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年輕的母親
女人的頭發讓早春和暖的風吹得飄舞起來,映著陽光,像是透明的。潔白的喪服、潔白的面龐、潔白的乳房,還有懷里靜靜吸吮乳房的紅通通的嬰兒,在草場無邊靜謐的綠中,宛若一尊凸起的雕像。
她就這么雕像似的坐著,靜靜地看著男人把小丈夫埋進土里。小丈夫是男人最喜歡的弟弟。她則是男人送給弟弟的禮物。從記事起,她就知道,自己命中注定要做嬴家的女人。她在出嫁的前一年,見過男人一次。她有些怕他。他太魁梧了!她害怕自己會被那巨大的身軀壓扁……她記得,想到這兒的時候,渾身忽然燒起來一樣,滾燙得喘不上氣。她萬沒想到,男人接了她來,卻把她一把推進另一座房子。那里,住著他瘦弱蒼白的弟弟。她聽見男人對弟弟說:“給你個女子,好生待著。”她蒙了。等回過神來,男人早沒了影兒。小丈夫告訴她:“男人在朝歌城當大官,已經回去了。”又說,“如果想回家,等男人再回來時,他去說。”讓她就在這里等,他可以不碰她,莫讓別人知道了……她坐在地上哭,自己也不知道哭什么。這一哭就是一天,小丈夫讓她去榻上,而自己卷了墊子睡地,一睡就是十幾天。后來,她不哭了,呆呆地歪著,看小丈夫早晨出去,黃昏回來,睡到地上;呆呆地聽他夜里不停地咳嗽。終于有一天,她把夢里咳嗽著的小丈夫搖醒,拉上榻,解開懷,死死抱住他冰冷的身子,直到把他暖過來。小丈夫不咳了,轉過身,也死死抱住她……從那以后,她就和小丈夫過起日子,有時候還有說有笑的。肚子大起來的時候,她開始給小丈夫到處找藥——他已經咳得只剩一口氣和一把骨頭了。再后來,男人回來了,帶了最好的藥,可還是沒留住小丈夫的命。孩子出生時,小丈夫死了,也沒見上最后一面……
一線淚水熱熱地淌下來,眼里男人的身影和小丈夫的墳洗過了似的清亮。男人不說話,飛起身子騎上馬背,彎腰一提,把她和孩子扔在身后。馬嘶鳴一聲跑起來,差點兒把她們母子甩下去。孩子哭了。
她忍住驚恐和馬背生動、溫熱的顛簸,別無選擇地騰出一只手,緊緊揪住男人的腰帶。她想,除了男人,自己大概是世上第二個騎在馬背上的人了。野男人!騎在光溜溜的馬背上!他要是分一半,不,哪怕一成的強壯給他弟弟,她現在就不會在馬背上擔驚受怕!
她真想打男人幾拳。可一只手抱著孩子,另一只手揪著男人腰帶。她氣得流淚,用頭使勁撞男人脊背,石頭一樣硬,撞得她腦門生疼,頭暈眼花。她被自己激怒了,母狼般張大嘴巴,照準男人堅實的肌肉,狠命咬下去。她嘗到了血的味道,心里忽地顫抖起來。一聲凄厲的嘶叫,狂奔的馬驟然停住。
殷帝辛萬沒料到居然有人敢反抗他,而且來得這么浩蕩,這么決絕,這么亡命。東征不利的惱怒化為憤恨,烈火般燃起來。他低沉地吩咐:“朝諸侯兵圍殺叛逆。命惡來即回。”就這么,剛葬罷弟弟,還未及好生安頓咬下自己一塊肉的女人,男人就又騎上他的馬。女人披散著頭發攔住他問:“我怎么辦?我去哪兒?”他勒住馬韁,轉頭回答:“好生待孩子。”然后就跟前一次一樣,一溜煙不見了。
從那天起,一大群仆役圍住了女人和孩子,給他們所需要的一切,女人不用再干活兒了。仆役的頭兒告訴她:“惡來大人吩咐,就把這孩子當成他親生的。”從那天起,女人住進了男人的家,生命里只剩兩件事:哺育孩子和等男人回來。
惡來趕到牧野時,殷帝辛已沒了蹤影。漫山遍野都是尸體。他怎么也不相信,威猛無敵的辛,真的敗了,更不相信辛留下的傳令官的話:“命嬴部護衛在外帝室遠避,勿復戰,勿赴朝歌。”他不相信,不認輸!他平生第一次沒按照辛的話去做,揮起重矛,率領子弟兵,迎向百倍于己的西軍。
仗著個人勇力,幾乎是只身逃回朝歌城的殷帝辛,聽到惡來抗擊西軍的消息,沉重地閉上眼,長嘆一聲:“該死的莽夫!如此,家國休矣!”他不需要再等其他消息,也不想再聽到任何消息。他獨自走上巍峨華麗的鹿臺,極力回憶發生在這里的所有美好、荒誕、殘酷和溫馨,然后親手點燃每一處,親手把姬妾子女一個個投進烈火。聽著不絕于耳的慘叫哀求,他笑得流淚——作為一個人,他盡可以驕傲地去死;可作為帝君,應該驕傲地去死的,絕不只他自己。他是帝君,而不只是一個人。他天生就是帝君。他沒得選擇。他們,也沒得選擇。
這回輪到西軍首領姬發不相信了——把商帝及其悍兵殺得片甲不留的八百諸侯,竟在惡來區區百乘的阻擋下,再前進不了一步!前軍不斷來報,每次說的幾乎都一樣:我軍折損慘重,又亡數將,諸侯畏懼,請定奪!他在“我就不信拼不過你”的意氣和“不能一味地這樣耗下去,必須得想個萬全之策”的理性中苦苦掙扎,幾近崩潰。謝天謝地,終于等來了不同的消息——敵將謂王:“誅姬昌者,惡來也;俎伯邑考者,亦惡來也。今請就戮,裂嬴地,以弭兵,復朝殷廷。弗允,則甘冒萬死與戰……”須發皆白的呂尚一聽,連忙提醒:“彼不敵也,請加重兵滅之。不然,后患不已!”姬發會意,立即調集全部中軍,親領著掩殺過去。
在姬發波瀾壯闊的生命歷程中,那也許是他走過的最艱難的幾里路。他的戰車,差不多是碾著己方軍士尸體,一步步挪到精疲力竭、渾身是血的惡來面前。看著曾發誓碎尸萬段的仇人,看著仇人渾身上下不斷噴涌著鮮血和數不清的傷口,看著那深深插入血水浸泡的泥土的、斷了頭的重矛,不知為什么,視聽竟有些模糊起來。他不自覺地示意停車,身后千軍萬馬隨即停住。整個牧野,凝固在令人窒息的血腥氣中。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鼓起勇氣,揮動長劍。身后立刻響起隆隆的腳步聲和車輪聲。惡來忽然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齒。腳步聲和車輪聲戛然而止。姬發心底一寒,隨即更加有力地揮舞長劍。腳步聲和車輪聲再次響起。惡來應聲挺身,奮力擎起重矛。蜂擁的西軍,竟再一次停住。埋藏已久的仇恨,惡魔般蔓延了姬發的整個身心。他聽到自己的心跳,聽到自己牙關緊咬的脆響。他眼里噴出怒火,死死地盯著對手,從牙縫里低低擠出一句:“俎此賊者——侯!”
受了“封侯”鼓舞而忘死前沖的軍士碰到佇立著的惡來的時候,那魁梧的身軀,枯葉般飄了出去,軟軟倒地。被滿腔仇恨灼燒著的姬發,再沒看見惡來的身影,耳畔久久縈繞雜亂瘋狂的利刃砍割肉體的聲音。
在家苦等的女人,并不知道牧野發生了什么,更甭說朝歌城了。她不明白,為什么聲名顯赫的嬴部,一夜之間就亂作一團。她被一隊剛猛的武士擁著、圍著,匆匆上了車。沒人告訴她要去哪里。她沒有選擇的權利,甚至沒有被告知的權利。唯一能做的,就是呵護懷里的孩子。走得太匆忙了,好多孩子用的、自己用的東西都沒來得及帶。那些武士只知道要把母子都帶上走路,根本不管別的。
路讓人想不到的長,想不到的匆忙,想不到的兇險。本還抱著一絲希望的女人,被沿途不斷的險情、廝殺嚇蒙了。她不相信,天底下還有誰敢跟姓嬴的動手。更讓她不相信的是,當終于忍不住掀開簾子、探頭張望時,原本黑壓壓一大片護衛她們的武士,竟只剩了寥寥可數的幾個,而且個個渾身血污,一臉垂死的疲憊。遠處,稀稀拉拉的還有幾股人車,都打著嬴家的黑旗,都那么齷齪疲沓,在廣闊的原野上,若即若離地緩緩向東挪,既不靠攏,也不離散。
孩子沒吃食,哭得臉發紫。兩個護衛武士去找吃的,不久回來一個,背著一頭還喘氣的野羊,放了半頭盔羊血捧給女人,說:“請速用,引乳以飼幼主。”女人問:“同行的那位呢?”武士搖搖頭,不再說話。她皺著眉頭,把腥熱的羊血喝了。那武士肢解了羊,割成大小十幾塊,留下一塊,駕著車,不辭辛勞地把其余的一塊一塊分發給另外幾簇打黑旗的隊伍。女人問旁邊的武士:“為何不請眾人過來分食?”武士答:“散,敵不為攻;聚,則敵必襲。”她一驚,又問:“誰為敵?敵何在?”答曰:“非嬴即敵,無處不在。”
她隱約明白了,進而渾身冰冷——無比榮耀、所向披靡的嬴家,正在逃亡,正在成為全天下的敵人。想到這兒,冰冷變成了戰栗。她就那么戰栗著,又問:“何往?”武士想了想,又看看東方,答:“該是……故地吧。”
她不知道“故地”在哪里,看看那武士的神情,也沒敢再問下去,喝下的羊血,在身體里起了反應,幾乎被吸成空袋子的乳房,有了熱熱的感覺。孩子從母親喝下羊血的那刻起,就止了哭鬧,用大大亮亮的眼睛盯住母親,像在等待什么。這會兒,他開始興奮地躁動,小腦袋使勁地往母親懷里扎。母親毫不避諱周圍的男人,松了衣袍。男孩的努力,終于有了結果,吸得嘖嘖有聲。母親輕輕皺眉,繼而笑了。隨著這一笑,所有的冰冷、戰栗,都跑得不知去向。她就那么笑著,敞露著蓬勃的母性,迎納暮春的風和男人們的目光。眼前的原野,仿佛忽然多出許多牛羊,成群成片,灑成云彩的模樣;懷里的兒子,跳躍在云彩間,倏忽長成俊偉漢子,像他伯父惡來那樣,騎上光溜溜的馬背;馬一聲嘶鳴,高高躍起,箭一般奔騰起來……她被這景象迷住了,絲毫不理會武士們“請復入車”的警告,絲毫不理會前方小丘頂上急急壓來的兵馬。
武士們迅速把她圍住,劍拔弩張,停止了前進。來兵揚起的塵煙,已彌漫了視野,馬蹄聲和車輪聲,已清晰可聞!女人的笑凝在臉上,身子一動不動,像什么都沒看見、什么都沒聽見。武士中領頭的一聲暴喝:“迎!”她猛然警醒。還沒來得及看清,身邊武士就無聲無息倒下三四個。她不由得發出一聲驚呼,嚇自己一跳。第二聲剛到嘴邊,一簇陰風便飛一般迎面撲來。
姬發的車輪,粘著敵人和自己人干涸的血肉,碾上朝歌城的大道。雖然,他早已知道這里發生的一切,但作為勝利者,他必須徹底踐踏敵人,必須徹底印證敵人的滅亡,必須以最具體、最有象征意義的方式,昭示這個勝利及其歸屬。
鹿臺已經坍塌,他在軍士的簇擁下,緩緩走近冒著青煙的廢墟,找到殷帝辛的尸體,一斧砍下頭顱,高高舉起,引來排山倒海的歡呼。呼聲中,殷商帝國的尊嚴和榮耀,隨著鹿臺的青煙灰燼,飄然而去,永不復返。
坐進殷帝相傳幾百年的寶座,新的天下共主宣布謚殷帝辛為“紂”,命全天下人永遠不許再提起他的名字,永遠不許再提起殷商;隨即吩咐弟弟旦和既是老師又是重臣的老呂尚:定國、論功、妥善處理殷商遺族。
說話間,軍士押上來個婦人。盡管粗衣大布,發亂面污,但仍一眼就能看出婀娜身段和姣好容顏。許就是因為太顯眼,終沒逃過詳細搜城的軍士的眼睛。姬發讓她抬起頭,散亂秀發間,一雙柔媚無比的目光,半遮半掩地射來,頃刻讓沉浸在勝利中的新君主,感到莫名地、不可抗拒地震撼。痛苦的回憶和發自心底的強烈肉欲同時到來——跪在腳下的婦人,赫然竟是傾國傾城的妲己!
為什么紂獨獨沒把她燒死?莫非她自己逃出了紂的掌握?她又怎么沒能及時逃走?一大堆問題,不知該從哪兒問起,甚至不知道該不該問。躊躇的當兒,老呂尚一反常態,疾步逼近婦人,唰地抽出佩劍。姬發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利刃深深刺進肉體的悶響。妲己嬌嫩的雙手,緊緊抓住劍身,瞪大眼睛看著他,沒有驚呼,沒有呻吟,鮮血噴涌落地的聲音,清晰、恐怖。
像是讓什么東西猛打了一下,姬發的頭腦,頓時陷入麻木,眼前的一切霎時黯淡下來。昏暗的視線中,妲己抱著老呂尚的劍,軟軟倒下;老呂尚松開握劍的手,倒退兩步。女人撲在地上,眼睛愣愣、大大地睜著,到底沒發出半聲,穿出脊背的劍尖,還在滴血……老呂尚向姬發跪下,說:“妲己妖婦,禍國亂君,斷不可留。太子青春正旺,恐枉惜之,故老臣冒死代決,請罪……”姬發看看老人,又看看還在血泊中微微抽搐的女人,輕嘆一聲,緩緩起身,離開了剛剛還讓他分外得意的寶座,向殿宇深處走去,沒再回頭。
老呂尚讓人把妲己弄到宮外焚燒。軍士怎么也拔不出那把穿胸致命的劍,呂尚說劍染了妖氣,不能留,一并焚燒,說罷,不再理會正在死去的妲己,心思去了新君吩咐的大事上。他沒想到,這段小得不能再小的插曲,并沒就此完結——血水尚溫,就得到急報:一個花白頭發的人,從天而降,搶走了紂和妲己的尸體,跑得比箭還快……老人一聽,頓時渾身冰冷——從牧野到朝歌,一路上,他都隱隱覺得,一個接一個來臨的勝利中,似乎漏了什么。現在,他終于想起那被遺漏而又始終沒想起來的是什么了。他隨即意識到,這個遺漏,是可怕的,甚至可能,是致命的!
他旋即讓用最好的車配上最強健的馬去追趕,又急急調來幾員猛將,命令他們:提尖兵,火速跟去,務必把那花白頭發的盜尸人擒拿或殺死。兵將應聲而動,心里卻暗笑——區區盜尸賊,哪用如此興師動眾。直到全身披掛的新君親自驅車前來指揮催促,他們才收住心思,用勁兒狂奔起來,可還是不懂:新君為什么如此看重那兩具尸體。他們不知道,其實,新君對尸體,并沒有比他們更多的興趣。他們更沒法想到,讓新君如此急切、如此緊張的,竟只是老呂尚說的四個字——“蜚廉來也”。
叫蜚廉的花白頭發的盜尸人,是嬴部族長,惡來兄弟的父親,也是紂最寵信的臣子。紂牧野失利、敗回朝歌城時,他剛從遙遠寒冷的北方“仙山”上,為自己的帝君,采下珍惜的石材。長子惡來在牧野被西軍剁成肉醬時,那些本打算為紂雕像的石材,剛剛起運。一系列做夢都想不到的噩耗傳來時,風餐露宿的蜚廉,斷然把石材安頓在中途的霍太山上,急遣尖兵召全族軍丁,接應、解救族人;自己仗著獨步天下的腿腳功夫,奔了朝歌城。他本想救出自己的帝君,可還是晚了一步。
遠遠望見正對敵人的女人、孩子,蜚廉不假思索奔過去,飛身一躍,劈手抓住沖向女人胸膛的要命的一箭,一把將母子搡下車,自己穩穩落定車頭,勒韁催馬,風一般迎向黑壓壓地撲來的追兵。
滾落在地的女人,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車沖向敵陣,瘦長的駕車人,揮舞長矛,撥開不斷射來的箭矢,四周不知從哪兒冒出幾支打著嬴部黑旗的隊伍,烏云般聚集起來,圍向朝自己射箭的敵人,轉眼工夫,眼前就只剩滾滾塵煙。
她被一隊嬴軍救起,上了另一輛車,以最快速度繞出血光飛濺的戰場,渡過一條小河。河對岸一片靜謐,岸邊開滿了鮮艷的花。花叢中,一塊大石頭樣子好怪,活像一頭低頭飲水的牛,頂上還隱隱凸出兩只角。女人記得,自己扭著頭看了許久,還指給孩子看,可孩子一門心思吃奶,全不理會。她當時并沒想到,還會再看見這塊石頭;更想不到,青須須、涼颼颼的石頭上,竟會灑上自己熱熱的血。
周軍跟蜚廉及其嬴軍的戰斗,比在牧野跟惡來的那一戰,更艱險。姬發和他的將領們未曾料到,敵軍數量竟壓過己方——原以為就蜚廉一人,充其量也不過是像惡來那樣的小股殘部。為了追上日行千里的蜚廉,行進速度幾乎到了極限,也的確再帶不了更多的人。數量占了優勢的嬴軍,分外勇武;按族長蜚廉的命令,他們以全殲周軍、俘虜或殺死姬發為目標,拼命圍殺,不惜代價。周軍在猛烈得幾近恐怖的攻勢下退卻、收縮。姬發心底開始發顫,一邊不斷穿梭著給軍士鼓勁,一邊焦急地等待援軍。直到四弟旦領尖兵沖入重圍、到了面前,才稍松口氣。再一聽旦的報告,心房的顫抖,也漸漸平息了。他由衷慶幸采納了呂尚“蜚廉多智勇,須重兵剿殺”的建議。這會兒,呂尚正帶著大軍,緩緩圍向嬴軍背后,而對方卻似乎還未察覺。
在女人和其他嬴部婦孺走遠的時候,戰場形勢逆轉——嬴軍被前后夾擊,死傷慘重。有將士說:“寧愿戰死,也不逃跑。”又有將士說:“拼了,就是用尸身墊,也給族長墊出一條逃生的路……”看著這些忠勇子弟,一向果斷的蜚廉,竟拿不定主意了。萬般無奈之下,他下了突圍的死令,自己只身回頭殺向周軍指揮中心。
姬發萬沒想到,如此危急情勢,蜚廉竟獨自向與逃生相反的方向殺來,向自己殺來。稍一愣神兒,瘦長身影,就已飄忽在百步之內。他被四下軍士死命圍住。眼前彌漫著濃濃的血霧。抵擋的將士不斷倒下,但沒一個人退縮,反而越聚越多,死死圍住可怕的敵人,以血肉之軀做他的盾牌。
蜚廉多處受傷,越殺越艱難,體力正在接近衰竭邊緣。他強吞下滿腔的不甘,果斷打消斬殺姬發的念頭,悄悄放緩欺近的步伐,一邊偷眼搜尋最佳逃路——他必須活著出去,必須安葬他的帝君。如果殺死敵人和讓死去的帝君安息兩者只能選擇其一,作為臣子,他認為,該選后者。
他忽然掉轉方向,拼盡氣力躍身而起,手中短戈飛速砍下幾顆周軍頭顱,反手狠狠擲向姬發。正欲追擊的姬發,不料有此一擊,急忙躲閃。一直在身旁保護的旦,奮勇揮劍格擋,但姬發還是被其中一顆頭顱砸中臉側,濺了滿臉鮮血,眼前一黑,直挺挺倒了下去,身邊的旦和護衛軍士,不約而同地發出驚呼,急忙查看救護。
趁著這瞬間的混亂,蜚廉逃出了最危險的包圍。他來不及細看突圍不成、死傷遍地的本族軍士,帶著所剩無幾的余部往外殺,終于在力竭前一刻沖出重圍。回頭再看,竟沒了一個跟隨的人。淚水無聲涌出,他甚至來不及抹一把,咽回哀憤,埋頭開跑,把潮水般追擊而來的周軍,遠遠甩在身后。
當終于將殷帝辛和妲己干癟發黑的尸體安放在山頂的一小方平地上時,霍太山已被周軍團團圍住。筋疲力盡的蜚廉,射了一支帶布條的箭下來,布條上用血寫著最后的請求——允許他按殷商禮儀安葬先帝和帝正妃,之后,他將自戕以謝。姬發受了那一擊,連驚帶傷,頭腦昏亂,不想再糾纏,點頭允了。
過了一天,山上又射下一個布條,只有四個字——“蜚廉已死”。旦親自領兵上山搜尋,很快找到蜚廉的尸體和他為紂采辦的石材。呂尚向姬發進諫:蜚廉雖是敵人,可作為臣子,委實忠勇可敬,如給予他和嬴部遺族優待,倒是張揚仁慈的大好機會。姬發應允。
于是,那些珍貴的石材,被周軍迅速打造成棺槨;殺死無數周軍的蜚廉,被葬了進去,永遠留在了霍太山頂。逃回東海故地的嬴部,也沒有再被追殺,被圈在一片還算寬裕的草場,過回了曾經熟悉的牧養生活。
結束了戰事的姬發,還沒來得及鼎定國體,就突然得了急病,誰也想不到地死去了,謚為“武王”。有人說,妲己是妖精,死前緊緊盯著武王看,施了魔咒。也有人說,武王被蜚廉擲來的周軍頭顱,砸傷了腦髓。還有人說,武王實在不該寬恕嬴部,被嬴部殺死的周軍將士亡魂,急著要找他伸冤……對戰爭沒什么印象和體會的新君姬誦(周成王),對這些傳聞,很有些信,加上剛即位就面臨叛亂,還恰恰是姓嬴的充大頭、做先鋒,對嬴部的仇恨,就由印象式,質變成了體驗式,就允了攝政的叔父旦“嚴懲嬴部”的訴求。于是,當恢復殷商祭祀的武裝努力以失敗告終時,已經由天上摔到地上的嬴部,迎來了滅頂之災。一夜之間,賴以生存的草場,成了一片火海;有戰斗力的青壯男子,幾乎全部被殺,尸體被焚燒。火光漸漸暗淡下去時,天開始亮了。嬴姓部族,迎來了有史以來最黑暗、最痛苦的黎明。
女人對還算不上熟悉的“故地”最后的印象,是一片焦土和彌散在空中的焚燒尸體的焦臭味兒。她緊摟才會說話不久的兒子,低頭默默跟隨在老老少少拉成的長長隊伍中。冬天的原野,一片荒蕪。他們沒有吃食,只能看著周軍啃干糧。他們甚至沒水喝。幾天下來,隊伍就縮成了出發時的一半。絕望痛苦的呻吟,伴著哀婉的抽噎,回響在整個隊伍中。連青壯年人都快要支持不住的時候,他們才得到一點吃的,同時得到來自周天子的命令:嬴部盡數徙居西陲,永不復歸。周軍宣罷天子令,甩下少許干糧,揚長而去,不再理會這支長長的、沒有殺傷力的隊伍。他們用不著擔心這些老幼婦孺是否聽招呼,反正所有諸侯都已得到天子“不得收容”的嚴命,他們根本不可能在任何一處停下來,只有不停地走,直走到天子不想去管的西部邊陲。或許,他們根本就走不了那么遠。
到達曾經開滿鮮花的河岸的時候,孩子已經病了幾天,再吃不進草根和狼啃剩下的腥臭干硬的野羊肉,只剩一口氣了。女人的眼淚,也快哭干了,可還是一籌莫展。確定再沒其他辦法的時候,女人把心一橫,決定盡最后的努力。她抱著孩子,躲到那像是牛飲水的怪石背后,摸出惡來給的防身石刀,解開衣袍,狠狠刺向自己大腿。鮮紅的血噴出來,星星點點灑上青色的石頭,冒著熱氣。女人的手在顫抖,渾身都在顫抖,豆大的汗珠,滾了滿臉。
她緊緊咬住牙關,凝望著孩子青灰的面頰,淌下兩行清淚,硬是忍了劇痛,沒叫出半聲。幾度這樣的劇痛過后,她似乎麻木了,不再顫抖,也不再流淚。在終于把硬生生從自己大腿上割下的肉嚼碎,嘴對嘴喂給孩子時,她竟然笑了,臉上掛滿欣慰,甚至還隱隱透著幾分歡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