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大秦帝國作者名: 毛穎本章字數: 9061字更新時間: 2021-12-17 20:29:10
第二章 落地生根
那個垂死的男孩,被母親的血肉救活了。拿自己的肉喂養兒子的母親,也活了下來。那支在饑餓和痛苦中蹣跚的隊伍,中途死了很多人,更有幾家寧死也不愿再走,用自己的女人和自由,跟一些小諸侯交換了吃食和安身的草棚,可還是有一多半,最終踏上了周天子不想管的西陲土地,跟惡來的祖父、蜚廉的父親中潏當年為殷商守衛西陲時留下的舊部會合,算是安頓了下來。
西地的風冷而硬,落魄了的嬴部遺族,咬著牙熬過漫漫嚴冬,靠搶奪戎人的牛羊過活。戎人野蠻而純樸,有同情心,也欽佩不怕死的硬漢子。打了幾架后,有些部落開始跟他們接近,甚至投來一絲友善和包容。男人們于是把祖傳的牧馬術教給他們,他們就報以成群的牛羊。男人們又把殷商的鑄術教給他們,他們就又送來女人。吃母親肉活了命的男孩,漸漸長大,也娶了戎人的女兒,生了一大群孩子:男的十幾歲就騎上了馬背,跟本家叔伯和母家的戎族叔伯們放牧;女的差不多都嫁了戎人。
當年被惡來甩上馬背,以為天底下只有惡來一個人會騎馬的女人,變成了老婆婆,在不知究竟哪一年初秋的一個黃昏,抱著孫子的孫子,坐在土房門外望男人們歸來的時候,緩緩閉上了眼睛,再沒醒來。家里人后來說,他們回來時,她身子已經冷透了,可懷里的嬰兒,卻還甜甜地睡著。人們傳說,她活了一百多歲。人們又傳說,一百多歲的她,跟年輕時候一樣美。人們還傳說,她是嬴族始母“修”的化身……
她離世時抱著的叫非子的男嬰,和大多數家人一起,在翌年春天,被名叫造父的遠房叔父接走了。這位造父的曾祖季勝,是蜚廉的另一個兒子,惡來的另一個弟弟,早年沒參加抗周的戰爭,又有一手養馬絕技,被周廷一個軍官抓去當了奴隸,后來又獻給天子。他兒子孟增,繼承了養馬技術,恰巧天子又喜歡馬,因而也就慢慢喜歡上養馬的人,不再提什么“嚴懲嬴部”的舊事,把孟增帶在身邊。從那時起,這家人,雖名義上還是奴隸,日子倒也漸漸舒緩起來。到造父這代,不僅養馬技術發揚光大,造父本人更是駕車好手,還精于搏擊,成了類似“武術教頭”一類的人物和王室車駕總管。后來靠一身功夫救了天子姬滿(周穆王),還在平定叛亂中立了功。被后人稱“穆天子”,據傳有些仙氣的姬滿一高興,就給造父解脫了奴隸身份,封作大夫,把一座小小的叫作“趙”的城池,封給了他。那地方后來成了周廷的養馬中心。造父一家由此自稱趙氏,是后來的晉國大貴族趙氏和再后來的趙國的祖先。
得了意的造父,沒有忘記在西陲受苦的本家。本想把老嬴部全接來,可一則怕周廷挑眼,再就是去了一看,沒想到竟有那么多人。于是一邊佩服著族人的頑強,一邊按親緣遠近挑選了幾家。非子一家,除了說什么也不愿離開故土的戎人祖母和承襲了嬴部族長位置的父親大駱,所有人都跟去趙城安了家,成了趙氏。
非子在趙城度過了童年和少年,在造父的教導下,逐漸成長為牧馬和搏擊高手;后來還成了遠近聞名的聰明人、美男子。作為趙氏最引人注目的后生,他得到了侍奉天子的機會,并且很快得到了天子的喜愛,日子過得還不錯。可造父一死,情況就變了——在趙城,論才干膽識,沒人能和他相比。造父的兒子們,對他本就有些忌憚防范,老爺子一死,便更唯恐被奪了封邑。這種事在別家發生過,一點兒都不新鮮。因此,他們很快露出了不友善的顏色,骨子里想把這個兄弟遠遠攆走。非子心底很感激造父的撫養教導,不忍跟他的子孫冷臉,于是主動出局,以侍父為名,帶少許隨從,鄭重告別了趙城父老,輕裝快馬回了西陲。
少年游獵時,他也曾回來過,跟父親敘過親情,還認識了父親跟后來娶的貴族女子生的弟弟成。那會兒,他就已經知道,這地方,其實并非嬴的故地,倒是離周都鎬京和天子發祥地岐山很近;也知道,成的外公,是左近的申國國主,號曰“申侯”,在周廷很有地位,因父親大駱跟他女兒的婚姻,嬴部的日子比之前好了許多。當然,他也明白,父親一定會把申侯的外孫成,立為嫡子,自己不大可能繼任族長。可畢竟,自己是父親親生,是長子,又比弟弟年長不少,怎么也不會比滯留趙城更尷尬。就算真處不到一起,憑西地的廣闊和印象中嬴部跟戎人間挺不錯的關系,安身也總比在周邊遍布大小諸侯大夫的趙城,來得方便。
家里的情況,比他預想的好——父親親熱,弟弟也親熱,申侯也沒顯出敵意,讓他感到很溫暖。可本族跟戎人的關系,卻沒印象中的那么融洽。沒多少日子,他就發現,逐漸興茂的嬴部,經常跟戎人發生各種爭執,有的事因,簡直小得不值一提,也簡單得可笑,可雙方都很認真,甚至會沖突、流血、死人。要不是父親出面調停,好幾次都差點兒演變到大動干戈。他問父親,原不是好好的,怎么成這樣了。父親不答,只是很嚴肅地告誡他:不要接近戎人,不許納戎女為妻妾,也不許跟他們做任何交換(易貨貿易)。他不能選擇,也自覺沒有爭辯的底氣,默然應了。
跟在趙城一樣,他的英俊、聰明、牧馬技藝和搏擊術,都很令人側目。弟弟成也是眾多崇拜者之一,經常跟隨左右。他很注意繞開族人與戎人的矛盾糾葛,但隨著逐漸深入部族生活和越來越多地得到信任和崇拜,置身事外,就顯得很難了。因武藝騎術精湛,他身邊聚了一幫血氣后生,經常摩拳擦掌攛掇他領頭兒跟戎人大干一場,可他不愿干沒想明白的事,也怕這些后生一時意氣,白送性命,就利用他們崇信自己的心理,盡可能地控制摩擦、沖突的范圍和程度。日子久了,他漸漸看明白了:嬴部和戎人的別扭,遠不是一件事、兩件事造成的,也不是一天兩天能調和的。在戎人眼里,嬴部說到底還是外人。
弟弟成已經是大孩子了,很喜歡跟兄長談論大事,還很自豪地說日后要當貴人。他權當孩子夢話,一笑了之。可當看見小家伙從外公申侯那兒偷來的羊皮箋時,他笑不出來了。那是一張磨制得很精細的羊皮,專門用來寫字的。
上面的文字,應該是一篇呈給天子或什么有權勢人的本章的草稿。其中提到:嬴部先祖曾為殷商駐守西陲,顯赫于殷商的中潏,其實就是戎女所生;中潏本人、兒子蜚廉、孫子惡來,都承襲過類似使命,算起來至少有一百多年,跟戎人的恩恩怨怨,多不勝舉。那時的西陲,之于殷商,是真正的邊疆和化外之地,嬴族在殷商,又以勇武著稱……
讀到這兒,耳濡目染了些政事的非子腦海中,浮現出一幅圖畫:勇武的嬴族替強大的殷商駐守西邊,到處都飄著黑旗。黑旗下的嬴軍,盔明甲亮,不可一世。他們跟千百年居住在此的戎人戰斗,規模有大有小,黑旗勝多負少,戎人四散奔逃,留下滿野的尸體和不絕的哀號。黑旗的首領被殷商帝封了大官。黑旗被戎人的血淚浸養得光亮輝煌。無家可歸的戎人舔著傷口,含著眼淚,日夜詛咒黑旗,仰天向他們的神祈求降災給黑旗……他們的祈求和詛咒應驗了,黑旗破了、倒了,殷商滅亡了。黑旗的后人,衣衫襤褸著來到這里。養好傷痛的戎人可憐他們,就跟他們和好了。可當黑旗又豎起來的時候,戎人們的靈魂和他們的神,就都又想起了往昔的仇恨……
羊皮箋上還寫道:“如今嬴部又在曾經戍守的地方扎了根,桀驁不馴的戎人,是那樣難于管理,更毋論征服;他們一天天一年年地東移,雖緩慢,卻從未停止,對邊民造成越來越多麻煩,恐怕早晚有一天會騷擾到天子故地和留在那里的族人……”
羊皮寫滿了,沒了下文。他急切地問弟弟還有沒有另一張,弟弟搖頭,懵懵懂懂地看他。他感覺到自己的失態,連忙撫慰。看著弟弟酷似父親的憨直樣,心里不知為什么酸了一下,繼而萌發一個念頭:那不知到底有沒有的另一張羊皮箋,難道不能由自己去書寫嗎?這念頭一經萌發,便立刻在腦海里放大、再放大,大得要撐破頭顱。他下意識地抱頭,腦海深處,忽地炸響一個驚雷,震耳欲聾。
事實上,的確存在另一張羊皮箋,只不過除了申侯和天子,誰也沒看到過就是了。那是整理過后的全文,其中包括了非子和成讀到的那一張的內容,另外還寫到,他申侯在西地多么苦心經營,為維持龐雜局面,不惜把最心愛的女兒嫁給天庭罪人之后大駱。他們生的兒子成,應該享有嬴部的統治權,并最好能得到天子冊封。這樣,既表現天子的寬容,也維護了申侯的榮耀;更重要的是,嬴部會因而感激;這個打起仗來不怕死的部族,就可以為天子所用,不再萌生反叛的意志……
天子姬辟方(周孝王)看了老申侯這番陳請,多少有些不茍。打心眼兒里,他喜歡非子。可申侯畢竟是申侯,駁是不好駁的。見申侯還立在下面,知道是在等他回應,就隨口道:“這個……朕知道了。”申侯深施一禮,并不退下。天子無奈,清清嗓子,問:“這位……這位,成,多大年紀?”申侯答:“十五。十五……十五……”
天子把“十五”兩個字,在嘴里品了好幾遍,最后說:“可準其為大駱嫡嗣,待年長些,再議其位。”申侯從天子的口氣和表情中讀出——這事當前也就到這兒了,就是再擔心能文能武的非子占先機,都也只能等著。
隨著申侯的身影從視野中消失,在天子心里,這件事就算過去了。他沒想到,時隔旬月,竟收到了非子的信。信中表達了景仰和思念,還提了些許有趣的往事,讓人心里又暖又癢。信中還說:“非子在西地生活得很好。西地風猛霜寒,馬匹血氣更旺,脾氣也壞些,馴起來頗費心神氣力,故而這許多日子才馴熟九匹,雖不成敬意,可還是先獻來了;怕天子怪罪,沒敢自己來獻,正日夜操心配、養、馴的更佳辦法……”看到這兒,天子不禁笑了,邊笑邊輕輕搖頭,心想:這個非子,迂得可以,哪有那么急,連來見朕一面都顧不得,莫非還真會怪你獻馬少了不成。
當迫不及待地測試非子所獻良馬,明顯感到這些馬匹的腳力比趙城所獻之馬更為強勁穩健時,非子信中后來的話,在天子心里,就變得更有分量,更值得斟酌了。非子信中說:嬴部已逐漸恢復生氣,仗天子之威,靠申侯幫助,使戎人有了忌憚。如果天子信任,他愿意領族中青壯子弟擔起戍邊重任。有父親、申侯和弟弟成管理族務,自己盡可放心地為天子效力,余下的族人,也能安安生生地繁衍生息……瞧瞧人家,根本沒把什么嫡不嫡的當回事兒,一心只為朕!
感嘆之余,周天子恍然有了“兩全”之策。很快,大駱、成、非子、申侯都得到了天子命:準大駱立成為嫡,定居犬丘(今陜西興平市),與戎人調和關系,保西陲平靜。命非子在汧水、渭水之間(今陜西扶風、眉縣一帶)開辟專為天子養馬的馬場,復賜嬴姓,主持恢復嬴姓祭祀,并封為天子附庸(附庸,是低于最低等級諸侯的封邑,內部獨立自治,一般情況下會被指定依附于某較高級別的諸侯,非子比較特殊,直接對天子供奉),允在秦地(今甘肅天水市)筑邑。
就這樣,頗解天子脾性的非子,以退為進地得到了封邑和族人的依賴——他們只有依附他,才能得回古老的“嬴”姓,才能真正告別罪奴的身份。如此一來,非子掌握了族人的名分,處在了精神領袖的地位,而父親大駱及嫡嗣成的部族首領地位,則倒退化成了類似總務一類的低級職能。
對此,老申侯當然十分不滿,以致當面詰問了天子,天子的答復是:“他們畢竟是我周廷罪奴,沒點兒說法就給封,說不過去。為朕養馬,大小也算個說法。再說,既然養馬,就須大張旗鼓,像模像樣。至于嬴姓的祭祀嘛,當然是封了誰就得讓誰掌管了……”一席話下來,老練的申侯,完全明白了天子的態度,也悟出一定是非子搗了什么鬼。可既然天子都解釋了,令也發了,也就只好認。那時,天子還蠻有威信的;至少,沒人敢公然不執行天子說的話。雖已基本能安身立命,卻仍備受歧視欺凌的嬴部后裔,也大多渴望擺脫罪奴陰影,獲得靈魂的解放。所以,那小小的叫作“秦”的荒小邊城,很快擠滿了本族老少。他們跟著已改號為“秦嬴”的非子一道,欣然、忠實地履行起了天子養馬倌的職責。
后來,出于申侯的原因,成在父親大駱死后,仍堅持帶少數本家,與戎人混居在犬丘;應該說,處得還算融洽。那些曾經主張跟戎人大干一場的人,差不多都去了秦邑。兩家遙遙相望,仍相互惦記。申侯死后,秦嬴氏,也就是非子,曾起意兩邊合居。是時,成已長大成人,為了貴人的夢想,也為父親親手交與的這面旗不矮別人一截,再三躊躇后,還是婉言謝絕了哥哥的美意。再后來,因為爭地盤,秦這邊跟戎人矛盾凸顯,演變出真正的戰爭。犬丘方面未參與,倒還平靜。秦嬴于是獨自擔起跟戎人的利害,再沒提合居的事。就這樣,兩邊往來漸漸少了、沒了,隨著秦嬴和成的相繼去世,看上去,已經成了沒什么關系的兩家子。
秦嬴臨終時,把選定承襲的兒子改名叫作“秦侯”。他告訴兒子:“改這個名,是讓后人以成為諸侯為奮斗目標。他把自己如何用一封信箋獲得封邑和嬴姓祭祀主持權的故事,斷斷續續講了個大概。”最后告誡兒子,天子沒那么好心,只為養馬,就解除嬴部的罪奴名頭,就給封邑。天子已經不再是把嬴部貶為罪奴時候的天子,天下也早已不是當初的天下。之所以寬待嬴部,是因為天子已無力自保西陲,是為了讓嬴部賣命地替他戍邊,替他抵御戎人。可是,戎人多而游動,我們寡而定居;地盤小的時候,可以進攻,地盤大過了頭,就只能守衛了。只有做到能攻能守,才能生存,才能立功,也才能得到更高的地位,其中輕重利害,務必時時把持……
也許是出于資質的原因,也或許由于觀點上的差別,事實上,秦侯并沒把握好“輕重利害”。勇往直前的傳統精神和名字中的“侯”字,成了他主要的行為動力。在位十年間,他率領族人跟戎族各部展開了多次戰爭,地盤奪來又丟,丟了再奪,反反復復,步履艱難,雖也有所擴大,但代價也相當慘重;他本人也終因辛勞顛簸而盛年離世,死前沒能像父親那樣給繼任者留下什么話。他那一直跟在身邊的兒子公伯,只在位三年,還沒來得及細想該怎么往下做,就也舊疾復發,匆匆而去了。
公伯的兒子秦仲接管嬴姓祭祀和秦的封邑時,還很年輕。跟父親和祖父相比,孩提時代時常被曾祖抱在膝頭玩耍愛撫的秦仲,倒更多繼承了非子的精明練達。即位伊始,就看似輕描淡寫地分化了若干戎人部族,緩解了秦邑的戰爭壓力。要不是生了變故,他應該完全有機會把秦休養得更強健些。
即位第三年(公元前841年),周廷一些中下層官員和鎬京的平民,因再不能忍受天子姬胡(周厲王)的昏聵暴虐,興起暴動,整個鎬京城亂作一團。天子姬胡倉皇出逃,躲到叫作“彘”的小城(今山西霍縣),周王朝陷入了沒有天子的尷尬和危急。這就是著名的“國人暴動”。那一年,史稱“共和元年”。
趕走了天子,暴動的“國人”們,一時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正為難著,左近諸侯就紛紛兵戎畢現地來替他們拿主意了。他們那比“國人”手中的棍棒厲害得多的弓箭車馬,并沒去追討逃亡的暴君,而是向著周王廷、王室和宗廟發揮威力,大有肅清周廷的意思。
幾支較強的戎人部族,馬上起了趁亂分一杯羹的念頭。他們當然沒能力也沒資格奪周都,奪周廷天下的土地,只想擴大自家的地盤,把不管將來誰做主的周廷天下的西境東移。而實現這一目標的最大障礙,就是分居犬丘和秦邑的嬴部。于是,被東擴夢想煽動得熱血沸騰的戎族,動用了最強的戰斗力量,洪水猛獸般撲向嬴部。
先倒霉的,是相對弱小的犬丘。幾乎沒遇到什么像樣的抵抗,戎軍就得了手。居留犬丘的嬴部族人四散奔逃,跑得慢的都被殺,連大駱、成的嫡傳子孫,也沒能幸免。逃出來的或途中饑困而死,或逃到秦邑。正努力跟戎部調和關系的秦仲,面對形勢,還算從容,一邊收容安撫幸存的族人,一邊組織防衛。戎軍殺氣騰騰地涌到城外時,他不得不認定:之前所做的一切調和的努力,都已化為青煙,毫無意義了。如今的他,既肩負保家保族重任,又背負為犬丘親人和族人復仇的使命,沒有選擇的機會和權利。他狠狠甩甩快要遮住視線的長發,毅然拉開硬弓,瞄準沖在最前的戎軍首領,手指松開的剎那,所有美好的、和平的憧憬,都化作無邊的黑暗,濃濃縈繞在眼前。
那場戰爭持續時間不很長,但雙方死傷都很慘重。自那以后,嬴部在秦仲的帶領下,跟戎人展開了曠日持久的拉鋸戰。后來,國人暴動及其連鎖反應逐漸平息,周廷恢復秩序。新天子姬靜(周宣王)對嬴、戎間的作戰狀態,頗為滿意。為激發嬴部戰斗意志,更有力牽制戎人,他封秦仲為大夫,許以犬丘之地。嬴部得到了周立國以來的第一個爵位,也無可選擇、無可逆轉地成了全體戎族的最首要敵人。
苦苦征戰二十年后,秦仲終因在戰斗中負傷救治無效而死。筋疲力盡的嬴軍,沒了主帥,被對方打得潰不成軍。幸而秦仲的五個兒子個個能征善戰,危急時刻敢于決策,進退得法,方保著老少婦孺棄了秦邑,逃離滅頂之災。
看著血淋淋的殘兵敗將,天子姬靜心頭泛起了不忍,可又不敢松口——他們這一敗一走,西邊沒了屏障,下一個血淋淋的就該是自家了。于是,他極力攛掇他們復仇、收復失地,還當真東拉西拽弄了七千生力軍,交給秦仲的五個兒子。五個愣小子倒爽直,給天子磕了頭,起身就帶著七千兵馬,風一般卷回了西方。
復仇的戰爭格外酷烈。一邊貪心膨脹、兇性大發,得了手收不住;一邊滿腔仇恨、全無退路,不拼命沒法活;七千兵勇,幾乎全拼了進去,戎人死傷上萬,兩頭都殺得手軟心麻。最后,還是戎人先繃不住了,軍事和心理防線同時崩潰,轉眼散了架,不幾日,全沒了影。天子兌現了諾言,將犬丘正式分封給嬴部,又封五兄弟中最年長的嬴其為西陲大夫,鄭重授予了守衛西部邊疆的使命。
嬴其不像父親、祖父那樣住在秦邑,而是搬去了犬丘。一為鞏固統治,二是拿發生在此的嫡傳族裔被殺的悲劇,時時自警。按父親秦仲曾經的構想,秉承從父親那兒學來的策略機巧,他用仇恨和無數大小戰事,磨煉出頑強勇猛的作戰力量;又窮盡心力,將這支力量搭建成健全的軍隊,并建立了較為完整的軍需體系。他在位的四十四年(公元前821~公元前778年)間,嬴部逐漸由游離的部族聯合體,演變成統一指揮、協同分工的軍事化集團,綜合攻守能力顯著提高,具備了將迅捷、松散、單純少謀、剽悍卻缺乏統一指揮的戎人作戰力量削弱和分化擊破的條件。
同期,顯赫的周廷,則無可逆轉地衰落下去,完全顧不上審度這些昔日罪奴今日擋箭牌的作為。只要戎人不侵擾,你嬴秦在西邊愛干什么就干什么,愛怎么干就怎么干。新天子姬宮湦(周幽王,周宣王姬靜的繼承人)甚至不清楚嬴秦的由來。在他眼里,天下諸侯尚且形同無物,小小西陲大夫,就更算不得什么了。唯一還入眼的,只有申侯,即前文提到的那個申侯的后世繼承者。原因很簡單:申侯的女兒為他生了兒子,而這個兒子,又被他立為太子。可就連對申侯的重視,也在發現了絕世美人褒姒之后迅速淡去。
那是個多么令人神往的女子啊——渾身流溢著仙子般的旖旎飄逸,漠然的臉完美無瑕,像藏著永遠都猜不透的什么,即便在歡愛中,也依然清冷似水。他多希望看到她笑啊!那該是怎樣嫵媚,怎樣嬌艷,怎樣美不勝收啊!!他想盡一切辦法逗她笑,幾乎跌破天子尊榮。可她卻一直沒反應。越是如此,他就越渴望,越不能抑制心底的征服欲。最后竟想出“烽火戲諸侯”的損招兒——命人把各處烽火點燃,讓諸侯們以為發生了重大變故,忙不迭地領兵“勤王”。一傳十,十傳百,浩浩蕩蕩來了一大片,熙熙攘攘、車水馬龍,好不壯觀!看著諸侯們錯愕的樣子,褒姒忍不住抿嘴笑了一下。等得下巴都快掉了的天子,頓時被融化了——這笑的模樣,超乎了他所有的想象,美得無法形容。他真想告訴灰頭土臉的諸侯們:就沖這笑,你們也不白來一趟。拿你們所有身家來換,都值!可他不能說,因為,褒姒是他一個人的,那笑容,也是他一個人的。
被褒姒的笑容煎熬得夜不成寐的天子,再不能用其他方法使那笑容重現,于是幾次三番點烽火騙諸侯們來。雖然上當的一次比一次少,可褒姒每每都會笑出來。于是他也就把諸侯大臣們的抱怨拋在腦后,上勁地玩起來。要不是褒姒懷孕,身子日漸沉重,不能上高臺觀看,這出鬧劇,還不知道要上演多少遍。
褒姒生了兒子,很會心地對天子笑了,笑了過后,就對激動得神魂顛倒的天子說:如果讓這個兒子當太子,以后,天天都對他笑。姬宮湦聽了這話,一下猛醒,還算沒暈透,沒敢當場就答應,支支吾吾道:“此須計議……計議……”
跟誰計議?三朝未滿的孩子,活不活得下來都不知道,計議,誰能同意啊?可他實在舍不得讓褒姒失望。要是她傷了心,怕是點烽火也逗不笑了,怕是一輩子都不會笑了……想來想去,還是直接找申侯商量吧。畢竟,現在的太子宜臼,是他的外孫,過了他這關,旁人問起,就可拿他推擋。他若不從,廢了他外孫宜臼,也就有了理由。申侯當然不同意,可也深知不能硬頂,于是講了個故事給天子聽:
厲王末年,也就是“國人暴動”爆發近前的那時候,一天,天子無意打開相傳存有夏朝時降臨宮廷、自稱褒國君王的兩條神龍涎液的盒子。盒子一開,龍涎外溢,頃刻化為黑色巨蜥,游走宮廷,撞了一個七歲童妾,而后消失。那女童成年后不婚而孕,產后渾身開裂,臟腑四溢,骨肉化為膿水,唯頭顱尚在,不停翻滾呼號。眾人驚恐,認定出了妖孽,慌忙棄了剛剛降生的女嬰。豈料那女嬰竟自活于山野。數年后,一對夫婦因涉嫌詛咒周室滅亡而被先王(周宣王姬靜)通緝,逃亡途中遭遇此女,因惻隱將其收養,同往褒國。后先王伐褒,褒國乞降,獻此女與周。先王見其貌出人寰,以為有異,未敢輕近……
說到那妖孽托生的女子就是褒姒時,天子宮湦禁不住笑出聲。嘴上說:“朕領教了。”心里卻道:好你個申侯,拿這荒誕恐怖故事哄朕!若據理力爭,或尚可一辯;可若拿朕當懵懂之人耍弄,你就錯了!朕,也會編故事……沒幾天,一道驚動天下的“天子命”亮在申侯和天下諸侯面前。大意是:天下不振,蓋因神鬼不合。日前問卜,顯示有貴人降臨,受天命濟世。觀今天下,唯一因貴而降之人乃新生王子。為國運計,即改立其為太子,宜臼封公,繼申地封邑,申國西遷,另賜封邑……
申侯蒙了,繼而憤怒。且不說詔告說辭如何荒謬,排擠之意如何氣人;就說這“西遷”二字——西邊讓戎族和嬴部占著,自己遷往何處?你天子哪還有地給我?分明是要我去跟人家搶,分明是要我申國自生自滅嘛!太欺負人了!
他花了整夜時間思考對策,待稍有眉目,就急匆匆地把宜臼叫了來。年少的宜臼,雖惱恨,卻沒主意,晝夜奔波加上煩惱害怕,整個人又黑又瘦,一臉憔悴。再看外公的樣子,不僅沒能松下一口氣,反而更緊張、更無助了。申侯看得分明,心里又翻騰幾個來回,到底還是下決心啟動了想好的計劃。
他先把事態往最嚴酷、最不利的方向分析了一通,讓已經傻了的孩子,深切感到性命之虞,乃至堅信必將被父親或褒姒所殺。果然,姬宜臼徹底崩潰了,死死抱住外公大腿求救,鼻涕眼淚的。申侯說:“你起來,日后要做天子,怎可如此沒有體統尊嚴。”又說,“你也不用怕,方才都是假設你無所作為,坐以待斃。若你振作,咱祖孫一起想辦法,事情還是很有希望的……他扶起宜臼坐到身邊,又沿著積極方向做了另一番分析、預測,邊說邊細細觀察對方的反應。當宜臼臉上現出舒緩,舒緩變為安詳,安詳馬上就要變成輕松的瞬間,申侯亮了底牌:“一切的一切,都還只是假設,要想變成現實,必須先辦一件事——推翻褒姒,讓她和她的兒子,永遠從天子眼前消失!”
面對外公灼灼的目光,姬宜臼倏地從美好祥和的憧憬中警醒。他愣愣地盯住外公,嘴張了幾下都沒發出聲,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縮,后背一陣陣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