的停車場。馬特爾難以入睡,起來幾次,車始終在。昨天晚上,同樣的情形再次上演。打那以后,每次電話一響馬特爾就胃痙攣。班巴萊克團伙在找他。要他還錢。唯一的辦法是找回女孩。
馬特爾又想了一遍,最后說:“我不想被逼得太甚,迪呂伊先生。”
“沒人要這么做。”老人說著,目光轉向外孫。馬特爾也做了同樣的動作。
布魯斯沒什么好說的。他在凳子上悠著腿。他被搞糊涂了。整件事到底怎么回事,一萬塊,一萬五千塊錢,一個妓女,然后呢?班巴萊克團伙就不能等等嗎。互相威脅,互相許諾,這不很正常嗎。最后各自清點,重新開始。他覺得這事兒小題大做了,沒勁。
布魯斯起身往窗外望了一眼。地上亂糟糟的,一輛只剩架子的汽車,一些線圈,廢銅爛鐵,一個購物車。兩三年前,妹妹喜歡坐里面讓他推著走。再往外,左手邊一輛旅行掛車,還有一輛殘破的工程車,機械臂讓它看起來像個史前動物。四十年偷雞摸狗零敲碎打的小買賣如今就剩這些。布魯斯煩透了這個環境,厭惡家里收破爛的名聲。他以為和班巴萊克團伙之流為伍可以擺脫這個家。毒品,女人,能得到這些又不用不費太大勁兒,起碼能和各色人等打交道。不過,現在外公又插了一杠子。
他看到掛車門被風吹得直晃蕩。外公把鎖剪斷了,女孩跑不見了。
“我要去睡了。”布魯斯說。
“好。”老人說。
他和馬特爾看著高大的布魯斯收拾桌子,拿抹布擦拭過,然后消失在黑黢黢的走廊盡頭。
“您不該把他卷進這種事。”
“我高估了他。”馬特爾承認。
老人走向壁櫥,拿出一瓶沒有標簽的巴黎水。
“我們喝一杯。”
“我不想打擾您。”
“別說見外的話。”
走廊盡頭,布魯斯蹲在地上,胳膊抱著膝蓋,側耳傾聽。他知道外公不會當著自己的面喝燒酒。外面的兩個人現在安靜地聊著。他們在談論他。老一套,從頭開始絮叨。他緊握拳頭摁住眼睛,直到眼冒金星。
莉迪從車庫走,為的是避開外公。她吸大麻了,他會發現的,然后又會照例訓斥她一頓,讓她哭上幾個鐘頭。有時她能甩掉他,另外的時候,他則像猛獸一般,幾公里外就聞到你,窮追不舍。
她上了樓,徑直走到最里面看媽媽。一股特殊的氣味撲面而來。她還是沒有適應。況且也是不久前開始的事。
床沒收拾,床邊有個電暖氣,一個移動衣架,一幅貝爾納·布菲畫的悲傷的小丑像。墻上的鏡子沒有了,鏡框印記四周釘著貓的照片。
“媽?”
胖女人在醫院借來的扶手椅上睡著了。莉迪推開它,走過去開窗通氣。涼氣讓麗麗安娜醒來,她試圖坐起來。
“別動,媽,我來給你換藥。”
胖女人微笑著看莉迪忙碌,收拾床鋪,敞開房門通風。
“學校里還好吧?”
“好得很。”
“看見你真高興,小可愛。我正想著你呢。”
莉迪很熟悉這哼哼唧唧的口氣,這夸張的多愁善感。媽媽又喝酒了。這不,剛說了一句萬金油套話應付她。
莉迪拿著燈湊過來看她在干什么。然后她解開媽媽的罩袍和睡衣扣子。氣味更濃了。她從床下拉出藥箱,里面裝著無菌繃帶、親水性纖維敷料、紗布、保鮮膜。
兩周前,媽媽嚴重燒傷了。搞不清怎么發生的。外公發現時她已在爐子旁邊昏厥過去,化纖裙子燒得只剩一半,黏著皮肉。臉也燒了,差一點瞎一只眼睛。不得不給她剃了光頭。
那天莉迪從學校回來的時候,救護車還在家門口。她還記得急救人員的目光。他們看到了她和她的家人是怎么生活的。那以后麗麗安娜就在扶手椅上度日,自我陶醉于“康復中的美狄亞”角色。她喋喋不休地抱怨著自己是如何不幸,生活如何無情。當然,還有男人如何不是東西。
莉迪給媽媽換好藥,屏住氣,俯身擁吻她沒受傷的臉頰。胖女人抓住她,撫摩她的頭發、臉頰。掉了幾滴眼淚。
“你真漂亮,我親愛的。”
“好了,媽。”
“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幸運。別浪費了,寶貝兒。”
她這么愛撫了她一會兒。莉迪默默忍受著。
“你知道媽媽喜歡什么嗎,親愛的?”
“別說了媽,我得走了,我有作業要做。”
“你知道怎么讓媽媽高興嗎?”
“好了,求你了。”莉迪懇求道。
“小可愛,你不想讓媽媽高興一下嗎?”
莉迪從她懷里掙脫,下到地窖拿了一瓶微沫香檳。她動作很快,黑暗和水泥墻的回聲都讓她害怕。她沒看柵格架,外公的武器都鎖在那里,也沒看堆滿舊文件的桌子,還有奧利維蒂打字機。老人時不時有寫回憶錄的沖動,說要為自己討回公道。不過每次也都很快回歸理性,不再異想天開。她也沒意識到那個一直上著鎖的白鐵皮箱現在不見了。她急匆匆把酒交給媽媽,跑回自己房間關上門。
這里是她的避難所,滿是小玩意,貼滿了照片,演藝明星、表情嚴肅的模特、秀腹肌的歌手。莉迪打開電視,關掉聲音,調到NRJ音樂臺。封閉的小窩燃著香氛,一堆堆的衣服、毛絨玩具、雜志、瓶瓶罐罐、各色蠟燭,還有不知什么雜物,農場似乎消失了。莉迪卷一根大麻抽上,耐心仔細地化起妝。
這時候,布魯斯已吞下一片一水肌酸和兩片L-谷氨酰胺。他光著上身,確認CK內褲的松緊腰清晰可見,然后在衣柜鏡子前舉起啞鈴。先是肩膀,然后肱二頭肌,然后五十個雙杠臂屈伸。聽著窮街、暴力反抗體制和聲音奴隸[12]的歌。馬特爾離開很久了,沒跟他打招呼就走了。睡覺之前,布魯斯把玩著白鐵皮箱里發現的手槍。一百五十五厘米的肩圍已經能讓你感覺良好地四處溜達,但這玩意兒在手上更是令人心醉。他一定能找到那個小騷貨。他把槍往枕頭底下一掖,立刻睡著了。
樓下,皮埃爾·迪呂伊在廚房抽煙,眼睛漫無目的地望著前方,一只手放在右膝。獨自一人模糊地思忖著生活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