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日語的一貫性

沼野：在此，我想請池澤先生談談通過文學全集的編輯看到的日語是什么，以及對日本人來說日本文學到底是什么這兩個問題。

首先，從日語這個問題談起吧。對于現代人來說，用原文閱讀古典文學有一定的難度。但是如果讀了現代文的譯本，對古典文學產生了興趣，那么稍微學習一下，我想閱讀是不成問題的，畢竟都是日語。但是，外國文學作品就不同了，讀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日文譯本，對他的小說產生了興趣，那么就用俄語來閱讀吧！——可這并非易事。我想這是大多數人的想法吧。

但是，雖說同樣是日語，但日本的語言和文學的歷史卻是異常的漫長。《古事記》時代至今已有1300年左右的歷史，而《古事記》與《源氏物語》之間也相隔300年之久。經過如此漫長的時間，日語的確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可以推斷《古事記》時代和《源氏物語》時代的日語輔音和元音與現代日語應該大相徑庭。我想如果用那時的發音誦讀原文，聽起來應該就像外語吧。但無論經過多少時間，我們的語言——日語只有一個。也就是說，我們使用的日語，雖然經過了漫長的時間，但就其自身而言是不變的，是作為同一事物的存在。

池澤：對此我也有同感！日語的確在發生變化。但是，追本溯源探究其本質，日語還是日語。就拿“は（HA）行”的發音來說，以前是讀“ふぁ（FA）行”，在那之前讀“ぱ（PA）行”。“那個人鼻子很低（ANOHITO NO HANAHA HIKUI）”以前讀成：“ANOPITO NO PANAHA PIKUI”，雖然聽起來發音有些不同，但畢竟都是日語，意思大致也能明白。至于二者之間有何微妙差別，我想學者們去研究就可以了。

那么，我想只剩下文學的表現問題了。剛才我們說《源氏物語》很難，那是因為沒有人稱代詞，或者在場的人物關系都用敬語表示，所以很難理解。當然也有其他原因，比如，對于當時的生活背景我們并不了解等等。

那么，《今昔物語》怎么樣呢？這個應該相當簡單吧！《今昔物語》描寫的是平民的生活，他們欲望簡單、行動單純。但場面卻波瀾壯闊十分有趣，而且篇幅簡短，通俗易懂。讀《今昔物語》，感覺與現在的日語沒有不同。但如果非要找出不同之處，也不是沒有。比如現代日語增加了許多外來語，還有些詞匯變成了死語等，但總的說來沒有變化。

沼野：無論經歷怎樣的歷史變遷，這是我們自己的語言，這種想法從未改變。

池澤：日本是個島國，它在一個距離大陸位置最佳的地方。在古代，人員、先進的技術、文化可以通過海上交通傳到日本，但大規模的軍隊移動卻難以實現。因此，憑借地理位置的優勢，我們沒有受到異族的統治和威脅，靠自己的力量經營著這個國家。我想這也是日本人性格形成的決定性因素。

日語是一種變化很小的語言。古代，雖然漢字大量傳入日本，但對日語固有的語法并未產生多大影響。即使1945年美軍來到日本，我們也沒有被強制使用英語。在這個島上，日本人只用日語。

沼野：這與文學的悠久歷史也有關吧。可是，也有某些人對自己的語言沒有自信，主張要把日本的官方語言改成其他語言。比如，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戰敗以后，志賀直哉曾近似自虐地說：“日語有其自身的缺陷，這些缺陷在一定程度上阻礙著文化的發展，還是把法語作為日本的官方語言吧。”而早在明治時代，森有禮就主張把日本的官方語言改成英語，但現實是日本一直保持著單一語言的現狀。當然，今天日本人的英文水平在世界范圍內絕稱不上優秀，尤其是與印度、菲律賓、新加坡等將英語定為官方語言的亞洲國家相比。

日本相對穩定的語言環境是日語傳承下來的原因，在此情況之下，池澤先生在編輯《日本文學全集》時，其方針與《世界文學全集》有很大不同吧？20世紀以后的世界文學，已經很難說某個作品一定屬于某一個國家或者某一個語言。也就是說，出現了很多不知該歸類到哪個國家的作家。因此，“這個作家是德國文學”“這個作家是英國文學”這樣以國別來區分文學的方法已經無法適應當今的世界文學了。于是，池澤版的《世界文學全集》閃亮登場了，它打破了以往固有的思維模式，強調了文學作品的越境性。

與此相對，這次《日本文學全集》所面臨的問題與《世界文學全集》非常不同吧？或者說，日本文學有著超越單一性的復數性原理，其本身就隱藏著越境性和復數性的特征，您是這么認為的嗎？

池澤：我不這么認為。我想日語還是日語，日本人還是日本人。

縱觀日本文學史，我發現日本文學是“平和”的，這樣是好也罷，壞也罷，總之，描寫戰爭的文學很少。就說《平家物語》吧，雖有戰爭場面，但歸根結底它是一部平家沒落的悲劇史，并不是一部戰爭小說。

沼野：在《平家物語》這部作品中，始終貫穿著佛教的無常觀！

池澤：的確如此。說到古代，其他國家在開國之初往往都有戰記，講述的是和異族發生沖突時產生的功勛卓著的英雄的故事。

在日本，沒有一部作品描寫與來自朝鮮半島異民族作戰并獲勝的內容。那么，日本人之間，以及了解這個國家文化的人之間的戰爭就相對容易控制和平息。《平家物語》中有這樣描寫戰爭的場面，說是戰爭開始，某人自報姓名：“呔！來將且聽著……”如此這般，戰爭成為了一種禮儀。

古代與元軍打仗亦是如此，碰到元兵，首先禮儀形式上是自報姓名，元兵一看馬上就殺了他。對于元兵來說他們根本不清楚他在說什么，要干什么，這就是文化差異。而日本國內的戰爭因為語言相同，文化背景也相同，因此相對比較溫和，沒有大量的殺戮。我所知道的只有“島原之亂”是例外的，“島原之亂”中幕府把參加暴動的三萬七千人全部殺死，連婦女兒童都不放過。這是因為在幕府看來，基督教徒屬于異民族，如果日本被這些人變成基督教國家的話，他們無法預料自己會變成什么樣。因此，這樣的恐懼心促使幕府統治者把參加暴動的人一個不剩全部殺死，這在國內也屬罕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