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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動物園(5)

  • 動物園
  • 何小竹
  • 4600字
  • 2021-12-16 11:34:12

但是我的申請呢?展覽結束后,我和賣烏龜的女人聚在照相師的小屋里喝酒,慶祝展覽的成功,感謝他們的支持。我說,展覽是搞了,但是我的申請還是沒有批復。這時賣烏龜的女人說,她有一個消息。我問是什么消息?她說,是從她老公那里聽來的,她老公偶然聽到動物園的一位管理人員說,他們不會批準我的申請。為什么呢?我問道,他們的領導不是已經肯定了我的展覽,為什么還不批準呢?不知道,她做出無奈的表情回答說。你應該再寫一份申請,照相師在旁邊說道。有用嗎?我問他。有用,他說,至少讓他們知道,你是認真的,下了決心的。

于是,我又寫了一份申請。除了重申過去的理由以外,我特別提到了這次展覽。我說,通過這次展覽,一是表明了我對動物園這一創作題材的誠意,二是表明了我有創作動物園這一作品的能力。如果我能獲得在動物園的居留權,那么,對于我體驗動物園的生活,進一步了解動物園鮮為人知的一面,必定大有幫助。這次,我還將我的一本詩集,即那本曾經送給過照相師的《虎年紀事》,作為申請的補充附件送了上去。就像照相師說的那樣,我是認真的,下了決心的。

幾天后的一個中午,我正在茶鋪喝茶,跟兩個小蔡聊天,一個瘦高個的中年男人走過來,自我介紹說,他是動物園管理委員會的工作人員,想跟我談一談。你叫我老張就可以了,他說。然后,他就坐在了我的對面。兩個小蔡便站起來說,你們慢慢談,并問張哥喝什么茶。姓張的說,跟平常一樣??磥硭彩沁@個茶鋪的??停c小蔡兩口子也比較熟。談什么呢?我看著他,等他先開口。他也看著我,似乎并不急于亮出他的話題。雖然我能猜出,他多半是要與我談申請居住的事,但我還是謹慎地沉默著,我怕我先開了口,開得不好,就徹底被動了。小蔡把茶端了上來。他看了看他的茶,又看了看我的茶,然后說,一樣的嘛,竹葉青,看來我們有共同的語言。他先開了口,照說我該應和一下。但不知為什么,我的嗓子突然變得十分干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喝了口茶,又拿出煙來,自己點上。他抽了一口煙,像是突然想起,急忙從煙盒里又拿了一支出來,以一種很有禮貌的姿勢遞給我。忘了你也是抽煙的,他說。我沒推辭,接過了他的煙,并說了聲謝謝。你知道我抽煙?我順口問道。知道,他說,我知道你比你知道我要多得多,你信不信?他看著我,一副目光犀利的樣子。我沒說什么,對他犀利的目光也沒回避。這樣的反應讓他覺得有點無趣,于是,他哈哈笑了兩聲。這笑聲有自我解嘲的成分,也有居高臨下,自我感覺良好的成分。其實我內心是慌的,只是表面上故作鎮定。知道我要跟你談什么嗎?他突然問道。不知道,我說。他看著我,又是一副目光犀利的樣子。你在撒謊,你知道。他又哈哈笑了兩聲。不過沒關系,他繼續說道,我們就隨便聊一聊,你也不用緊張。是這樣,你的申請我們可以批,但也可以不批,你明白吧?不明白,我說。這次我沒撒謊,我是真不明白。他點了點頭,你不明白也是對的,我這樣給你說吧,現在提出申請的人很多,我們基本上都沒批,但也有例外,個別的,作為特例,我們也批了。說這番話的時候,他臉上那種自我感覺良好的表情更加明顯。而我的表情也沒先前那么鎮定,而是掩飾不住驚訝和困惑,怎么會有這么多人跟我一樣,也想到動物園來居住呢?到底出了什么問題?這讓我陷入了沉思。也許是我的走神讓他有些不爽,他突然提高了嗓門對我說,動物園不是收容所,不是福利院,不是慈善機構,不是懶人的天堂。他這一連串生硬的排比句加判斷句讓我一下不知所措。我不知道他究竟想要跟我說什么。同時,我也很疲憊、很沮喪。我低聲地問道,那我現在收回申請呢,可不可以?NO!他晃了晃手中的香煙,面帶微笑地說,不用收回,也不可以收回,為什么要收回呢?我再問你一個問題,你為什么要提出這樣的申請?我完全被他的這番話搞糊涂了。我問,不是你們讓我申請的嗎?他說,是呀,沒錯。我說,那怎么你又問我為什么要申請呢?這句話好像把他問住了,他不再用犀利的目光看我,而是埋著頭喝茶,或者假裝喝茶,半天沒有言語。過了一會兒,他才抬起頭來緩緩地說,關于申請的事就暫時談到這里,我們換個話題,好嗎?感覺他的語氣柔和了許多,尤其那個“好嗎”,帶有商量的意味,讓我開始對他有了一點好感。我說好的,換個話題。

后來的情形是,他東拉西扯地問了我很多問題,諸如:你為什么對動物和動物園這么感興趣?你最喜歡什么動物?最討厭什么動物?你對動物園的管理有什么改進的意見和建議?你認識那個寫《成都,今夜請將我遺忘》的作家嗎?你們作家寫一本書可以賺多少錢?你靠什么生活?月收入多少?你怎么跟照相師認識的?你曾經在報社工作過嗎?你對那些吃狗肉的人有何評價?你怎么看待一夜情、打虎拍蠅、單雙號限行?你買了養老保險嗎?你出過國嗎?你跟你夫人的關系怎么樣?有小孩嗎?小孩多大了?男孩還是女孩?你想了解動物園哪些鮮為人知的事情?你接觸過動物園的哪些管理人員?你跟其他在動物園非法居住的那些人有聯系嗎?那個賣烏龜的女人給了你多少錢辦這個展覽?她為什么要給你錢?你認識那天來看展覽的那個老外嗎?你跟那個老外說過話嗎?都說了些什么?你們以前就認識嗎?你聽說過關于動物園要拆遷的那個傳聞嗎?你是在哪里聽說的?你怎么看待這個問題?你是不是對動物的減少和去向存有疑問?你寫這本動物園的書是你自己要寫還是有人委托你寫?你打算在國內出版還是境外出版?你上網嗎?你有微信嗎?我們加個微信好嗎?是我掃你還是你掃我?好了,加起了,我們以后可以在微信上聊天了。最后,我跟你說句實在話,你其實不用申請,但申請了也不用收回,就這樣,保持現狀,你明白了嗎?好,明白就好,今天我們聊得很愉快。哈,你也認識小蔡他們?你看,我們有共同的語言,還有共同的朋友,那么,從現在起,我們也是朋友了,以后有什么困難,盡管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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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跟老張談話之后,我才開始留意那些跟我一樣在動物園過夜的人,按老張的話說,那些非法居住者。情況確實讓我吃驚??粘鰜淼睦匣⒎块g,大象房間,猴子、孔雀、長頸鹿房間就不用說了,一到晚上,都被那些跟我一樣跑來過夜的人所占據。就是戶外的樹叢、花臺,乃至假山背后,只要你夠細心,也能發現跟我一樣蜷縮在睡袋里過夜的人。由于天黑,我看不清他們的臉。這么多人,卻都不說話,仿佛一種集體沉默的約定,難怪之前我沒注意到他們的存在。我雖然好奇(沒法不好奇,這么多人莫名其妙地跑到動物園來過夜),但我并不打算與他們其中的任何一個人搭訕和攀談。一是我知道他們不會與我說話(沉默的約定),二是和老張的談話還言猶在耳:你跟其他在動物園非法居住的那些人有聯系嗎?這不是單純的問話,而是一種警告。

我感到恐懼。蜷縮在睡袋里,度過了一個無眠之夜。天一亮,我就將睡袋收拾進背包,跑去照相師的小屋,對他說,我想離開動物園。照相師好像并不感到意外。他說,我也這樣想過。于是,他建議我們一起離開。但是,他又說,離開動物園后我們去哪里呢?我說,當然是回家。照相師說,但是我沒有家啊,我的家就在這里。他轉過身看了看背后的那間小屋。我說,你沒有老家嗎?就是你最初從那里出來的那個家。他說,有過,但很早就沒有了。我沒再問,我明白他說的沒有了是什么意思。我說,那就再等等看,想一想還有什么別的去處。他說,不用想了,其實你也走不出去。我心里一驚,這話是什么意思?他向我使了個眼色,示意我跟他一起進他的小屋。我們進了小屋,關上門,他才告訴我,他已經試過了。就在前兩天,他收拾起行李準備離開,但剛走到大門口就被保安擋住了,說上面有規定,任何人不準離開。后來他又到兩個側門去試過,還是一樣,不準他出去。我問為什么呢?他說,沒有具體的理由,只說是上面的規定。而且,外面的人也不準進來。這不是莫名其妙嗎?我突然大聲地吼道。他趕緊把手指壓在嘴唇上,示意我,小聲點,我們可能都被監視了。

離開照相師的小屋,我感到更加恐懼。我覺得無論如何都要逃出去,不能這樣坐以待斃。我想到了茶鋪里的小蔡,他們跟這里的管理人員很熟,尤其是那個自稱老張的人,看上去關系非同一般,我想從他們那里打聽一下內部消息,究竟是什么原因不讓人出去,以便確定自己該如何逃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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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鋪的情形一如往常,沒發現有什么異樣。小蔡夫婦依然形影不離地穿梭在各個茶桌之間,摻茶倒水,偶爾跟客人閑聊幾句,神態輕松自如,至少從他們身上看不出這已經是一個非常時期。客人們也很安靜,大都埋著頭看自己手上的手機,偶爾抬起頭來張望一下,眼神也是迷茫的,不知道在張望什么。但也是悠閑的,看不出有什么焦慮。我剛坐下來,就被兩個小蔡看見了,馬上走過來跟我打招呼。女小蔡說,好幾天沒看見你了,今天嫂子沒和你一起來呀?我說,那不是嫂子,我們根本不認識。兩個小蔡互相看了一眼,都顯出很驚訝的樣子。別騙我啊,你們看上去那么親密,不像不認識的樣子,女小蔡說。男小蔡馬上拉了她一下,意思是不讓她亂說話。沒關系,我說,也可能我們之間原來是認識的,但我不記得了。小蔡們又互相看了一眼,然后說馬上去給我泡茶,說著就互相拉扯著準備離開。我說,等一下,我想問你們一個問題,好嗎?你請問,他們看著我,想知道我要問什么問題。我清了清嗓子,卻突然發現不知道該怎么問了。要是直接問他們,動物園為什么不讓人離開,是不是太過突兀?畢竟,他們也只是開茶鋪的,并不是動物園的管理人員。于是,我又清了清嗓子,委婉地問道,你們最近還好吧?這問題委婉得讓他們摸不著頭腦。還好啊,他們笑了笑說。你們最近離開過動物園嗎?我又問道。兩個小蔡又互相看了一眼,我們每天都要回家,每天都離開啊。那么,沒有人擋住你們不讓你們離開嗎?我繼續問道。沒有,他們很肯定地回答說。哦,那就好,我說。沒等他們問我為什么要問這些(奇怪的問題),我就站起身來,說了聲“謝謝”又說了聲“再見”,就迅速地離開了茶鋪。

顯然,照相師說的不讓人離開動物園,并不是針對所有人的。但要真是這樣,問題就更嚴重了。我跑到大門口悄悄觀察,看是不是一些人能離開,一些人不能離開。整整一個下午,我看見的情形是,那些走出動物園的人都順利地走出去了,沒有一個人被擋住。這更印證了我之前的猜測,這項禁止離開的規定只是針對我和照相師兩個人的。我還發現,那些能順利離開的人,手里都拿了一張紙片,那難道就是出大門的路條?如果我能搞到那樣一張路條,是不是也能像其他人一樣順利地出去呢?這值得一試。

我找到賣烏龜的女人,問她能不能從她男人(那個胖保安)那里搞到一張路條?賣烏龜的女人問,什么路條?我說,出大門的路條。她說,出大門還要路條?我說是的。她問,你聽誰說的?我說不是聽誰說的,是我自己親眼看見的。她問什么時候看見的?我說就是今天,下午。是嗎?不可能哦,我昨天出去都沒要路條。她有些不相信我的話。我說,那就是今天才開始的。她想了想說,好,你等著,我去問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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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烏龜的女人抱著她的烏龜走了,我站在一棵芙蓉樹下等著。正是芙蓉花開的時候,開得十分漂亮。我抽了一支煙,準備抽第二支,就看見了那個女人。雖說只是一個背影,但我確定就是她。沒錯,連襯衫都是。她沒帶小女孩,是單身一人。我突然覺得,我跟這個女人有一種親密的聯系,我有話跟她說,我再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從我的視線中消失。我將剛從煙盒里抽出的香煙又放回煙盒,尾隨在女人的后面。我想,一會兒我追上她一定要對她說,請你原諒,我不是有意的,但我真的沒想起來,我長期失眠,記憶力下降得很厲害。不,也不是記憶力的問題,我記得,一直都記得,但我眼神不好,所以沒想起來,請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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