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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大秦帝國
  • 毛穎
  • 8458字
  • 2021-12-17 20:29:11

第五章 求賢謀霸

虞國的百里大夫,仗著體格健壯,一人擔了兩人的活計,讓體弱多病的國君,在八面漏風的草棚里歇息。絳城的冬天比虞都冷,奴隸們每人每天只有一勺熱湯,用以下咽干硬冰冷的粗糧。老百里把兩個人兩勺熱湯,都給了比自己還年輕十來歲的國君,卻還是暖不起那日漸冰冷的肥胖身軀。國君說:“卿不必掛記寡人,自求多福吧。寡人不智,不聽卿言,借了道給晉侯。本以為兩家同姓,俱為天子宗親,便是滅了虢國,也斷不會把虞國怎樣;縱然滅了虞國,也不會虧待寡人;卻不想是如此境地……”老百里說:“您就別悔了,事已至此,你我君臣,當相依為命才是。”虞君聽了,流出淚來,一陣咳嗽,臉發了青,人又抽搐起來。

老百里耐不住了,幾度向看管的晉卒請求給虞君醫治,至少也換個好些的住處,給些熱食被蓋。晉卒不僅不理,還罵他作“百里傒”(“傒”在當時的語意里有“討厭”的意思,可以理解為一種蔑稱)。他于是故意弄壞工具,引來晉卒鞭打,再高聲叫罵,以引起游走巡查的晉國軍官的注意。鬧了十來日,終于被提出去另行處置。他懷著救主的決心,大踏步跟著晉卒,把腳鐐甩得錚錚作響。一路上都在琢磨如何向審問自己的晉國官員爭取待遇,不知不覺到了一乘巍峨車駕前,車上坐個干瘦老者,用鷹隼般的目光看他。晉卒讓他跪下,車上的老者揮手示意不必。又讓除去鐐銬。去了鐐銬的老百里,看了看老者,鄭重地行了個禮,道:“外臣拜見大國君上。”車上老者微微有些吃驚,定神問道:“先生識得寡人?”老百里笑而不答。車上老者端詳了他好一陣,慢慢彎下腰,低聲道:“請與寡人同乘。”

就這樣,被叫作“百里傒”的老人,上了晉侯姬詭諸的車駕,到了宮中。但他拒絕一切禮遇和款待,理由是自己的君上還在受苦,為臣下的,不能享用什么。晉侯就說待寡人與先生談罷,貴國君,定將被待若上賓,決不食言。

晉侯兌現了諾言。老百里從宮中離開時,虞君已被移進了館驛暖閣,熱湯肉食,仆役在側,見到百里,露出一臉的寬慰得意。看著國君,老百里心里沉沉的。他不知道,如果國君得知,眼前的一切,都要以自己背叛故國、服侍晉君為條件,還會不會寬慰和得意。他不知道,該不該把跟晉君的對話告訴國君;更不知道,告訴了之后,國君會作何評價,作何反應。晉侯問:“公可知寡人為何滅虞?”他答:“制秦。”晉侯大笑,連連擺手,說非也非也。又問:“公可知秦已攻占我河西要地河曲?”答:“不知。”晉侯就說:“寡人既告公,愿求一策以拒。”他答:“外臣蒙昧,無策以獻君上。”接連幾番裝傻充愣過后,晉侯攤了牌,說:“早聽說先生您高智大才,謀求不得,才滅了虞國,把先生請來。虞君一介昏主,在寡人眼里,就是個死人。您如果還顧及他的話,就該把智慧貢獻給晉國……”

他從晉侯的眼睛里看出,如果不答應,國君恐怕都活不到明天。所以,他沒敢拒絕,而是以“待奉告敝君”為由,拖了下來。晉侯不是好糊弄的,給了三天期限。三天后,他須接受晉國官職,同時獻出對秦良策。若只是給出破秦之法,倒也沒什么可躊躇的。多年以來,夾在孔武好戰的秦和龐然大物的晉之間,他早就把兩個大頭鄰居分析了好多次,對近期的秦晉形勢,也早有自己的看法。思謀一個解決當前對峙局面的辦法,并非難事。可擔任晉國官職,長久侍奉晉君,卻是萬萬不能答應的。從情感上,他肯定不會為滅了故國的仇敵服務;從名節上,他斷然不能背負叛國求榮的罵名;從理性上,也絕不愿意來蹚這攤渾水——晉侯和他逃亡在外的兩個兒子,都對晉國政治有影響,雖是晉侯主政,可國內政治勢力,卻已經開始分化。晉侯需要建立沒有根底、沒有傾向的新勢力,用以增強己方權重。這股新勢力,將為他掃除障礙,繼而承擔輔佐新太子奚齊的使命。做不成,“障礙”們反攻倒算,新勢力首當其沖;做成,也必將背負戕害公子的惡名,還得聽命于陰險的驪姬和那個不知怎么樣的奚齊。而自己,恰被晉侯選作了新勢力的核心人物,一旦順從,誰不聽命,他也得聽命,誰不倒霉,他也得倒霉;可要是不順從,國君就會命在旦夕,自己也必將面臨險境,這一身本領,一腔抱負,就將盡數歸于塵土……

懷著滿腔的矛盾、不甘,老百里徹夜未眠。天快亮的時候,他下定了決心:不能順從,也不能拒絕,只能逃走,目標是中原的宋國。蹇叔曾說要去那里。那老頭兒講信用,說去必然會去。那老頭也有人緣兒,到哪兒都能平平安安住下,都不愁吃穿。自己和國君去會合了,榮華富貴自是沒有,但總好過在絳城當奴隸。更何況如今這形勢,連奴隸怕是也當不成了。

主意拿定,馬上開始設計方案、尋找機會。除了他們,館驛內外再無戰俘,而他們君臣又老邁病弱,晉侯大概也想不到他居然敢逃,把守看管并不森嚴。他花了一天半工夫,摸清了衛士仆從換班的規律,在晉侯規定限期屆滿的前夜,憑一身牛勁,閃電般撂倒了幾個守衛,背起國君,飛也似的消失在夜色中。

百里傒攜虞君潛逃的消息,夤夜報到了晉侯姬詭諸面前。要是這消息當天上午來,他會毫不猶豫地下令追殺。可就這天的正午,嫁到秦國的女兒回來了。本以為再見不到女兒的老人家,心底深處柔軟的親情被觸動了,進而覺出了秦伯女婿的不同凡響——兩國雖有交兵,可沒把你女兒怎么樣。如今好好送回來,您老自己掂量吧。繼續交好呢,這就是個平常的省親。不打算再好下去呢,反正你女兒也回來了,咱都沒了顧忌,可以拉開架勢干……好小子,夠意思!夠膽色!!

看著女兒光亮的姿容和一如既往的親近勁兒,老人想起了死去的兒子申生,心里有些酸。他想問女兒,怪不怪自己逼死了親弟弟。可到底沒敢問。他害怕那個答案。后來,女兒去休息了,他開始獨自琢磨如何應對女婿出的難題。他習慣了獨自琢磨問題。他就這么獨自琢磨了一輩子。獨自,好辛苦,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他想起了逃在外邊的兩個兒子,想該不該跟他們和解,進而想能不能跟他們和解。想來想去,怎么都覺得如今那兩個兒子,倒還沒有大河對岸那個敢跟自己兵戎相見的刺兒頭女婿,來得實在可靠。順著想下去,思路就不自覺地往把女兒再送回秦國、延續兩國交好狀態的方向傾斜了。再往下想,秦國,就又越來越像是靠得住的伙伴了。

就在這當兒,百里傒逃跑的消息來了。跑就跑了吧——有秦伯女婿幫襯,那糟老頭子,可有可無。他要是不跑,能為己用當然好。既然跑了,這么大的晉國,去追殺亡國君臣,說出去不好聽,再讓秦伯女婿看扁了。他習慣性地揮揮手,下令把看守一干人等各抽二十鞭,以示懲戒,沒再深究。要不是又在女兒歸秦索要仆從的名單上看見百里傒和虞君的名字,他很可能就把這事徹底忘了。人老了,總忘事兒。

那是一個月之后,他可有可無地掃視女兒要帶走的人員物品清單。本是心疼女兒,怕落下什么,卻不料看到了百里傒君臣的名字。謀算了一輩子的腦海里,驟然響起警報——原來秦伯女婿也早就在算計這個糟老頭子了!心里飛速盤算著,臉上卻一點兒都沒流露。看似隨意地放下了清單,轉身就召來武藝高強的忠實仆從勃鞮(寺人披),令其秘密尋訪百里傒,見到就悄悄殺掉,切莫走漏風聲。

當然,隨晉夫人入晉省親的公子縶,在清點人員時,沒有發現百里傒和虞君。幾番詢問,才知道他們已逃走一個多月。縶沒露聲色,大大方方地帶著隊伍,服侍晉夫人上了路。一行出發沒多久,縶的密使,就到了雍城。密使趕路還沒到半程,以公孫枝為首的秘密查訪隊伍,就已經分開幾路,悄然進入中原各國。待到晉夫人回到丈夫身邊,第一批查訪報告已經攤在了秦伯任好面前。緊接著是第二批、第三批……

報告說,百里傒落腳在了楚、宋交界的一片草場,幫著場主養牛。虞君不知去向。報告又說,發現有另外的人也似乎在尋找百里傒,身份不明。報告還說,那片草場,屬楚國地界,日前,有相貌氣度不俗的老者曾造訪,并跟百里傒有攀談。那老者的歸路,是往楚國郢都方向……

看著這么多報告,秦伯任好有點兒犯蒙,問公孫枝:“這人到底是不是那個百里大夫。”沒等公孫枝應答,帳后忽然鉆出不滿八歲的小女兒懷嬴,說:“他當然是君父您要找的人了。”秦伯看著一臉稚氣的孩子,不禁啞然失笑,說:“你小孩子家家的,知道我們大人在說什么。對了,你怎么跑這兒來了。”小丫頭做了個鬼臉,說:“出去逛集,回來時看到宮門外灰頭土臉的軍士進進出出,覺得好玩,就跟了進來,在帳后面聽了半天了。女兒不知道君父要找的是個什么人,可要是也有別人找他,那十有八九就是了。”公孫枝接上話說:“臣以為,公主說的極是,那養牛的強健老者,定是百里大夫。如臣所料不錯,那跟我們一樣在尋訪其蹤跡的不明身份的人,應該來自晉國,而那往郢都方向去的老者,定是楚國重要人物。倘使真是這樣,我們就更得抓緊了……”秦伯沉思片刻,說就依卿意,馬上想辦法把此人帶來雍城,又補一句:“切莫聲張。”本還想說“若帶不來,也不能落在別人手里”來著,忽然看見還站在一邊的小女兒,下意識地收了口,沒說出來。

晉侯派出的殺手,還是比秦國人晚了一步。等到他趕到那片草場時,只得到那老頭兒原來是秦國逃奴,日前被秦公子拿五張熟羊皮換走了的消息,弄得他一頭霧水。他不知道,其實被押在囚車上晃晃悠悠往秦國方向去的百里傒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成了秦國的逃奴,更不知道,此去到底是兇是吉。

逃出絳城的第三天,虞君就死在了肩頭。他草草埋葬了國君,依舊奔宋國方向。不料途中遭遇冰災,迷了路,斷了糧。堪堪餓死的當兒,被草場的人救了性命。他決定幫他們養兩年牛,以報救命之恩。經他調養的牛,一開春就顯出眾之處。于是,附近其他草場的人,也紛紛來找他幫忙。那個郢都來的干瘦老頭,就混雜在其中。他一眼就看出對方絕非一般人,給了些暗示,卻沒得到回應。干瘦老頭兒一個勁兒地跟他吹養牛經。吹夠,就施施然離開了。后來,他從另外一批遠來的客人那兒得知,那老頭兒,就是楚王熊惲(楚成王)。他無奈地苦笑——看來,這輩子也就是養牛了。這么想著,就不想再去找蹇叔了,對自己說,索性老死在這青坡碧溪的草場罷。

顛簸在囚車里,他沒有絲毫恐懼,只是哀嘆,為自己注定被埋沒的滿腹才學哀嘆,為那不知流落到何方甚至不知死活的妻兒哀嘆,為死去的虞君哀嘆,也為那些一定會思念自己的牛兒哀嘆。

就這么哀嘆著,不覺入了秦國地界。他被恭恭敬敬請出囚車、除了鐐銬、大肆換洗了一番,又被恭恭敬敬地請入秦國公子車內。秦國公子對他恭恭敬敬地施禮,說:“之前所為,有損尊儀,實為遮人耳目,請恕罪;今已入秦,我且在此代敝邑君上,向先生行禮。”把老頭兒弄得更加摸不著頭腦。

一路下來,公子縶把秦伯的意思和尋訪的始末,基本講了一遍。老百里先是不太相信,后來漸漸信了,繼而感激,繼而興奮,心底本已熄滅的興國安邦志向,又慢慢燃了起來。

之前,他不是沒想過要去秦國發展,可多少受中原意識影響,以為秦很野蠻、很落后。后來,又出于各種各樣的原因,沒再往這邊多想。如今,面對謙恭有加的秦公子,他隱約感到,自己一直祈盼的機遇,就在眼前了。這種感覺,被秦伯的肅立郊迎,放大了、證實了。眼前這位君主,渾身洋溢著健康的活力,眉宇間張揚著自信和力量。他不禁想起居高臨下、陰詭森森的晉侯,不禁想起木木訥訥、渾渾噩噩的虞君,不禁想起大大咧咧、自以為是的楚王,以及經歷過的一個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昏君。跟他們相比,眼前的秦伯,就像灼灼升起的朝陽。他幾乎可以認定,這個秦伯,必將成為一代雄主。他暗暗在心底決心,無論怎樣,都要再試一試,搏一搏。失意了那么多,不在乎再多一次。他拿定主意,一定認真對待秦伯的詢問,一定不放過這可能是平生最后一次的機會。

秦伯沒有寒暄,沒有問候,而是出人意料地發出一聲感慨:“老矣……老矣……”

老百里怔了怔,隨即笑道:“君上若要尋力士兵勇,那自然是找錯人了;可要是需理國治軍之人,老朽自以為,尚比呂尚年輕些呢……”

秦伯一聽也笑了,問:“先生以為可比呂尚?”百里傒對曰:“呂尚有鼎定天下之功,我自然是比不了的;可若談輔佐君上強秦,則自信必成功于有生之年。”

秦伯問:“敢問先生,怎樣可以使秦強?”老百里看住他,鄭重而有力地說了十個字:“定西以為本,融東以為進。”秦伯愣愣地看著他,似乎在沉思。過了很久,恭敬地行了個禮,說了一句:“虞不信公,所以亡。”話出口時,他已經決定最大限度地重用這個“老矣”的百里先生。話出口時,他倏而明白了公孫枝對這位老者的推崇。話出口時,在他腦海里,秦國未來發展的藍圖,一下子變得更加完整、更加清晰,也更加宏大了。

接下來是秦伯任好和年逾七旬的百里傒三天三夜的長談。百里傒把長期以來對秦國發展的設想和盤托出。他指出,如今秦的中心地帶雍、岐地方,山川險峻、田野豐茂,適合盤踞生養。只要鞏固,東方諸侯就無法西進。聚居著零散游動的大小戎族、擁有千里草場和豐厚物產的西地,就成了鱗次櫛比、交錯摩擦的中原諸侯無論如何也無法擁有甚至無法想象的、為秦所獨享的資源。而秦又恰發源于此,擁有別人遠不能及的開拓、融合的基礎和經驗,善加經營,并非不可能。一旦真正控制了西地,則牧耕可豐物,戢民可利戰。用不了太長時間,秦必將成為富強的西方大國,東進也就有了堅實基礎。再以交融姿態介入中原政治、經濟、軍事,一旦成功,別說得到諸侯尊重,就連成為齊、楚、晉這樣有實力的大家諸侯,甚至超過他們,也未可知。就算一時失利,大不了退回西地,也還大有翻身的本錢……

這番規劃,比秦的先祖立足西陲的生存戰略,進了一大步,卻又比任好和他的哥哥們奉行的一味東進策略,更加理性、周密、可行。那三天三夜,是任好有生以來收獲最大的時光。老百里從軍事、政治、外交、農事、水利等多個角度詮釋自己的觀點,精辟嚴謹、歷歷在目。談罷,秦伯當即就要拜他為上大夫,任庶長。可老百里很自謙,說:“替君上謀劃,倒還勉強,擔當大任,則實在是老了。”秦伯說:“先生不要再取笑寡人了,說你老了,無非戲言。寡人年少時最好謬戲,整個秦國都知道,那些戲言,當不得真。”百里又說:“那就讓公孫枝干吧,他年輕,該更有作為。”秦伯說:“那就難了,正是他全力向寡人舉薦的您,早就說了一旦您來秦入仕,甘愿做您輔助的話……”

幾番推卻,老百里最后答應了任左庶長。之后沒多久,又向秦伯舉薦蹇叔,說蹇叔雖比臣還老些,但十分博學,也更加沉穩。秦伯二話沒說,旋即差公子縶去尋訪。結果不僅找來蹇叔和他兒子蹇術(又號“西乞術”),還把百里傒失散多年的老妻和兒子百里視(又號“孟明視”)也找到,接來雍城。對此,百里傒充滿感激,一下像是年輕了好多,渾身上下充滿干勁。他兒子百里視和蹇叔的兒子蹇術,因為孔武有力,又粗通軍事,不久也被秦伯封了官職,到軍中效力。之后一兩年,又有一些中原人士,或通過蹇叔、百里傒的舉薦,或通過公孫枝、公子縶的尋訪,紛紛帶著各種各樣的知識、技能,來到秦國,做了客卿。客卿們用自己的才學和熱情,迅速完善著秦國的吏治,有力促進著秦國的生產、軍事和文化。才不到三年時間,秦國的經濟就獲得了長足發展。按百里傒的規劃,快的話,再有兩三個這樣的三年,秦國就大體具備全面控制西地的條件了。

得到殺手勃鞮的回報,又得知秦國多了個“五羖大夫”,晉侯姬詭諸知道,百里傒已為秦所用。這讓他認定,秦伯女婿,到底還是跟自己不一條心。他很懊喪、很挫敗,覺得大大失算,覺得肩頭一下子又變得那么沉重不堪。要不是驪姬的妹妹又給他生了個叫作“悼子”的兒子,他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從沉重的心緒中解脫出來。

可就是這份老來的天倫之樂,也沒能給他多長時間的輕松。悼子還沒出滿月,就傳來夷吾公子盤踞屈城,正四處招兵買馬的消息。日漸老邁的晉侯火了——這是看我老了,要正式發難了。你個逆子,寡人定要你死在前頭!盛怒之下,急急派出精銳部隊,令全殲叛軍,擒殺夷吾。

和兩年前一樣,晉國上下除了晉侯姬詭諸本人,是個人就知道,夷吾、重耳身邊,只有幾個近臣仆從,哪兒來什么叛軍。所謂招兵買馬,全是驪姬一伙編出來的鬼話,就是為讓老頭子生疑、憤怒,好借老頭子的手,除了奚齊即位的隱患。

可誰也不敢去告訴老頭子,恐怕自己會成為驪姬下一個攻擊目標,對于這種宗室內部的爭斗,大都采取敷衍的態度。但表面上還得聲勢浩大、虎虎生風,結果把夷吾嚇得連夜逃離了屈城,循著哥哥重耳的做法,奔了生母的出生地梁國。這下,兩個成年兒子都跑到了國外,晉侯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一連愁了個把月。人老了,經不起事兒了,這一愁,就病了,就倒下了。

百里傒、蹇叔等中原客卿入仕秦國的第四年夏天,中原霸主齊侯(齊桓公)在葵丘地方再次會盟諸侯,把他所倡導的霸主政治,又推上新高度。與此同時,攻略殺伐一生的晉侯姬詭諸,正疾步走向生命的盡頭。他把自己和驪姬都最寵信的大臣荀息叫到身邊,任命為相國,鄭重地將十四歲的太子奚齊托付給他。荀息問:“如何對待重耳、夷吾二位公子?”老人看看驪姬,又看看荀息,再看看奚齊,想說什么,可到底沒說出來。秋風蕭瑟的時節,老晉侯咽了氣,帶走了所有的光耀、輝煌、艱辛和悔恨。老人的眼還沒完全閉上,驪姬就命令派敢死之人火速出境,暗殺重耳和夷吾。可殺手還沒到地方,派出殺手的人就遭了滅頂之災。一直傾向公子重耳、不滿驪姬作亂的大臣里克、丕鄭,從老晉侯臥病起,就在盤算著怎么扳倒驪姬。可以說,就等老頭子咽下最后一口氣了。所以,他們的計劃非常周密,行動非常迅捷。有人傳說,驪姬是被殺死在老晉侯未來得及入殮的尸體旁的,血濺了老爺子一臉。還沒來得及即位的奚齊,當然也同時死在亂刃之下。

面對驪姬母子支離破碎的尸骸和宮廷里到處流淌著的鮮血,荀息陣腳不亂,擺出妥協姿態。一面調回派去刺殺二公子的殺手,一面以無論如何也得把先君安葬為由,穩住里克、丕鄭等政變主謀。里克等已派人去請公子重耳,正等消息。荀息得以喘息,葬了老晉侯,謚為“獻公”。隨即又以相國身份,立才滿三歲的悼子為新君。悼子的母親,驪姬的親妹妹,成了太后。里克等聞訊,怒不可遏,剛待發難,就聽說派去請重耳的人都被殺死在路上,相國已派兵控制了都城,頃刻慌了手腳,急忙組織反擊。一時間,晉國各種勢力,糾纏廝斗成一團,謀殺、追剿、逃亡、欺騙、抗爭、慘叫……絳城籠罩在劍光血影之中,整個晉國在痛苦驚恐中顫抖。

秦國君臣早就聽說老晉侯病體垂危,也早就想到他一死,晉國必定會亂一下。可誰都沒想到會亂成這樣。以公子縶為首的宗室大臣普遍認為,這是上天賜予秦國的絕好機會,主張趁亂舉重兵大規模東進,渡過大河(黃河),撲入晉國疆土,伺機把持晉國國政,一舉將東擴戰略向前推進一大步。

對此,蹇叔百里傒公孫枝為代表的客卿派,持堅決反對態度,甚至抨擊說那種做法是不進反退。他們的論據,概括起來有三點:

第一,趁亂用兵,己方也必然倉促,犯了用兵大忌;晉國雖亂,卻不弱,一旦遭遇外力,合力對外的可能性不能排除,兩國難免陷入大戰;那樣,之前所有政治、外交努力,都將化為烏有。

第二,世人眼里,晉為貴胄,秦為外夷。侵占,則失儀;失儀,則必招致嚴重非議,甚至武裝干涉;就算秦能戰勝晉,又怎能對付眾多諸侯。到時候,秦將陷入從沒有過的困境,鬧不好要把本就不怎么豐厚的老底都賠光,那可就不是簡單的前功盡棄了,秦的國本,能不能保持,都成了問號。

第三,就算戰事順利,諸侯也不干涉,晉國還有重耳、夷吾二位公子在外,還有那么多的忠勇臣子,他們能坐視自己的國家被人控制嗎?他們能不抗爭嗎?秦國又能從這樣一個紛爭不息的晉國,得到什么呢……

一番分析下來,主戰的沒了對辭,秦伯任好的眉頭,擰成了疙瘩,看上去好像一團粗重雜亂的麻繩。朝堂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寂靜。后來,傳報聲打破了寂靜,晉國方面又有新消息傳來:經一番苦斗,里克、丕鄭一派占了上風,悼子母子和荀息都被殺,正在全國范圍追殺他們的余部。里克再度派人往狄國迎請公子重耳,不日即達。議論聲又起。大家忙著分析新情況,各自搶著闡述自己的觀點。

先開始都對著秦伯說,后來就成了面對面的詢問、爭執。不一會兒,就東一堆西一簇了,爭得好生熱鬧,一直爭到掌燈。后來,不知是誰先發現的——秦伯不見了。大伙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知道秦伯是什么時候離開的,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翌日晨,秦伯又出現在眾人面前,用他那特有的、隱隱含著調皮的目光,掃視每一張臉,最后笑著說:“諸公該不是在此暢談了一夜吧。”一句話,引來了一陣輕松笑聲。他又說:“就算不是談了一夜,想也都沒怎么睡好。可寡人卻睡得好生香甜啊。還做了個夢,夢見天上仙子召寡人謁見天帝,天帝命我大秦整飭晉亂。爾后,仙子送寡人回來,自稱寶夫人,乃先祖襄公所祭白頸神雉的化身……”

說到這兒,他戛然收住話頭,問大家:“諸公以為,此夢何預?”大伙兒被問得不知如何對答。心里都在想:這個好耍的君上,又打什么啞謎。

秦伯(任公)任好說的那個夢,到底有沒有,誰也不知道。就算有,也應該不完全像他說的那樣。夢,本來就是說有就有、說沒有就沒有的東西。誰也說不得準。可以肯定的是,就在他所謂夢的那個夜晚,晉夫人在后宮,向他跪下了。她含著眼淚,請求丈夫,幫助晉國擺脫內亂,用秦國的力量,結束晉國無父無君的黑暗。還可以肯定的是,秦伯作為丈夫,當場就明確答應了妻子的請求。

見沒人出來解夢,秦伯又笑了,笑得很開心,很自信。笑罷,一擺手,退入了后堂。俄頃,宮官走出來,宣布兩條君令:一是請百里傒、蹇叔他入后宮議事;二是即日起,雍水改稱“霸水”。滿朝文武又一下墜入五里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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