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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大秦帝國
  • 毛穎
  • 8917字
  • 2021-12-17 20:29:10

第三章 從馬倌兒到伯爵

嬴秦的少主,也聽說了天子廢太子另立的事。這位被嬴部族人稱為少主的年輕人,接掌嬴秦祭祀已經六七年了。本來,父親嬴其把位子傳給了長兄世父。可世父憨直倔強,發誓為祖父秦仲報仇,掃平戎人。為不讓父親擔心,他答應即位,可父親一咽氣,旋即就把位子傳給了弟弟,也就是這位少主。說是弟弟有謀略,更能把握權力,部族的榮耀和發展,更需要弟弟這樣的人;有弟弟把持族務和大局,他可以放心與戎人武力周旋。這位硬漢不由推阻,撂下話就帶兵走了,一走就是大半年。弟弟無可選擇地接受了他的安排。

即位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妹妹嫁給離得最近的戎人部族首領豐王。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搞定了一個潛在對手。在他之前,嬴秦歷代先祖,都沒有過如此純粹的政治動作。聯姻之初,成效顯著——戰爭壓力減弱,對立氣氛淡化,以至又有幾個戎人部族提出聯姻或其他改善關系的動議。豐王甚至還在嬴秦少主的授意下,積極斡旋,促成在戰斗中被俘虜的世父得到釋放。也正是這位豐王,給嬴秦少主帶來了天子廢太子激怒申侯的消息,給嬴秦帶來了大打“翻身仗”的機會。

豐王的本意是想伙同著舅哥一同響應申侯號召,跟北方的犬戎聯合起來,武力推翻褒姒,到周都大撈一把。嬴秦少主只問了三個問題,就把妹夫的興致壓了下去。一問:“此信由申國來還是由犬戎來?”答:“犬戎。”又問:“你離申國近還是犬戎離申國近?”答:“我近。”三問:“你自以為比申國、犬戎,孰強?”答:“我自不如矣,但如果咱兩家加起來……”說到這兒,豐王愣住了,臉上現出遲疑和不解。他看定這位自己打心眼兒里佩服的舅哥,忽然猛拍腦門,說:“多虧找了你,多虧找了你啊……”說完就走了。沒幾天,差人送來口信,說除非嬴秦召喚,不輕舉妄動。

豐王說到做到。在其他戎部跟著犬戎大舉殺向鎬京的時候,他還真就堅決沒有跟去。就連聽說了戎兵攻克鎬京,周天子敗走,鎬京一片混亂,也居然沒動趁火打劫的念頭。他一直在等舅哥那邊的消息,等得很焦急,剛待差人去催問,消息來了,內容很簡單:請盡力保護嬴秦部族不受其他戎部侵擾,所付代價,日后倍償。

豐王得到這個令人費解的請求時,嬴秦少主已經站在了有些失措的申侯和王子宜臼面前。截至此時,他還是唯一前來勤王的將領。所有諸侯,都以為這次天子點燃的烽火,還是為了逗弄美人褒姒的笑容,都以為別人會去,自己不想再被當猴耍,結果竟沒一家響應。這是申侯無論如何都沒想到的。更想不到的是,戎人出了格地囂張野蠻、不受約束。待他趕到驪山腳下接應出逃的天子,只看見天子姬宮湦身首異處的尸體和被折騰得沒了人樣兒、瘋瘋癲癲的褒姒。若非跑得快,怕是自家性命也丟了!弒君,局面失控,申國、自己和外孫,都朝不保夕,時刻面臨危險。萬般無奈之下,他給各路諸侯寫了緊急求助的密信。可戎兵烈火般燃燒在四周,連個敢去送信的人都沒有!

申侯和宜臼祖孫,打心眼兒里感激嬴秦少主,這位從戎人矛戈箭矢中走來的年輕人,這個從沒正眼看過的小馬倌兒。小馬倌兒帶來了奮勇的嬴秦子弟兵,帶來了問候和安慰,帶來了安全和希望。小馬倌兒答應派人送信求救,還答應幫著扭轉局面。唯一的要求,就是請他們騰出一處地方,用于作戰指揮,等諸侯們到了,一同商議退敵之策。

面對毫無章法、動作迅疾的戎兵,耀武揚威慣了,只想怎樣保存自家實力的諸侯們,面面相覷,沒半點破敵之法。申侯和宜臼幾乎是在用乞求的目光看著嬴秦少主。嬴秦少主也看他們。看了幾個回合,申侯終于明白了意思,忙私下授意宜臼以太子名義請嬴秦少主主持退敵,號令全軍,說他一定有辦法。小馬倌兒果然語出驚人:“國不可一日無君,天子已崩,太子應即位。”諸侯們雖有些覺得這話不該由他說出來,可也沒辦法做任何贊同之外的反應。誰能說:你也配言即位大事?那不就等于說自己不同意讓宜臼即天子位嗎?如果不同意,那你又是什么意思呢?那你領著兵來到這兒,又準備干什么呢?是啊,他一個小馬倌兒,是不配談論這些事,可誰能說他說得不對?誰又敢說,他說得不對?誰讓你沒先說出來呢?……

大概多數諸侯,都是這么個心思,也都懂得——這下,小馬倌兒可在新天子面前討到待見了。心里泛著酸,嘴上還得說是是是、對對對。心思跟得上的,說罷“那是自然,還用議嗎”,就轉了話鋒——“但聞破敵之策。”言外之意:別光顧討好,拿點兒真招兒出來!

不想小馬倌兒真敢接招兒,從容不迫地說:“嬴秦與戎人混居經世,知之甚多。戎人無道,貪財好色而已,別看鬧得兇,卻缺乏斗志,更談不上有什么謀略。諸侯大軍初至,他們肯定不放在眼里。只要趁他們沒防備去打擊,定然取勝。今夜,各路分別從東、南、北三個方向,包圍他們的主力,露出西面給他。驟然被圍,他們肯定驚慌,第一個反應就是逃。西面是他們的老巢,也正好有空當,他們自然會往西逃。而我嬴秦所部便在西邊逃路上劫殺,將他們跟西方的援助分割開,大家再合攏過來,必定全殲……”

諸侯中有會帶兵的,聽著聽著,目光里的鄙夷就淡了、沒了,換上了興奮,后來竟還閃出了些贊同和欽佩。有了贊同和欽佩,計劃自然就得到了比較充分的落實。戰斗的結果,跟小馬倌兒的預料完全一樣——戎兵大敗,主力幾乎全軍覆沒!嬴秦軍也有損失,可諸侯的兵馬,卻幾乎都是白撿了個勝利。

戎人敗走,四下又恢復了平靜。可經歷了戰禍的鎬京,已完全不成樣子。諸侯們臨走前留下建議——遷都到成周雒邑(今洛陽一帶)。匆匆即位的天子宜臼,不知該不該聽從。申侯說:“也有理。雒邑離戎族遠,比較安全,只是王室搬遷,絕非小事,一路上……”話沒說完,一直伺候在旁的小馬倌兒就說他愿意率領子弟兵護送天子去雒邑。

小馬倌兒,也就是嬴秦少主,再回到秦邑時,已經是天子正式冊封的伯爵了。去雒邑的路上,他一直守護在天子車仗左右。天子問他:“這一戰失了多少兵馬?”他說還沒統計。天子又問:“此一仗開罪了戎部,要不要也東遷,免得他們找你麻煩。”他答:“我嬴秦恰要留在西陲,保天子無憂。至于麻煩,都幾百年了,我們都習慣了。大概也只有我們,才能真正應付這些麻煩。”天子說:“那就留那兒吧,朕封你為伯,邑秦及犬丘,以‘秦’為國號,準自建國體、襲位。岐、豐那些戎人從我大周搶走的地方,朕今日也一并封給你,趕走戎人,就都歸你秦國……”

盡管心里已經狂跳,可這位少主還是滿面謙恭地說:“如此厚待,我嬴秦可受之不起,還祈天子勿戲。”天子于是很認真地說:“天子無戲言。你可聽過先祖成王封唐叔虞的故事。那么大的國,都說封就封了。你是朕的救命恩人,何言薄厚……”

就這樣,天子的冊封和許諾,使小小的秦邑,成了正式名字叫“秦”的諸侯國。豐王為了保護秦國子民,跟前來報復的其他戎族周旋得已經快頂不住了。少主,也就是剛剛被冊封的“秦伯”,旋即發兵援助,勉強算是保住了妹子妹夫和他們的族民。

那些報復者聽說這小子封了諸侯,也都多少有點兒怯。再一聽說“中國”諸侯有不少都來秦邑道賀,就更不敢輕舉妄動了(周發祥于“陜之西岐下”,滅商建國后,悉心經營殷商核心地區,即今河南省全境、山西省中南部,以及與之毗鄰的今山東、安徽、河北、陜西、湖北等省的部分區域,在禮器銘文中以“中國”代指;秦的疆域不在其中,立國之初,疆域更小,與被稱“中國”的區域之間,尚存空白地帶。為避歧義,以下改稱“中國”為當時還未成正式詞匯的“中原”)。他們認為,既然都是周的諸侯,就是一家子,日后,那小子再叫那些家伙幫著來打架,可不好對付。于是又紛紛去跟豐王修好,甚至有幾家還歸還了搶走的牛羊和女人。

來道賀秦立國的諸侯,多是在跟戎族的戰爭中對嬴秦的忠勇謀略懷有好感的。秦伯自然非常高興。這樣的禮遇,是他、他的先祖,都從來沒得到過的。他吩咐左右:“一定要最熱忱地款待這些貴客。”

可是,秦地的羊肉,再怎么鮮美,在諸侯使臣舌間,也只有腥膻難耐;秦地的侍從,再怎么殷勤,在諸侯使臣眼里,也還是粗鄙土氣;秦地的歌舞,再怎么動情熱烈,在諸侯使臣的感受中,也還是荒腔野調。他們比比畫畫,肆無忌憚地嘲笑秦人,只有看見秦伯凝霜般的臉色時,才略作文雅。他們逗弄歌舞的女子,直似挑耍牲畜一般,也只有遭遇了秦伯寒氣逼人的目光時,才稍稍收斂。秦伯拍案而起,全場都啞住,看過來。他想說什么,嘴唇動了動,卻沒出聲。憋了好一陣,甩甩袖子,大踏步離開了宴場,邊走邊說:“寡人累了,諸貴使請自便。”他本想把這幫家伙全趕走,甚至想把他們挨個兒暴打一頓,可終于還是忍住了——不管怎么說,秦國還是邊陲小國,還是新封的諸侯,還遠沒到耀武揚威的時候,甚至也還遠夠不上跟這些老牌諸侯平起平坐。在他們眼里,他和他的秦國,只是天子可有可無的感恩的結果。

使臣們走了,仆從們松了口氣,可秦伯睡不著了。

擺在面前的,是一個發生了質的飛躍的嬴秦,是一個由邊陲附庸變為天子諸侯的嬴秦,是一個被百戎視為敵人而又被周之諸侯恥笑的秦國。接下來該怎么辦——他怎么讓現在的嬴秦變成名副其實的國家;怎么讓族人意識到“國家”的含義,又怎么讓這個國家硬生生立在數以百計的大小諸侯面前……

不知過了多少不眠之夜,一臉憔悴的秦伯,終于擬出了一個還算像樣的體系。如果我們能看到他那幾張涂了又改,改了又涂的羊皮卷,一定會發現,在秦國最初的國家構架中,稱得上健全的部分,大概只有軍事。其次是外交,還算有邏輯。至于在今天的我們看來理所應當的內政、生產、貿易、刑獄、文化、法制,等等,都還是一片模糊,甚至有的提都沒提。對此,我們不能怪秦伯——那時候,公元前770年,除了天子和來道賀的那些位,其他更多的諸侯,都還不曾承認秦的地位。天子留下一句“自建國體”就算完事了(十有八九他也不清楚該怎樣建立一個國家),來道賀的又都是那么個德行,第一任秦伯根本就沒有任何參照可循。作為一個帶兵的游牧部族首領,能把一個國家設計到那樣程度,已經很不易了。

他到底沒把那些涂抹不堪的羊皮卷拿給大家看,而是把族中各部長者叫到一起,口述了最初的國策。概括起來,就幾句話:第一,保持現在的軍隊建制,對戎人采取全面防守、局部反擊的策略;第二,派些聰明應變的后生到東方各國游歷,學習中原風物;第三,為我們的國家,尋求一個護佑神靈。前兩條比較好執行,第三條卻頗費心思,一連談了幾天,設想典故說得也多了,可就是沒個定論。

秦伯又睡不著了——沒有像樣的國體,秦人就須有一個確定的、崇高的精神寄托。這種寄托要更加高于、更加神化于古老的飛燕,既要讓秦人的感受和意識升級,又要讓天下諸侯體會到秦人心志的高貴。腦子里不斷盤旋著討論過的各路神仙,漸漸昏亂。迷離中,一對白頸子的雉鳥,拖著長長的美麗尾巴飛來。其中一只忽然開口跟他說話:“我等乃西方白帝之使,特傳白帝旨意,授汝為西方之主。”他傻傻地聽著,看著鳥兒們飛走。耳畔忽然響起不知誰的聲音:“還不快快抓住,得雄鳥可王,得雌鳥可霸!快啊……”他忽而起身,幻象倏然消失。他急急奔到帳外,被清冷的晨風徹底吹醒。視野盡頭,泛白的天際似乎有兩道亮光閃過,定睛看,卻什么也沒有。

他弄不清這到底是夢還是別的什么,又召集人們來議。大家都說,這很可能就是上天的啟示,應該順天而行。在大家的鼓勵下,秦伯下了決心,命人朝那莫須有的兩道亮光消失的雍水方向,搭建了祭祀高臺,以赤馬、黃牛、羝羊各三頭作為犧牲,舉行了嬴秦有史以來最隆重的祭祀儀式,祭祀的對象是西方天帝——白帝。被稱為西畤的祭壇后面方圓數里,綿綿延延,跪滿了全族老少;上百具牛角號沉悶的巨響,震動山野;百里之內,牛羊駐足,戎人側耳,狼犬不寧。

牛角號聲傳出了西地,傳進了諸侯和天子的耳鼓。嬴秦大肆祭祀天帝的僭越舉動,震動了天下。諸侯紛紛責問天子:如此不知禮儀的狂妄之徒,怎可封侯賜地!這以后還不知要干出什么出格的事呢……這么一個卑微的馬倌兒都敢于僭越,你天子到底管不管……你要是不管,我們這些老牌諸侯也要逾制了,你可也不能管啊……天子被這些責難弄得哭笑不得,只好派個使臣到秦邑,象征性地批評了秦伯一通,說不要讓朕難做,你們還是收斂些的好。秦伯口上稱“有罪”“該死”,心里卻暗笑:這回,你們這些老大諸侯,可認識我秦小子了……

這位僭越的一世秦伯,被后世稱為襄公。祭祀過后,襄公沒再理會什么白帝,而是帶著他的以為已經得到白帝護佑的子民,開始了和戎人重新劃分勢力范圍的戰爭。不幸的是,沒過幾年,他就病倒在了征程中。那時候,一場普通的風熱,就可能要了人的命。襄公雖正值盛年,可終因積年操勞過度,一下子沒緩過來,不幾天就進入了彌留狀態。臨終前,他把兒子叫到身邊,用盡最后的力氣告訴他:“不要再打下去了,舉族東遷。秦的前途,在東邊……”看著天生文弱的兒子不知所措的樣子,他既心疼又無奈,長嘆道,“愿天賜我嬴秦一代雄主!一代雄主啊!”說完,長出一口氣,兩眼呆呆地望著天空,沒了聲息。

他的兒子雖說文弱,但也算深知父親心愿。即位后迅速以退地聯姻等辦法,結束了比較大的戰事,暫時安穩了戎部。同時在汧水、渭水交匯處筑城,命名汧邑。即位第四年(公元前762年),把部族核心遷到汧邑。自此,秦,作為一個新生的諸侯國,有了自己的都城。這個都城,雖然沒有恢宏的宮殿,卻已經有了粗糙的官僚機構,擔負起了一個國家運轉所必須的基本職能。秦人開始向東邊的周民學習農耕,漸漸進入半農半牧狀態。即位第十三年(公元前753年),又設立了國家文化機構,開始對本國情況做文字記載,開秦史之端。大概也正是這個緣故,這位在位長達五十年卻沒多少大建樹的二代君主,被后世謚為文公。之后是他的孫子寧公,在位十二年,把都城又東遷到了平陽(岐山縣西),戰爭矛頭由以往的一味對西戎,轉而向東方小諸侯,目的在于掠取更多現成的耕地。

寧公之后,本是讓長子即位。可寧公后娶的天子家女兒生的五歲幼子,卻被大庶長(秦國早期重要官職,相當于“相”)和一干重臣,強立為新君。那孩子當時才五歲,是媽媽抱著臨朝的。實際上是大庶長等大臣在做主。可孩子的媽媽漸漸不聽擺布,才坐了五年,大庶長等人就又把母子殺了,再奉寧公長子為君。這位長子歷經磨難,頗有主意,位子坐穩后,就把作亂的大庶長一派全部殺死,算是對周天子有了交代,也對國人有了交代。緊接著,趁著風頭,他又削弱了幾個大族,斷絕了他們興風作浪的根源,同時全面完善了國家構架;即位第十年(公元前688年),更正式設立了“縣”的制度,不再分封戰爭得來的土地,改而由宗室委派官員管理。他即位第十九年(公元前679年),東方的齊國,以戰爭手段贏得諸侯臣服,齊國君主姜小白(齊桓公),成為中原霸主。心思沉穩的秦伯,雖在病中,但還是清楚地意識到——齊侯稱霸會盟,實際上等于宣布,天子權威,已蕩然無存。

翌年,秦伯病逝,謚為“武公”。武公臨終前,下令仆從姬妾殉葬,多達六十六人。這是秦立國以來的第一次殉葬,也是嬴姓有史以來的第一次。其時,中原早已廢除了這種曾盛行于殷商時期的制度。對此,其他眾多諸侯,大多只是感到震驚,但也有人把這事跟嬴姓與殷商的密切關系扯到一起,話里話外閃爍出秦在為滅亡了將近四百年的殷商招魂的意思。可是挑了半天沒人應茬兒——周天子什么也管不了,也不想管;齊侯(齊桓公)稱霸伊始,天下大事、自家的事,都還忙不過來,哪有閑心理會這等邊陲小事;兩個大個子近鄰晉和楚,一家內亂剛息新君即位,一家更加“蠻夷”,且正一門心思跟齊侯叫板……大家沒反應,事兒自然也就挑不起來,秦國也就因而沒受到真正的外部壓力,但還是留下了野蠻不化的名聲。

武公沒讓自己的兒子即位,把繼承權給了弟弟,也就是德公。個中原因,誰也不知道。那個被剝奪了繼承權的叫作白的兒子,被封在了平陽。德公在位僅兩年。第一年,把都城遷到了雍水邊新建城池雍城(今陜西鳳翔縣南,渭河上游),并開始在雍城興建秦國第一座像樣的宮殿——大政宮。還沒建好,人就死了,留下三個能干的兒子。長子即位第四年(公元前672年),大膽挑戰東方大國晉,在河陽地方與晉交戰,獲勝。這個勝利,使秦人信心倍增,萌生了不可抑制的東進欲念。這位君主在位的十二年,幾乎都在為了東進而努力,即使病在垂危,還念念不忘。為了東進夢想,他來不及等兒子長大成人,把國家和君位托付給了年富力強的二弟。二弟剛即位,就享受了東方諸侯的拜服。跟襄公立國之初諸侯的道賀相比,梁、芮兩國君主的到來,不是出于禮儀,而是真正意義上的臣服。看著遠遠站在低處深深施禮、跟自己同為伯爵的他們,他似乎有了齊侯的感受。回去就告訴三弟嬴任好,說做霸主大概就差不多是那般滋味。我、我們,也要做霸主!讓更多的諸侯來拜服!!

可惜,這位雄心勃勃的君主在位時間太短,只有四年,根本來不及實現任何理想。他是害急病死的,臨終沒留下什么話。幾個大臣和宗室長老們推舉三弟任好即位,延續兩個哥哥演繹出的兄終弟即傳統。任好也沒怎么推讓,很快坐進安置在大政宮正中央頗有氣派的寶座。事情明擺著——大哥宣公還在位時,他就已經是領兵的主將;二哥成公時,更可以說是秦國第二號人物。三十出頭、文武兼備,幾乎掌控全部兵權,對政事了如指掌,身邊聚著一干要害文武;如果不讓他即位,誰能控制他?控制不了,誰又能扳倒他?就算扳倒了,又有誰能像他這樣撐起秦國?是大哥的兒子,還是二哥的兒子?誰更正統呢?如果辨不出真正的正統,又何必繞那么大彎子,冒那么多風險……對此,大臣長老們看得分明,任好自己也看得分明。他不想任何人陷入毫無意義的正統之爭,包括大哥、二哥的兒子們,也包括自己。在他心里,國家的安定和不斷強大,遠比追求正統重要;能有機會施展自己的抱負、提升秦國的地位,也遠比當個謙和的叔父更有意義。

即位之初的嬴任好,沒效仿父兄埋頭治軍、日夜理政,而是把日常政務一股腦兒地交給宗室兄弟嬴縶,自己則輕車簡從四處巡游起來。游歷中,他結交了不少有見地、有學問、身手好的民間人物,也看到了立國已百余年的秦的真實面貌——半農半牧,將將自給自足;土地疆域有限,開發、利用并不理想;子民大都對國家、君主和神,懷著蓬勃質樸的熱愛,但見識粗淺,失之愚昧……他把這些說給被稱“公子縶”的嬴縶和一干文武臣工,讓大家一同思謀進取之策。

跟以往秦國君主不同,他不是只把眼光放在軍事上,單純地在攻、守、進、退之間取舍,一味遵循誰是敵人、誰是朋友的邏輯,而是更廣泛、更全面、更本質地提出問題,諸如:秦國該不該還抱著古老的游牧營生不放,是否應全面農業化;武力的使用是否應該跳出搶奪周邊雞零狗碎的狹隘目標,而謀求更深遠的政治實效;是否應該更積極地向中原人學習,更積極地跟他們交往,以及如何學習和交往……

這些議題,對臣子們而言,顯然太大了——沒有一個人提得出像樣的見地、主張,甚至都沒什么真正的呼應。在他們的腦海里,這些問題,都還沒想過;如果沒人提出來,他們自己恐怕一輩子也不會往那兒想。看著新君灼灼的目光,他們既窘又怕。這位新君哪里都好,就是年少時喜歡賭博,賭癮極大,花樣兒百出,全國聞名。這些不著邊際的想法,到底哪條是真,哪條是玩笑,又或者都是玩笑,他們委實弄不清楚。秦伯任好似乎看破眾人心思,說了一段他們誰都想不到的話,大概意思是:寡人知道你們諸位有疑惑。寡人少時輕狂好嬉戲,是因為有哥哥們撐大局,自己不必多費心;如今哥哥們都走了,寡人肩負國家重任,怎還會輕易兒戲。自即位起,寡人就發誓再不謬耍。適才所說,都是認真的,請諸位務必盡心盡力……

這樣一來,壓力更大了——真要是戲耍倒好了。這幫人,你讓他們領兵拼命,沒的說;臨危救急,也盡可依賴;跑腿出力、遵命行事,更不在話下;可讓他們想那些超越了秦國、超越了職責、超越了現狀的大事,就顯得力不從心了。最后,新君給了三天期限,令每人屆時都獻一策,算是把眼前的尷尬邁過去了。三天很短,真正有的說的,其實也還不到一半兒,可畢竟已經開始了。那時候的人,尤其那時候的秦人,還沒有學會敷衍糊弄;君上讓想主意,就當真回去苦思了三天三夜。還是沒想出來的,就一臉愧色,低頭請罪;想出些來的,就很真摯、很殷切地陳述,臨了,還拿熱熱的目光看君上的反應。任好炯炯如炬的大眼睛,一直沒流露出什么異樣色彩,蓄著很規整胡須的黝黑剛毅顏面,始終掛著淺淺的笑容,淺得剛好露不出那令人羨慕的燦白牙齒。內心里,他一面氣惱著這些老伙計的愚鈍死板,一面感動于他們的良苦用心。他注意到,一向機敏的縶,一直都沒插話,也沒主動陳述什么,但神態卻比其他不言語的人坦然得多,似乎藏著很強的自信。等到大家都說完了,縶還是不言語。他追問:“縶弟可有良策?”縶還是不言語,只是行了個禮。

這下,任好心底的賭蟲,又被挑得蠢動起來。他猜想:縶恐怕有話要說,只是不想當著這些人說。他在心里跟自己打賭:如果猜中,就盡可能采納縶要說還沒說的策略;猜錯,就把眾人的主意全部拋開,按自己的想法往下辦,誰勸都不聽。他揣著這個內心的賭局,聽完所有陳述,最后不露聲色地勉勵感謝一番,以“須再計議”結束會議,散了眾人,又似乎很隨意地拿了個請教文字方面事情的理由,單把縶留下,待眾人遠去,轉而道:“縶弟此番可陳所想矣。”公子縶深施一禮,并沒做多余的解釋和任何客套,直接把自己的想法一口氣說了出來。任好聽著聽著,就把賭局的事忘了。公子縶所言,不僅一一針對他所提出的議題,而且所有的應對之策,竟然都跟自己的想法如出一轍,甚至有的方面還更加完備、更加具有行動力。如果說,秦伯任好在位的三十九年間,秦國發生了質的飛躍,那么,那場談話,就是這個飛躍的起點。如果說,秦國再后來的顯赫輝煌,都是基于這個飛躍,那么,那場談話,應該可以說是劃時代的,是秦國發展歷程中耀眼的里程碑。談話的內容,概括起來,基本是這樣的——

議題:“農還是牧,還是半農半牧?”

對答:“農。因為農可求穩,穩方可做大,大方可圖強。”

議題:“武力當以何用?”

對答:“武力乃開疆拓土利器,亦為結交天下之本,然絕不該用以謀小利。”

議題:“如何以武結天下。”

對答:“莫不聞齊侯伐交之術乎?”

議題:“伐交自何始?”

對答:“由近及遠,擇強而峙。”

議題:“孰為近,孰謂強?”

對答:“晉為近,亦謂強。”

議題:“是否當學習中原?”

對答:“中原歷久,可學甚多,須全力知之,為我所用。”

議題:“以武結天下之外,當如何學習、交往中原?”

對答:“一則,遣人出而學,學而用,用而交,交而融,融而再學;再則,尋訪中原賢達,致禮以使入政于秦,此更速于前也。”

議題:……

對答:……

議題:……

對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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