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間沒有名字的茶鋪,也是動物園里唯一的茶鋪。我對這里很熟悉。多年前,茶鋪的老板是一個姓杜的中年女人,我叫她杜姐。每次到動物園,我都要來這里坐一下。杜姐知道我是詩人,她看見過我在這里拿著一個筆記本寫詩。杜姐說,她年輕時也喜歡過詩歌,最喜歡的詩人是杜甫,因為他姓杜。但她保持最久的愛好是穿衣服,穿各種奇怪的衣服。其次是旅游。她幾乎每個月都會消失幾天,當再見到她的時候,她就說自己又出去旅游了。而旅游的目的地很固定,就是西藏。杜姐是單身,我懷疑她在西藏有一個相好。但杜姐否認,只說自己是單純地喜歡西藏那個地方。前兩年,杜姐將茶鋪轉讓出去,便徹底消失了。接手的是一對年輕夫婦。男的姓蔡,女的也姓蔡,我都叫他們小蔡。男小蔡長得像王寶強,女小蔡卻頗有幾分姿色,長得像蔡依林,是臉長得像,身體卻比蔡依林要豐滿得多。他們知道我是茶鋪的老顧客,對我很客氣,每次我到茶鋪,夫妻倆就會同時出現在我的面前,跟我寒暄幾句。一對形影不離的夫妻,很少看見他們有不在一起的時候。有次很難得地看見女小蔡一個人在茶鋪里,剛跟她聊了幾句,男小蔡就過來了。而我其實是不怎么喜歡男小蔡的。沒有具體的理由,就是不太喜歡。
當我們從大雨中躲進茶鋪的時候,形影不離的夫妻倆同時迎了上來。從他們的眼神和寒暄(跟以往不一樣的寒暄)中,我感覺到,他們是把我和這個女人以及小女孩當成一家人了。女人似乎也感覺到了這一點,便顯得有些不自在。他們稱呼她嫂子,她看了我一眼,沒反對,算是默認了。我問,有干毛巾嗎?兩個小蔡同時說,有。一會兒,他們便拿了兩張毛巾過來。我讓他們把毛巾遞給女人,讓她擦一擦自己的頭發,也擦一擦小女孩的頭發。我知道她很在意自己的頭發。我自己則脫下外套,用外套的左側擦了一下自己的臉和頭發。小蔡看我們不僅頭發打濕了,衣服和褲子也都打濕了,便主動搬出冬天才用的電烤爐讓我們烤。對此,女人流露出由衷的感激之情,連說了幾個謝謝。
我問小蔡,你們知道老虎跑出來了嗎?小蔡說知道。怎么回事呢?我問。不知道,小蔡說。看得出來,他們對老虎跑出來了這件事并不十分驚訝,甚至都不太在意,連好奇一下的感覺都沒有。猴子也跑出來了,女小蔡說。是嗎,什么時候?我問道。女小蔡指了指茶鋪外面,就現在。我轉身去看,果然是猴子,跑出來的不止一只,而是一群。還有一群人也跟在猴子的后面奔跑。我很奇怪,這些人就不怕猴子抓咬他們嗎?不僅不怕,就像剛才那群追著老虎跑的人一樣,他們也是追著猴子在跑。真是奇怪了,是人的膽子變大了,還是動物的膽子變小了?這時動物園的高音喇叭突然響了起來。先是一陣噼噼啪啪的噪音,接著,出現了一個中年男人的沙啞嗓音:“游客朋友們,游客朋友們,請你們不要追逐動物了,請你們不要追逐動物了。游客朋友們,游客朋友們,請你們立即停止追逐動物,請你們立即停止……”又一陣噼噼啪啪的噪音,覆蓋住了中年男人的聲音。就在這間歇之中,一頭大象又出現在雨幕之中。它沒有奔跑,而是以沉穩的步伐,踩著地面上的雨水,踩一步濺起一柱水花,踩一步濺起一柱水花。它的周圍,同樣跟了一群人,這些人正試探著用手里的雨傘、木棍、繩索和礦泉水瓶子去制服這頭大象。大象旁若無人,繼續以沉穩的步伐踩著地面上的雨水行進,但它的身上已經遭受了無數礦泉水瓶子和棍棒的襲擊。還有一根繩子,打了活扣的,套住了大象的鼻子。大象試圖甩掉鼻子上的那根繩子,但甩了幾下,都沒甩掉。高音喇叭繼續發出噼噼啪啪的噪音,中間時斷時續、若隱若現地混雜進中年男人沙啞的嗓音,似是而非的只言片語,這其中只有一句完整的句子艱難地從一片噪音中掙扎出來:“……我警告你們,動物也是受法律保護的……”
女人有些恐慌,問我怎么回事?我說,這可能是一個陰謀。她問什么陰謀?我說目前還看不太明白,太突然了,很亂。她又問,你還打算繼續留在這里嗎?我說是的。為什么呢?她問。我一下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過了一會兒,我說,我把睡袋都背在身上了,只能留在這里,別無選擇。然后,我問她有什么打算?她看著小女孩,沉默著,好像內心經歷著某種掙扎,嘴唇微微地有些發抖。看到她這個樣子,我有些于心不忍,便做出了一個決定。我說,我先送你出去,然后我再回來。她點頭,表示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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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起雨傘,準備撐開。但女人說,雨已經停了。確實,雨已經停了,停得這么突然。那些追逐動物的人群連同他們追逐的動物也突然不見了蹤影。動物園一下變得空曠起來,喇叭里還播放起了舒緩的音樂,是某部電影的主題曲,電影的名字我忘了,但那個旋律我記憶深刻。女人一手牽小女孩,一手挽住我的手臂。你剛才講的那些故事都是真的嗎?她問道。我笑了笑,反問她,你不相信?她沒說話,也沒笑,而是咬住嘴唇,嘴唇還在微微發抖。你是不是有點冷?我伸出手摸了一下她的手臂,裹住手臂的衣袖確實還有些濕潤。她搖了搖頭,你的記憶真差,她說。這次,她咧開嘴唇,笑了一下。我不知道她這話是什么意思。我說,你在懷疑那些故事的真實性?她又笑了一下,這種笑讓人不知如何理解。突然,她站下來,與我面對面地對視了一下,想說什么,但馬上又咬住嘴唇,把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我們繼續往動物園大門方向走,她仍然挽著我的手臂,但彼此都不說話。小女孩也很安靜,對于我和她媽媽靠得這么近好像并不介意,只管埋頭走路,偶爾遇上地面的水洼,也會乖巧地繞過去。你是一個好父親嗎?女人突然又問道。她也許注意到了我一直在觀察她的女兒,才想到了這么一個問題。我說,這不好說,尤其自己不好評價自己是不是一個好父親。我指了指小女孩,她的父親呢,他怎么樣,是個好父親嗎?女人的手輕微地抖了一下。她轉過頭,看了我一眼,馬上又轉過頭去。我們繼續沉默著往動物園的大門走。終于到了大門口,我把傘遞給她,她說不用,我說萬一路上還會下雨呢?就在這時候,她突然問我,你真的不認識我了?我看著她,不知該如何回答。見我一臉茫然的樣子,她沒繼續逼問,拿著我的傘轉身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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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動物園駐扎了下來。晚上睡在睡袋里,白天將睡袋卷起來,放進背包。雖說是駐扎在動物園,但我并不喜歡在固定的地方過夜。我喜歡居無定所,每天晚上都選擇一個不同的地方安置我的睡袋。
我和那個照相師,還有那個賣烏龜的女人經常聚在一起。我們談論得最多的是動物園正在發生的事情。照相師說,不知為什么,游客越來越少了。賣烏龜的女人說,動物也在減少。我說,這是為什么呢?他們說,很奇怪,但不知道為什么。我又問,那些減少的動物去了哪里?他們說,不知道。我說,這是不是一種跡象呢?照相師說,我也覺得是一種跡象。賣烏龜的女人問,你們說的跡象是什么意思?我看著照相師,照相師也看著我,我的意思是想讓他來回答,我們所說的跡象是什么跡象?但好像他也在等我來回答。我只好說,如果僅僅是游客減少了,這很好理解,說明動物園不會拆遷了,人們不用急吼吼地來看動物了,關于拆遷的傳聞只是一個謠言。賣烏龜的女人打斷我的話,怎么說是謠言呢?我看了她一眼,因為事實上動物園并沒拆遷。她說,但是動物在減少啊。我說是的,這就是不好理解的地方,這種跡象又說明,那個傳聞不是空穴來風,動物園可能真的要拆遷,不是謠言。賣烏龜的女人聽了我的話,眨巴著眼睛想了半天,然后很生氣地說,你這不是很矛盾嗎?照相師在旁邊笑了起來,這就是一種跡象,所有跡象都是矛盾的。賣烏龜的女人說,我去問問我老公,究竟是怎么回事?
游客少了,這直接影響到照相師的生意。一天下來,能夠拍上兩三張游客的照片就算不錯了,到最后幾乎就沒得拍了。賣烏龜的女人倒是比以前更忙碌起來,經常在我們聚會的時候,有男人過來搭訕,問她烏龜賣不賣?她瞟一眼對方,點點頭,然后就抱著烏龜跟著搭訕的男人走了。過一會兒回來的時候,看見她手上仍然抱著那只烏龜。照相師就會調侃她說,你那烏龜賣不賣啊?她知道他并沒有惡意,便大方地湊到他跟前,做出要把烏龜放進他懷里的樣子,并意味深長地說,白送,你敢不敢要嘛?照相師就會說,不要白不要。然后假裝要拿她手上的烏龜。她自然要躲,邊躲邊說,你想得安逸,哪有白送的烏龜。照相師便順手摸一下她的乳房,這個呢,白不白送?這樣的玩笑他倆經常開,也不在意我的存在。但我一般不跟她開這樣的玩笑,害怕她真的會白送給我一只烏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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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表面上看,住在動物園跟住在家里沒什么特別的不一樣(在家里我也可以睡在睡袋里)。但在我內心的感覺里,卻是很不一樣的,就像到了另一個世界,而且自己也好像變了個人。雖然這里的環境都是之前我已經很熟悉的,但住在這里和以游客的身份進到這里,其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這也導致我覺得我跟照相師和賣烏龜的女人之間的關系也跟以前不一樣了,真正覺得,我跟他們是一起的,是一種人,而不再是旁觀者和局外人了。
但動物園的管理人員并不這樣認為。他們認為我不是動物園的人,不應該住在這里。所以,他們有權趕我走。我幾次被他們趕走,每次又偷偷地溜了回來。這樣三番五次,如捉迷藏一樣與他們周旋。他們好像也有點厭倦了,就說,你寫個申請吧。于是,我寫了一個要求在動物園居住的申請。為了這個申請,我不僅復印了身份證、作家協會會員證以及一張成都市首屆愛情詩大獎賽獲獎證書(三等獎),還將我從來沒有洗印過的底片洗印了十多張出來(囊括老虎、大象、長頸鹿、猴子、孔雀等十多種動物),作為附件,與申請書一起交了上去。我申請在動物園居住的理由是,我是一個作家,我正在寫一部關于動物園的書,我需要住在這里體驗生活。
申請書交上去了,卻如石沉大海,遲遲聽不到回音。我讓照相師幫我去打聽一下,我說,你跟這里的人熟,你幫我問問,申請何時才批得下來?照相師便跑去問了,回來告訴我說,不知道。我問誰說的不知道?他說,辦公室的人。我又問,辦公室的誰?他說,老張。老張是誰?我有點不耐煩了。照相師也有點不耐煩了,老張就是老張,動物園辦公室的老張。他負得了責嗎?我吼道。照相師很委屈,也很冒火。我錘子才知道他負得了責還是負不了責,要問你自己去問。
我還是不想自己去問。我從小就不習慣跟權力部門打交道。我想到了賣烏龜的女人。她的男人是這里的保安,她自己又在動物園賣了這么多年的烏龜,說不定某個管事的領導還買過她的烏龜呢,作為具備這些特殊條件的女人,她應該比照相師更能完成這個任務。我把我的請求告訴了賣烏龜的女人,我還說,我愿意付給她一只大烏龜的錢,作為辛苦費。她抱著烏龜聽完我的請求,便毫無商量余地地拒絕了我,理由是,她討厭這里所有的管理人員,不想跟他們說話,更不會去求他們。她的拒絕出乎我的意料。真是想不到,一個賣烏龜的女人都如此有骨氣。你讓我很佩服,我對她說。賣烏龜的女人聽了我的話明顯很感動。她說,實在對不起,你想不想要這只烏龜,我白送給你。我也很感動,我怎么能白要呢?我趕緊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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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相師給我出了個主意,他說,你把你那些底片挑選一些印出來,搞個動物攝影展,這樣你就會引起更上面的注意,上面的給下面的打個招呼,說不定申請就批下來了。我說這的確是個好主意,但這需要一大筆錢啊,我沒有這筆錢。照相師說,想想辦法吧,會有辦法的。果然,有一天晚上,我已經鉆進睡袋準備睡覺了,賣烏龜的女人找來對我說,她有辦法。我問她,你有什么辦法?她說,把烏龜賣了。我看著她懷里的那只烏龜,沮喪地說,就算你把這只烏龜賣十次,也不夠辦一次展覽的錢啊。她很驚訝,要那么多錢啊?我說,的確要那么多錢。她一咬牙說,那我就賣一百次,一百五十次,二百次,二百五十次,夠不夠?我很感動。我說,應該夠了。她很高興,伸出手來撫摸我露在睡袋外面的頭發(好浪漫好浪漫啊你的頭發),并問我,她可不可以到睡袋里面來睡一下?我說,睡袋可能有點小。她說,是有點小,那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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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賣烏龜的女人的熱心資助下,在照相師的無私協助下(所有照片都是他在自己的暗房免費為我放大印制出來的,我只花了買相紙的錢),我的動物攝影展得以在動物園老虎館順利開展。老虎館的老虎都跑光了,場地空著沒用,管理方只象征性地收了我一點場租費。一個管理人員私下對我說,搞這樣的展覽對他們也是有利的,他們可以把這個展覽寫進年終總結報告,成為他們的一項政績。所以,他們主動為這次展覽做了一些宣傳,還邀請了上面的領導來觀看。這次展覽很成功,這位管理人員事后對我說,來參觀的領導對展覽給予了好評,說這樣的展覽極大地豐富了市民的文化生活,也為將來留下了寶貴的歷史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