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麗塔
- 動物戰(zhàn)爭
- (法)尼古拉·馬修
- 3485字
- 2022-02-17 15:24:23
“杜弗洛,我今天不來辦公室了。”
“不是開玩笑吧?”年輕的監(jiān)察員說。
下午五點鐘了,杜弗洛肯定已經(jīng)收拾好了公文包,數(shù)著秒,就等下班鈴響。
“別瞎評論,”麗塔回嗆道,她對這個學(xué)位過高、沒有前途的傻小子滿懷毫無道理的溫情,“我出車禍了,我的車開不了了。我也夠嗆。”
“沒大事吧。”對方終于擔(dān)心起來。
“沒有。身上淤青,擋風(fēng)玻璃碎掉一塊,后備廂癟了。沒有太糟。我見了那個肉店老板。搞定了。”
“是嗎?他沒讓你想起什么人?”
“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埃米爾·路易。米歇爾·弗尼萊[9],那種類型的。”
“除了這個,有什么新鮮事兒沒?”
“一切照常。哦對了,來了個新人。”
“是啊,薩拉維。我把她給忘干凈了。怎么樣?”
“嗯,我覺得我墜入情網(wǎng)了。”
“又?”
“她甚至說服了我好好干活。”
“總是這么夸張,我可憐的杜弗洛。”
“弄虛作假的人很快會見識到她的厲害。勞動法的激進(jìn)派。還那么性感!”
“你沒忘了在跟誰說話吧?”
“知道。我已經(jīng)和她去過實地了,棟佩爾的一家小飯館。”
“然后呢?”
“老板沒能提供四號許可證[10]。不知道他們開業(yè)的時候有沒有。我當(dāng)場就做了筆錄,威懾他們一下。”
“奏效了嗎?”
“一般般。”
“這個詞兒太配你了。好了,照顧好自己,杜弗洛。我明天過來。我們看看糟到什么程度。”
“好好讓人寵一寵,老板。”
“別多嘴。”
掛電話之前,麗塔把被頭發(fā)沾濕的話筒擦了擦。她走到浴室,再度審視左肩上安全帶留下的印痕。皮膚成了彩虹色,倒是沒那么難看。
她從浴室壁櫥里拿出一管阿司匹林嚼了一片,穿上一雙走路舒服的舊平底馬丁鞋,正是她現(xiàn)在需要的。然后又去看一眼正睡在她床上的女孩,很安靜,趴著,嘴巴半張。
這期間,洛朗在一樓客廳書架前踱步。書架是他十年前設(shè)計的。擺滿唱片和書的橡木板由堆起的磚塊承托著。當(dāng)時的設(shè)想是以最和諧的方式消解重力。每一公斤重量都被整體承擔(dān),不用一顆螺釘,一個螺栓。書架保持著完美的平衡,將會一直豎在那里,除非把它一下子清空。
“我早晚要處理掉它。”麗塔一邊下樓一邊望著書架說。
洛朗轉(zhuǎn)過身,露出微笑,不理會對方的話中帶刺。
“為什么?”
“不知道。想改變一下吧,大概。而且它這么占地方。有必要堆著這些東西嗎?”
洛朗沒有接話。
“你那個狂奔的女孩子怎么樣了?”
“她安靜下來了。反正安眠藥起作用了。謝謝你過來。”
二人差不多個頭。年齡也相仿。站在一起襯得雙方都年輕了,好像同班同學(xué),或者兄妹、姐弟。
“車?yán)镉袀€裸女,怎么也會有人來救的。”
麗塔走向廚房,洛朗跟過去。一張大大的橡木桌位于正中,還剩不少地方留給烤箱、嶄新的法格爾冰箱、灶臺和流理臺。角落里一只英國獒打著鼾呼呼大睡。它叫巴卡拉,被人遺棄,差點兒餓死,它也是光著身子從林子里竄出來時被麗塔撿回來的。
麗塔打開烤箱——這是她的吧臺——拿出一瓶所剩不多的布什米爾威士忌,從洗滌槽里拎起兩個玻璃杯,開始倒酒。洛朗拿手罩住杯口拒絕了。
“你這就不對了。”她喝了一口,說道。
“我想來個巴黎水,或者橙汁。”
麗塔從冰箱找出氣泡水。
“你這冰箱也是怪了,”她腳后跟一磕,關(guān)上冰箱門,“什么東西進(jìn)去五分鐘就凍住。”
“挺不錯的二手貨,我以為你會中意。”
“幸好有你照顧我。”
她自己干杯,又倒上。
“你好像很渴。”
“我這一天過得不容易。而且這話從你嘴里說出來……”
“確實,”洛朗承認(rèn),“我們倆該一塊兒喝。”
“要么都不喝。”
洛朗的背影映照在他身后的落地窗上。麗塔看到他的頭頂開始禿了。這一瞥讓她動容。
“噯,有你在我很高興。”她說。
洛朗表示滿意,不過沒再說什么,而是換了話題。
“我還是覺得我們把廚房搞砸了。”
“你是指?”
麗塔心里感謝他換了話題。表白不是她的強(qiáng)項,何況還是酒后之言。
“給人感覺整個房子就是個大廚房。”
“這正是我想要的。”
“我也是這么設(shè)計的。”
“那還有什么問題?”
“問題是,我就從來沒見你做過飯。”
“那倒是。可是我以為這房子會被你用來當(dāng)工作室。”
“你又來了……”
“是啊,我覺得好像有段時間沒怎么見你工作了。”
“我的錯,”洛朗抬起胳膊,“我就不該扯起話頭。”
他做了幾個很能說明他懊惱的表情,然后接著說:“車折騰成那樣,你上班怎么辦?”
麗塔又倒上酒,思索著。
“我的保險沒問題。那之前,不知道。我可以讓小杜弗洛過來接我。”
“他會很樂意的。他住在完全相反的方向。”
“是啊。再說我敢肯定他已經(jīng)主動要求接新來的女同事了。”
“你們多了個人?”
“沒別人的份兒了,杜弗洛已經(jīng)上鉤了。我想我應(yīng)該租輛車,標(biāo)致206之類的。”
“我可以把我的借你。”
“太合適了。開著奔馳上班的勞動保障監(jiān)察員。”
“說正經(jīng)的,你打算什么時候報警?”
“這種事我不做。”
“這不是一條狗,麗塔。關(guān)于這個女孩你一無所知。她從哪兒來,在這兒干什么。”
“我看她沒少受苦。”
“那就更應(yīng)該報警。”
“再說吧。”
洛朗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她。他們曾同居五年。他不記得太多細(xì)節(jié)了。都柏林的不眠夜,桑島的假期,吃著海鮮計劃要孩子,一九八〇年代末她的紅指甲油。當(dāng)他們在一九八八年相遇的時候,他剛剛簽約一家大賣場。他有輛英國諾頓突擊隊摩托車,經(jīng)常不戴頭盔,不過雷朋墨鏡從不摘。他愛賣弄,朝三暮四,熱衷于在省道上飛馳,周末與朋友們豪飲。他蓄著長發(fā),沒有紋身是出于對去世不久的父親的尊重。那時他開始設(shè)計讓人們每周一次購物狂歡的巨無霸型超市。柏林墻倒塌的時候,他屬于最早跑去尋找機(jī)會的那批人。在那些猶如從宿醉中惶恐醒來、猶豫不決的國家,洛朗設(shè)計了透明玻璃大廈、購物中心,描繪出充滿光彩和霓虹廣告的未來。現(xiàn)在開始,他喜歡穩(wěn)妥行事、工作午餐、全報銷出差。他掙得多了,頭發(fā)理短了,摩托車賣了,墨鏡也收起來了。因為工作忙,他開始喝酒。因為老在外面,他忘了麗塔。當(dāng)二人再見的時候,他們一起喝酒,吵架,瘋狂做愛。麗塔的記憶中,突然有一天她自由了,離開了。于是他,洛朗·德貝夫,一直以來的好男人,盡管有點慢熱,總算明白了。他再度酗酒,把工作室扔給野心勃勃的年輕人。他把錢都散盡,可是麗塔不回頭了。他的禮物她大都拒絕,不過時不時會和他上床,畢竟滋味確實不賴,也無人能說三道四。有一天,他開始在麗塔家旁邊建房,為此她一年沒理他。這下二人做了鄰居,更沒法徹底分開了。不過沒用,洛朗永遠(yuǎn)錯過了機(jī)會。麗塔再也不會要孩子了。
兩個人閑談著。洛朗餓了,麗塔給他做了個湯,自己吃個蘋果完事。她繼續(xù)喝酒,不緊不慢。她想著家里新來的人,這讓她心生愉悅。洛朗站起身。已經(jīng)夜里十點了。
“好了,再見,”他說著,和她貼面告別,“需要的話你知道我在哪兒。”
“好的。”
“我在想這女孩到底哪兒來的?”
“我們會知道的。”
“似乎你對此并不在意。二月天穿著內(nèi)褲在外逃命的女孩。不知道……怎么也不能叫正常吧?她肯定在逃避什么人,什么事,明擺著的。”
“別讓我費神了洛朗,今晚別。”
洛朗沒有堅持,她在他身后關(guān)了門。她腦袋沉重。該死,又喝多了……
她點燃最后一支溫斯頓,把杯子放回洗滌槽。拉上一樓窗簾的時候,籬笆外洛朗家里的燈光讓她停下來多看了幾眼。然后她想起樓上睡著的女孩。她很滿意。通常,下班后她隨便塞點東西就在電視前喝上一兩杯。每隔一段時間她會對自己說今晚滴酒不沾。然后就開始魂不守舍,最后總免不了一杯下肚。身邊哪怕暫時多個人也總是好的。
樓上,女孩還睡著。現(xiàn)在換成仰面躺著了,面容出奇地安詳。一頭黑發(fā)很凌亂。麗塔不自覺地伸手撥開一綹頭發(fā),觸碰她的臉頰,撫摸她的肩膀。那肩膀渾圓,像嬰兒一般。女孩長得有幾分像《巴黎最后的探戈》里的女主角,略微豐滿的小臉蛋,肉感的嘴唇,眼下的黑眼圈使她的神情顯得嚴(yán)肅。鬈曲的頭發(fā)在白床單的襯托下愈覺狂野。她很吸引人。
麗塔仔細(xì)瞧她,滿足著自己的好奇心。甚至一度掀起毯子。女孩皮膚很白,胸前隱約可見藍(lán)色的血管。腹部微鼓,乳房很小,一雙長腿,腳很小巧,腳指甲因為沾了泥土而發(fā)黑。她應(yīng)該十七八歲。麗塔的手指在她的肚臍繞圈。安眠藥讓她呼吸平靜。麗塔摸摸她乳頭頗大的胸部。有人任你擺弄,這感覺很奇特。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在干什么,忍不住笑出聲。
刷過牙,她破例穿上了睡衣。胸前是表情歡快的德魯比。她走進(jìn)臥室,熄掉床頭燈,在女孩旁邊擠著睡下。
她就這樣思索了好長時間。三洋收音機(jī)鬧鐘上閃動著紅色的時間。她不小心拉動毯子,女孩發(fā)出聲音,咕噥著她聽不懂的話。好像在掙扎著擺脫什么。她越來越激動,麗塔貼上去,在她耳邊說著安慰的話。
不久,麗塔感覺到強(qiáng)烈的饑餓。
她又下到廚房,做了個奶酪三明治。巴卡拉看著她,眼睛濕濕的,吐著舌頭。女主人扔給它一大塊抹了肉醬調(diào)料的面包,它的最愛。英國獒尾隨她來到沙發(fā),她看著電視吃了三明治,然后裹條毯子躺下。她很舒服,疲憊,但平靜下來了,然后在播報即時新聞的時候睡著了。澳大利亞山火蔓延。屋外氣溫已降到零下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