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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大秦帝國
  • 毛穎
  • 9007字
  • 2021-12-17 20:29:11

第四章 東進序曲

那場君臣兄弟兩人間的對話,像是描繪了一張藍圖;往后,就該照圖施工了。

第一步:令公子縶在宗室和信臣后代中挑選機敏者,帶領著進入中原學習,恢復并擴大、深化立國之初襄公的做法,讓國家政權的后繼者增長見識。

第二步:令公子縶在赴中原考察學習的同時,尋訪政治、文化、生產等各方面的優秀人才,設法請他們到秦國參與國政。由此,秦國開創了任用客卿的先河。

第三步:重點分析最近的強大諸侯晉國,將其作為秦滲入中原政治生活的突破口,具體實施參照的是他們所理解的伐交策略。

其中,第一步是長期任務,任好和他的臣子們,并沒期待馬上看到結果。第二步,公子縶的效率應該說還可以——才不到一年,就拉回來幾個精通農事的,任好一一委以相應職位,可他并不滿意這個結果。他更想要政治層面,甚至是國家策略層面上的大才。所以,他給了縶更大壓力,要他下次一定帶回高等級人才,哪怕只一兩個,不然,就先不要回來復命。

至于第三步,他則決定跟即位已經十八年的晉侯姬詭諸,玩一把大賭局。

憑借縶帶回來的見聞,他對晉國和可以做自己長輩的對手晉侯,做了一番研究。晉侯姬詭諸,從其父晉武公手中接過內亂了近百年的爛攤子,花了大量精力,把老晉國(唐)和自家起家的曲沃,整合成一個龐大國家;多年來,外攻內治得法,不僅彌合了父親武公和他自己的非正統缺陷(他們是七八代以前老國君文侯姬仇的弟弟姬成師的后代,在當時的宗法概念下不能算正統),還把飽受戰亂的國家帶上了健康發展的正軌。他還有幾個很有才干的兒子,長子申生是齊侯(齊桓公)女兒所生,被立為太子;另兩個成年兒子重耳和夷吾,雖是胡人所生,可也都是天下聞名的君子、俊才……應該說,正在走向繁榮富強,且政治上擁有充沛后續力量的晉國,是有足夠分量可以把秦托入中原政局的合作者,也是值得花氣力、花本錢一分高下的對手??稍诳隙〞x國價值的同時,任好總感覺,晉侯姬詭諸和他那三個人見人愛的兒子東一個西一個彼此離得老遠住著,又顯然不是居險守要的態勢,似乎不太正常。其中究竟,他當時看不清,也無從猜測,當然也就完全不能預知這個不太正常的感覺對日后秦、晉關系的巨大影響。

當一個好賭的人被“感覺”和“不太正常”侵襲的時候,興奮、神秘和有可圖,就會比常人更快、更強勁地反射到腦海里,賭性也就一定會在這種反射的刺激下,迅速膨脹。今天,有論調說“政治家都是賭徒”。對錯且不去評。二千六百多年前秦伯嬴任好的時代,也還沒有“政治家”的概念。但任好確實是個好賭的人。所以,他不自覺地進入了又一個賭注更大、輸贏更不可預測的賭局。不過,我們之所以并不稱其為“賭徒”,除了在意其歷史地位,還因為他雖好賭,但絕不濫賭。作為一國之君,他也絕不敢濫賭。也正因如此,我們才會看到后來一系列的文武張弛。

即位第二年(公元前659年),秦伯任好親自領一支尖兵,奔襲了地處秦、晉兩國之間,聚居著東遷戎族的小地方茅津,幾乎沒費什么力氣就取得了勝利,占領了茅津。他令軍隊把秦國的黑旗插得高高的,讓晉國戍邊軍隊遠遠能看到;又令國內增兵過來,擺出背靠茅津繼續向東,也就是向晉國方向進攻的架勢。

其實,他并不打算主動跟晉國開仗。這一戰,與其說是為建立可以向東攻擊的軍事基地,毋寧說是對晉國的國力、戰力、反應速度、外交和軍事策略等一系列重要因素的試探,也就是他理解的伐交中的“伐”。平心而論,除了迎頭反擊和遣使來商議茅津的歸屬之外,他并沒能設想出晉國可能采取的其他對策。所以,當時他的心理賭盤上,只有兩個選擇點。一是晉國正面反擊,那就說明,晉根本沒把秦放在眼里,也說明晉侯是個莽夫。二是晉國遣使議地,那就說明,晉重視秦的武力,也可以初步認定其有意跟秦展開交往。揣著有些忐忑、有些焦灼,也有些興奮的心情,他坐鎮茅津,靜靜等待晉國,或者說晉侯姬詭諸的回應??傻攘撕镁?,都沒等來一丁點兒反應,心不禁懸起,繼而焦躁、為難。好比一個賭局,你押了,而對方卻似乎連賭局已經開始都還不知道。不同的是,平常的賭局,你可以隨口提醒對手:嘿,伙計,開始了……可在這場賭局中,要想提醒,就得再打一仗,再再打一仗。

這可就難了——能否把握每戰必勝?軍需供應能否接濟得力?還往哪里打?對方還不回應,又當如何?沒完沒了地打下去?一直打到晉國土地上,兩國真的開戰?那不就全盤顛倒了嗎?……完全沒有伐交經驗,甚至可以說都并沒完全搞懂這倆字兒全部含義的秦伯,被自己問傻了,終于沒能有個合適的策略,最后決定結束這一輪,回去好好想想問題出在哪里。

歸途中,他忽而興起,帶十幾個親信隨從跑到岐山打獵。沒獵到什么像樣的東西,倒遭遇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上山轉一圈兒再回到山腳時,遠遠聞見烤肉香氣。近前一看,拴在山下備用的寶馬,被拆卸得七零八落,血淋淋地架在篝火上正烤著。四下圍坐著幾十個衣著土氣的山民,臉上掛著期待的笑,自己的看馬倌兒被捆在大樹上,一臉焦急尷尬。隨行軍士一見此狀,呼啦啦沖了過去,眨眼工夫制伏全無防備、武藝不精的山民,綁了領頭的拖到腳下。在以牧馬起家的秦國,馬的生命,特別是好馬的生命,很受尊重。就算死了,也不能肢解,更甭說烤著吃了。國君的馬,更有著特別的身份,私下抽打都要問罪,山民們的做法,按當時秦國制度,是應該處死的。剛還高高興興等著吃肉的山民,聽了這番緣由,再看氣宇軒昂的馬主人、他們的國君,興致早跑得無影無蹤,光剩下兩腿發軟,磕頭請罪了。

看著這幫人的可憐相兒,秦伯心下又氣又笑,說算了算了,想是餓急了,又不懂那些規矩,松了綁,讓他們美美吃一頓吧,反正馬也死了,活不過來了。山民們聽懂了,很感激地磕頭。秦伯問他們,是不是餓了很久了?點頭。又問,此前莫非沒人告訴過你們國家法令嗎?搖頭。他于是對左右說:“看見了吧,咱秦國,現在就這么個樣兒。要想讓百姓都吃飽、懂禮法,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呢?!钡紫氯寺牭盟贫嵌?。他又說:“干脆,咱也嘗嘗馬肉的滋味,拿些好酒來?!币娚矫駛冞€有些怯,他就哄他們:“吃馬肉得喝酒,不然會生??;你們殺的可是好馬,更要喝好酒、烈酒才吃得……”山民們這才確信,君上真的不怪罪他們了,放下了心。

就這么,君臣一行,跟冒失的山民,圍坐成老大一片,一家人似的吃喝起來。酒喝到起興,人也就快活親熱了。山民中領頭的很激動地說:“今天君上饒了他們,日后定以性命效忠。”秦伯笑問:“可是當真?”他們說:“山里人雖蠢笨蠻野,但從不欺人。”秦伯說那好啊,你們去茅津安家吧。寡人剛剛把那里的戎人趕走了。那可是好地方啊,去了放放牛羊,種種地,再用不著偷馬匹解饑了……

純樸的山民們,后來還當真舉族遷去了茅津。對秦伯任好而言,吃馬肉的事,只不過是微不足道的一段有趣經歷;可對山民們而言,那一天,卻是他們新生活的開端;甚至可以說是他們的重生之始。任好并不曾想到,這些被自己一時興起赦了死罪的山民,將會在后來扮演極其重要的角色;重要到關乎了他的生命,甚至關乎了秦國跟晉國綿延幾十年的戰略關系。當時的他,還沉浸在茅津之戰無果,下一步不知該怎么走的焦慮中。不過,這種焦慮并沒持續太久。

回到雍城不幾日,公子縶回來交令了。這次,他并沒帶回什么特別的消息,只帶回來一個人——相貌堂堂,談吐不俗。縶介紹說,此人名叫公孫枝,是在晉國的田壟間相遇的。當時路過,見其雙手各執一鋤耕地,且每鋤必深盈尺,心想還沒見過如此有力的農夫,不禁駐足觀看。卻不想這農夫居然看也沒看一眼就問:“秦國公子駕到,莫非有什么指教嗎?”著實嚇他一跳。他當時是一個人,穿著也很普通,常人根本就看不出身份,更不可能張口就道“秦國公子”。于是就問:“尊駕莫非認識我?”農夫還是沒看他,邊鋤地邊漫不經心地說:“從這田間過路的人多了,可腳步如此篤定的,就只您一位,說明身份不凡;我這鋤地本領,見的人也多了,可能停下注視的,也就只您一人,說明您意也不全在行路。當今天下,能只身驅步到田壟之間的貴人,不是來自秦,便是來自楚。閣下以為,楚之貴人,會來到此間嗎?楚之貴人,會對鋤地有如此興趣嗎?若是秦人,就不難猜了。秦伯正在茅津厲兵,重臣又不可能如此悠閑從容,不是公子,又會是什么人呢……”一番話下來,縶眼中的這個漢子,就不再只是個有力氣的農夫了。他意識到,此人的見識、頭腦都絕非凡俗,弄不好就是君上要找的那種“大才”,于是當即施以誠禮,攀談起來……

任好輕輕捋著胡須,聽得入迷,見縶不再說下去,就催問后來??{說:“后來說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位奇人即將親口告于君上的話。”他隨即轉向公孫枝,說,“公孫先生,此番可向我國君上陳述您的高見了?!?/p>

沒等公孫枝開口,任好先施禮下去,說先生既已來秦,不妨賜教一二,任好自覺尚非頑冥不化,愿誠心請教。公孫枝不曾料這位傳說中尚武好賭的新君,竟如此謙恭,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客套了……

翌年,晉國對茅津之戰進行了反擊——從小鄰居虞國借道,征伐了再西邊的另一個小鄰居虢國,占領了虢國治下叫作下陽的地方,兵鋒直指秦國東邊的險要門戶函谷關和崤山。如果說,攻占茅津,是秦國向晉國方向楔入了一根釘子,再給幾錘,就可以釘進晉國肌體。那么,晉國攻占下陽,就像是在旁邊向稍稍內斜的反向,也釘了一根釘子。如果秦在茅津加力,晉國釘子的尖兒,就會咬住秦國釘子的尾巴,甚至會破關而入;如果秦國不動,主動權就交到了對方手里,只要稍一加力,秦國要么抽回自己的釘子對抗,要么等著被釘出血。

秦伯得到晉國動態的報告時,公孫枝“大人”正奔走在秦國的田壟間,用他的理念,完善著秦國特有的“爰田”制度(一種比中原傳統的井田制靈活自由的田畝制度,帶有游牧生產方式的痕跡,源于秦文公時代,到公孫枝來到秦國時,已實行了百年有余),不遺余力地推行自己的君上任好舉國務農的決策。

按前一年公孫枝的分析,晉國不可能對茅津的事一點兒不反應,但也多半不會正面反擊。正走在順途上的晉國和正漸漸老去的晉侯姬詭諸,都需要安定,不需要戰爭;就算有戰爭圖謀,心思也多半會用于中原,用于東南方向,而不是西北;就算真的開戰,也會首先選擇比較了解、比較容易制伏的對手,而不會是跟戎人纏斗幾百年、幾乎從沒停止過戰斗的秦國。可他沒想到,晉國竟會采用這樣的方式反擊。

在被急召回雍城議政的路上,公孫枝反復問明晉國的軍事動作,仔細思考了好幾個來回,再站到秦伯面前時,心里已經很有了些底。他告訴國君:晉國此舉,絕非一般撈回面子式的反擊,晉侯姬詭諸,也絕非為了面子而用兵的等閑之君。第一,他沒有馬上反擊,而是等了整整一年。那么這一年里,他都干了些什么?其攻略固然異于平常,可想出這個辦法,再做相應的準備,需要一年嗎?第二,借道而攻的做法,也很耐人尋味。他完全可以繞過虞國攻打虢國。可為什么沒有?第三,他為什么偏打虢國,卻又不滅之,而單單占了小小下陽?第四,既然兵鋒已指崤函(崤山、函谷關,并稱“崤函”),為什么不再有進一步動作了呢?

對于公孫枝這一系列的提問,秦伯任好真正能回答的,只有第四點:兵至下陽而止,是因為晉國并不想真正跟秦開戰。至于前三點,公孫枝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之所以時隔一年才做這么小的一個動作,很可能其中至少半年都在靜觀秦國攻占茅津之后的進一步動作。之所以借道虞國而沒有繞道,是要向秦國表示:晉對虞、虢都有充分的控制力,而這兩個蕞爾小國,恰在秦國東境的咽喉位置。不滅虢國,單取下陽,除了給自己留出抽身的機會之外,似乎不能再有別的解釋了……

話還沒說完,秦伯的眼睛就放出了異樣的光彩,猛然站起身,疾步走到公孫枝面前,親熱地拍打道:“寡人似有所悟矣,公且暫住,待寡人分說。如謬,務請正之!”公孫枝知道他又犯賭癮了,就打趣道:“君上若言中枝所想,枝愿代縶公子往中原求賢;若毋中,則請君上賜枝今年雙邑?!鼻夭犃?,哈哈大笑,又猛拍了公孫枝肩膀幾掌,把個大樹般結實的公孫枝拍得直打晃。笑罷,拍畢,朗聲道:“妙局妙局!”接著,他就老實不客氣地陳述起自己的觀點:

“晉國之意不在戰,而恰在謀交;可僅憑茅津的事,對秦的態度還不能十分把握。而實際上,晉也很想跟秦展開交往,而且還很急切,急切得不能再等,所以就出手試探了。試探的結果有三:一是秦對抗,那便謀交不成了,他可以打,也可以撤。打的話,已占了地利;撤的話,可以拿那兩個小國抵擋,消耗秦的攻勢。二是秦示好,則謀交可期矣。三是秦還不反應,那他就再敲打,把結果引向一或二……”

說到這兒,公孫枝退了幾大步,向秦伯深施一禮,說:“君上贏了,枝即往中原求賢?!比魏眯πφf那個不急,當下急的是如何應對晉,卿務必要幫寡人啊!公孫枝道:“但憑差遣?!卑亚蛱吡嘶厝ァH魏糜中α?,說你今天是拿定主意要難倒寡人了。然后背起手走起來。人家沉思,都是慢慢踱步,這位行伍出身的君主,卻是大步如飛,衣袂飄揚,直走得公孫枝和在場幾個老臣眼花繚亂、面面相覷。走了大約一頓飯工夫,他忽然停住,問公孫枝:“公之前曾言,晉侯有一女,乃晉太子胞姊,當下無夫家?”公孫枝點頭。秦伯不等對答,便鏗鏘有力地發出了一連串指令:

第一,茅津守軍大部撤回,只留少許戍卒;第二,如晉隨之撤出下陽主力軍,即遣公孫枝為使,入晉為秦伯求娶晉侯之女、晉太子之姊,并借在晉之機,設法弄清晉急切與秦謀交的特別原因;第三,如晉不撤軍,茅津歸師即往下陽方向包抄、備戰。

公孫枝本以為秦伯會詢問、商議聯姻的事,卻完全沒想到,君上竟會直接做出決定,而且如此堅定、如此自信、如此周密。意外之余,不禁暗想:該不會是又一輪賭局開始了吧。

跟秦伯任好相比,晉侯姬詭諸,顯得傲慢而陰沉?;ò醉毎l間,閃爍著鷹隼般的目光,讓人不寒而栗。會見公孫枝的整個過程里,他只說了兩句話。第一句是:“請貴使盡陳。”待公孫枝一氣說完秦伯的聯姻提議,又沉默好一陣后,才說了第二句話,只一個字:“可。”被后世傳頌成了成語的“秦晉之好”,就這么促成了,連聽到公孫枝如實交代的秦伯任好,都感到有些意外。

按周禮,諸侯間的婚姻,極其莊重煩冗。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迎親,六禮缺一不可,都得有板有眼。對此,秦伯任好,做了充分的思想準備,也打心眼兒里樂意接受。在他的見解中,那些有悖秦地儉樸實際行事宗旨的風格和做法,代表著“風化”。他甚至想過在國中推行這套制度,以及其他一些來自中原的、無論從實用角度還是從秦的傳統觀念上都很令人費解的制度。但很快就因為公孫枝“中原風物繁,利秦者取之,未合者當棄”的諫言而打消了念頭。可不是嘛——你秦國是想借學習中原自我強大、自我開化呢,還是打算不遺余力地變成中原諸侯的復制品?作為秦國君主,他自然選擇前者。大概也正因如此,雖然履行了周禮,他仍不愿從根本上放棄秦的性格。聯姻的最后一個環節“迎親”結束后,他采用了秦國的方式跟晉國新娘開始了婚姻生活的第一幕。

古樸奔放的秦式新婚夜,讓并非初婚的晉國新娘又羞怯又興奮,偎在丈夫堅實溫暖的懷里,想說點兒什么,又不知從何說起。最后揀了個沒頭沒腦的話題:“君上如何想起要娶妾身?”本來,這只是完了事兒還不想睡的沒話找話,可新郎聽來就不同了。借著闈外昏暗飄忽的燈火,秦伯任好怔怔地看著新娘一臉的羞紅和如云的發絲,沉吟良久,反問:“卿果欲矣?”意思:“你真想知道嗎?”弦外之音是:“你難道不知道?”新娘不語,只是慢慢在丈夫懷里點頭。任好輕輕撫摩新娘光滑如水的肌膚,忽然換了話題,問她:“你們中原人男女歡愛,是不是不脫光衣服的……”這問題,新娘沒法回答,只能撒嬌般地輕輕捶打男人。小拳頭輕柔地敲打在心房上,任好的心,忽而有幾分酸痛。也不知怎么想的,他竟就那么光著身子,在床笫之間,對沉浸在欣喜、沉醉、嬌羞和忐忑中的新娘,和盤道出這場婚姻的目的:

“我秦國出身低微,地處偏陲,立國百余年,向為中原所鄙。歷代先君無不東望圖強。寡人自兄長手中接過君位,立志窮畢生以強秦。秦欲強,必東進;欲東進,必遇晉。晉乃貴胄大國,與晉交融,則秦之東路可通。聯姻之舉,實為一搏。中,即可見晉不輕秦,則進可共謀以圖大,退可相制以弭兵……”

他感覺新娘身子動了動,下意識地住了聲。心里有個令人不安的什么東西滾了個來回——說多了?說早了?說得太透了?……還沒整清楚,就聽新娘問:“若求親不成呢?”他笑笑,笑得有點兒干:“那就不用說了,這不是——成了嗎?”

應該說,新婚之夜的后半段,秦伯任好沒過好,一直在忐忑著自己的表白是不是刺傷了新娘,一直在靜靜聽新娘的呼吸。她倒像是睡得很香呢。照他想來,聽了那樣的一番話之后,該不會睡得這么香的。她要么是個傻女人,要么就是早料定了……

心中七上八下地躊躇著,他幾乎徹夜未眠。終于勉強睡著時,天已見亮,沒睡多會兒就醒了,發現新娘一身正裝跪在身旁,嚇一跳,忙問:“卿何以如此?”新娘深施一禮,答:“妾在此侍候,并謝君上昨夜之赤誠?!?/p>

她說,其實,聯姻的目的,父親早就跟她說透了。就算不說,自己三十來歲的人,猜也能猜個八九分??伤龥]想到,一個男人、一個君主、一個新郎,竟能在新婚初夜,就如此坦然地告白。雖不甚入耳,可皆自肺腑。如此集大志、坦蕩、率真于一身的男人,生平未見,以為足可托付終身……

接著,這位被秦國上下稱為“晉夫人”的新娘,向丈夫和盤托出了晉國方面關于聯姻的深層背景:“老晉侯寵愛驪姬,有意廢黜太子申生,改立驪姬生的九歲幼子奚齊,可又擔心風險——申生的霸主外公齊侯(齊桓公)會不會干涉?另外兩個成年兒子重耳和夷吾會不會野心膨脹,起意爭位?申生本人會不會抗爭,會抗爭到什么程度?……一旦有變,接踵而來的,就是爭斗、內亂,乃至國與國的戰爭。他必須能夠壓住這一切,才能動作。所以,他先穩住躍躍欲試的秦國,以便全力控制國內,有足夠精力和實力應付來自東方、來自齊國及其代表的中原諸侯的壓力。他甚至可能希望通過聯姻,爭取到一個堅強外援,幫他分擔壓力……”

聽到這里,任好問新娘:“那么依夫人之見,秦國當如何應對?”新娘莞爾一笑,說:“如今已知君上乃偉岸之人,斷不會推助此等不智之舉?!庇终f,自己的君父晉侯,少時也會明白這一點。所以,她并不擔心真的會生什么變故。

然而,事實并不像晉夫人設想的和任好希望的那樣平和理性。

新婚的喜氣還沒退去,晉國就發生了變故。其發生、發展,不僅僅超乎了秦國君臣的預想,就連晉夫人,甚至晉侯姬詭諸本人,恐怕也沒能事先料到。其間情形,可以從相關的晉國歷史和傳說中詳細獲知,這里不贅述。單從秦國角度來看,截至任好即位第六年,也就是秦晉聯姻的翌年(公元前655年)初冬的形勢,是這樣的:申生被陷,抱恨自殺,太子位出缺。重耳和夷吾聞訊逃亡,晉侯派人追殺未遂,父子徹底反目。逃亡的兩位公子各自組成班底,晉國政治勢力出現分裂苗頭。齊國對申生的死沒有做出正面回應。中原諸侯對晉國的變故也沒有明顯反應。晉國重演了三年前借道虞國攻打虢國的戰術。不同的是,這一次,他滅亡了虢國,并在歸途中也滅亡了兩次借道的虞國,把這兩個小國,并入了自己的版圖。

照公孫枝分析,晉攻滅虢、虞兩國,等于封死了秦東進的咽喉,是主動的防范,也是赤裸裸的武力威脅。說明晉改變了之前親秦聯秦的意圖,轉而把秦當成了首要對手。導致這種改變的原因有四:第一,申生未如其父姬詭諸所料的那樣反抗或逃亡,而是出人意料地干脆自殺。這樣一來,他的親姐姐晉夫人和姐夫秦伯,不僅不能起到先前設想的牽制安穩作用,反而成了潛在仇家。第二,重耳、夷吾二公子都逃向西方,如果聯絡外部力量,更可能接觸到的是秦而非中原諸侯。如此,秦就成了他們潛在的同盟者,也就成為姬詭諸和驪姬的對立面。第三,齊國和中原諸侯對申生之死和重耳、夷吾的潛逃未予干涉,原先預想的壓力減輕,甚至不存在了,而從上面的一和二來看,秦國倒成了最可能發難的一方。第四,秦國在茅津駐有兵馬,隨時可能攻滅虢、虞二國,占據東進主動權,而由于前面的一、二、三,秦國采取這一步的可能性,較之前,必定大大增加……

說到這兒,秦伯似要發問,可公孫枝絲毫沒有讓出話頭的意思,而是忽然換了話題,講起了虞國大夫井伯的故事:

這位井伯大夫,本就是虞國人,姓百里,是難得的曠世大才??上С錾肀拔ⅲ胧藷o門。但他不甘庸碌,雖家境貧寒,卻一直抱遠大志向。四十歲時,終于決心離鄉往大國求職。臨行,妻子劈門為柴,殺了家里下蛋的雞,為他餞行。他游歷了很多地方,卻命運多舛。先是趕上齊國內亂,避禍而去,恰跟當今齊侯擦肩而過,把一代名臣的機遇,留給了老管仲。又接連在幾個國家遭遇昏君和變亂。好不容易靠一手養牛絕技,在周廷謀了個小職位,還未來得及展示才華,就又經歷了天子復位的爭斗,差點兒被牽連。就這么蹉跎了許多歲月,最后還是繞回了虞國,借著在齊國結識的摯友蹇叔的幫襯,被同為蹇叔朋友的虞國大夫宮之奇,推薦給了虞君,做了大夫職位。可虞國太小,無法施展才華。百里先生有些灰心,卻又不好駁蹇叔和宮之奇的好意,于是屈就自己,一邊幫虞君理政,一邊尋訪失散多年的妻兒。晉侯兩次借道虞國,他都站在宮之奇一邊反對,可虞君不聽,終于被滅國。百里大夫和他的君主,一起做了晉國的俘虜,如今被囚禁在晉國都城絳城……

任好像是被這故事吸引了,一時竟忘了眼前的嚴峻形勢,催問后來。公孫枝答:“沒有后來?!庇值?,“臣以為,百里先生的后來,該由君上和他一起書寫?!甭犃诉@話,任好才又把腦子轉回眼前。他捋著規整漂亮的胡須,閃著幾分好奇、戲謔的目光,盯住公孫枝,直盯得對方局促起來,才漫不經心地問:“此公年齒幾何?”公孫枝施禮答:“不詳,算來,至少六旬有余了?!庇謫枺骸捌洳胖潜惹淙绾??”答:“彼若涇渭之滔滔,臣如滴水之渺渺。”“如此……”——任好長身而起,目視遠方——“卿之意,當下之勢,非此公不得解?”公孫枝正色道:“非也。百里井伯之才,絕非用以此等小算。昔,其在虞,不足慮;今其為晉所虜,若為晉用,則秦之勢,遠危于今……”

照他說法,眼下最需要關注和解決的,不是晉國對秦國態勢的轉變,而是這位百里大夫成為晉國俘虜的情況和其進一步為晉國效力的可能。至于如何應對軍事、政治上的暫時失卻主動,倒不成什么問題,犯不上如臨大敵、嚴陣以待。

公孫枝進而提出軍事上適當反擊,政治上平和處之的策略:“打一小仗,讓對手不敢小覷即可,不必過于認真,更不能擴大、導致對立;而后再向晉侯示意不準備干涉其內政和國君家事,爭取消除其顧慮和敵對意識……”

任好聽到此處,按捺不住地插話道:“順便把百里先生賺來秦國?!惫珜O枝啞住,怔怔望過去,正撞上君上那兩道熟悉的目光——坦然、明亮、藏著幾分乖戾和狡黠。他不禁笑了。任好也對他笑。滿堂臣子于是也就跟著笑起來。大政宮里,笑聲久久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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