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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動物園(3)

  • 動物園
  • 何小竹
  • 4689字
  • 2021-12-16 11:3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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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貓是一種很奇怪的動物,理論上它們一年交配一次,但實際上一年也未見得有一次像樣的交配。我在熊貓館守了幾年,終于得知一個內幕,動物園的熊貓都是靠人工授精而實現繁殖的。那個告訴我內幕的飼養員還問我,想不想拍一下人工授精?并暗示我,只要給點好處,他可以打通所有的關節,幫助我拍到這樣的照片。我謝絕了他的好意。我對人工授精沒有興趣。再說,我本來就不喜歡熊貓這種動物(就像我不喜歡小孩一樣),如果它們自己不愿交配,那就更無拍攝的必要了。到了后來,我什么動物都不拍攝了,感覺很厭倦。但我還照常去動物園,只是不帶相機了。我想單純用眼睛(不依賴相機)重新觀看一下這些我用相機拍攝過的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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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這個變化被那個照相師發現了。看來他一直在注意著我,就像我注意著他一樣。他也一直在尋找與我說話的機會,就像我也在尋找這樣的機會一樣。現在我不帶相機了,似乎是個絕好的機會。所以,有一天,其實也是很平常的一天,他就主動跟我說話了。他問我,怎么不帶相機了?我一點沒覺得這個問題很突兀,很自然地回答說,不想帶了。從這個對話開始,我們便像兩個老朋友一樣毫無障礙地交談起來。

我問他,這么多年一直都在這里給人拍照,感覺枯不枯燥?他說,沒覺得枯燥,不過也沒辦法,別的什么都不會呀,只能干這個。他晃了晃手中的相機。然后他問我,老師靠什么為生?我說,這個問題不好回答。他笑了笑,摸了一下頭,表示理解。但后來我還是告訴了他,我是個詩人。他很驚訝,是真的嗎?你寫過什么詩?我說是真的,我寫過很多詩。他繼續驚訝著,像看一個外星人一樣地看著我。你是我唯一見過的還活著的詩人,他這樣說。我一時沒理解他的意思,難道他還見過死了的詩人?真沒想到,他說,這輩子我還能認識一位詩人。

我告訴他我是詩人的時候,是在他位于動物園側門旁的那間小屋里。他說,這就是他的工作室。很逼仄,也有些破敗。他讓我參觀了他的暗房,那其實就是一個衛生間改造的。暗房里抽水馬桶依然存在,所有衛生間的功能都保留著,其實就是暗房兼衛生間。很多放大、洗印出來的照片用木夾子夾著,懸掛在幾根橫拉在空中的尼龍繩上,全是游客在動物園的留影照。墻上還貼了一些,是那種統一尺寸的寶麗來一次成像照片。他指了指那些照片說,都是客人不要的,報廢了的照片。我說,我很喜歡你拍廢了的這些照片,很特別。對于我的恭維,他有點不相信,問我為什么?我說,它們看上去有一種藝術感。我的評價讓他有點不知所措。他說,這些照片太俗氣了,都不是他自己想要拍的,混飯吃而已。于是,他拿出一只紙袋,抽出一大摞照片遞給我,讓我看,這才是他自己想要拍的那種照片。

其實就是一些風景照。很普通的風景照。日出、日落、彩虹、云海、夜景之類的。他說,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舉辦一次個人攝影展。就用這些照片嗎?我問。他從我這句問話中,感覺到了我對他這些照片的不屑。他沒說話,場面有點尷尬。我感覺,如果我繼續說真話,可能會毀掉他的一些什么(比如自信、夢想、幸福感之類的)。但他那么真誠地邀請我看他的照片,我不得不繼續說下去,而且只能說真話,否則我會于心不安,厭惡自己。所以我說,我最喜歡的還是你為游客拍的那些照片。我還說,如果真要辦個人影展的話,我希望是你的那些照片。它們(那些以寶麗來為主的合影照)很有藝術感,很高級。我在語氣上特別強調了“高級”二字。對于我的這番評價,他沒有吭聲。他沉默著,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的那些風景照片上。過了好一陣,他抬起頭來問我道,寫詩能養活自己嗎?我說,只是愛好而已。他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又問,你能背一首你的詩來聽一下嗎?我說,很遺憾,我背不了自己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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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答應要送給他一本我的詩集。這二十年中,我自己印了二十本詩集,一年一本。我選了2010年的一本送給他。這本詩集名叫《虎年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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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照相師從雨中奔跑過去之后,那個賣烏龜的女人也從雨中奔跑了過去。奔跑時手里還抱著她的烏龜。這個女人在動物園里兜售烏龜至少有十年時間了。幾乎每次到動物園我都能碰見她,就像幾乎每次都能碰見那個照相師一樣。我只是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照相師一定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因為我經常看見他們在一起。而且,從一開始我就懷疑他們之間有一種說不清楚的男女關系。果然,有天下午,我就在照相師的小屋里撞見了這個賣烏龜的女人。那是個星期天,游客比較多,但我轉了大半天,都沒看見本該忙著給游客拍照的照相師的身影,擔心他是不是生病了,就跑去他的小屋找他。小屋的門關著,我敲了敲門,又叫了照相師的名字。沒人開門,但聽得見里面傳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很慌亂的樣子。李克勤,你生病了嗎?我再次敲門。里面又窸窸窣窣地響了一陣,然后門開了。照相師站在虛開的門縫后面,一臉慌亂的樣子。我又問他,你生病了嗎?一天都沒看見你。他說,沒生病,只是有點不舒服。我說,沒病就好。又問,我能進來嗎?他猶豫了一下,拉開門,把我讓了進去。屋里沒開燈,也沒開窗戶,顯得比較昏暗,但我還是借著門外的一縷光線,看見了那個賣烏龜的女人。她斜著身子坐在床邊,手里還抱著她的烏龜。她看見我,笑著點了點頭,有些尷尬的樣子。但其實更尷尬的是我。誰都明白,這屋里剛才發生了什么。我想找點合適的話來說,卻怎么也找不到。我又希望照相師能說點什么,但他也是悶著什么都不說。我有點怪他,這種情況還給我開門,不是安心讓我尷尬嗎?他完全可以不給我開門的。但是門已經開了,現在馬上說走也不太合適。真是進退兩難。后來還是我先說話,打破了僵局。我指著賣烏龜的女人懷里抱著的那只烏龜,問道,這只烏龜還沒賣掉嗎?賣烏龜的女人愣了一下,忽然明白了我的意思,拍了拍手中的烏龜,笑著說,這只是新的,你以前看見的那只已經賣掉了。這時候照相師也插嘴說,對的,這只是新的。他像一下找到了說話的靈感,又問我,你要不要把這只烏龜買了去?我說,我可能買不起,很貴吧,多少錢?賣烏龜的女人說,貴是有點貴,但我可以送給你,不要錢,你要不要?我當然不能要。我從不養動物。即使養動物,也不好意思無緣無故白要人家一只烏龜吧?我說,謝謝你的好意,但我一點不喜歡烏龜。賣烏龜的女人也知道我不會要,她笑著從床邊站了起來(她終于有了離開那張床的一個理由),對我和照相師說,你們擺一下龍門陣,我要去賣烏龜了。然后就抱著她的烏龜走出門去。過后我對照相師說,我真的懷疑她手里的那只烏龜還是我十年前看見的那只烏龜,一直都沒賣掉。照相師笑了起來,說,這怎么可能呢?要還是十年前的那只烏龜,這十年她吃什么,穿什么?我也笑了。我說,烏龜看上去都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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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撞見了照相師和賣烏龜的女人之間的秘密,賣烏龜的女人后來見到我,感覺就有些異樣(雙方的,我的神情肯定也有些異樣)。通常,我們碰面之后是這樣打招呼的:還是那只烏龜嗎?我問。是啊,送給你要不要?她說。她的眼神,她的姿態,都有一種心照不宣的意味。而且,好像是故意的,她讓我感覺到她有一對豐滿迷人的乳房,那是她身上除了嘴唇之外最美的地方。她的嘴唇不涂口紅都是鮮紅而濕潤的。有次我問她,你在動物園賣烏龜,不怕管理人員抓你嗎?她說,哪個抓我哪個就是烏龜王八。說完,咯咯咯地自己笑了起來。但我是真的疑惑,怎么會允許她在動物園賣烏龜呢?如果可以在動物園賣烏龜,那不是也可以在動物園賣雞賣魚了嗎?還有,她的那些烏龜又是從哪里來的呢?我問過她,她說,自己養的啊。但烏龜是長得很慢的,那么大一只烏龜,要養幾十年才行吧?她說,是啊,我幾十年前就開始養了。這些話我當然不信。有一次我們正面對面地站著聊天,她手上抱著的那只烏龜突然把頭伸了出來,那樣子特別猙獰,又特別下流、惡心。我本能地往后退了一下,差點跌倒。她哈哈哈地笑著說,你一個男人還怕這個?我其實不是怕,只是覺得……有點……那個。我指給她看烏龜伸出來的頭。她低頭看了一眼,臉突然就紅了。太壞了,我本來以為她會這樣說,但她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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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照相師,賣烏龜的女人有自己的男人嗎?照相師有點不好意思,以為我在拿這個話責備他。所以,對于我這個問題,他是這樣回答的:“其實,現在的女人哪個不背著自己的男人出來偷一下呢?”聽他這樣說,我也不好意思起來。我想到了多年前自己在動物園干的同樣的事情。我說,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隨便問一下,你別多心。他聽了我的話,就更不好意思起來。他說,她有男人,是做保安的。是動物園的保安嗎?我問道。是的,照相師笑著點了點頭。我也笑了。我說,你膽子真大啊,保安的婆娘也敢搞。這樣一說,氛圍一下就輕松了。他突然壓低嗓音,靠過來對我說,其實大家都知道,做保安的自己也知道。我不解,知道什么?我的遲鈍讓他有些詫異。他怪笑了一下說,賣啊,還不明白?我的確還有點不明白,賣烏龜?但這個話我沒問出口,因為我馬上就領會到了那個“賣”字的特殊含義。是這樣啊?我做出似信非信的樣子。他以為我真的還不相信,便又靠近過來,把嗓音壓得更低地對我說,你要不信,哪天親自試一試?我不能再問試什么試了,那樣就未免太裝了。我就學著他壓低了聲音問道,貴不貴啊?他聽我這樣問,知道我完全明白了,顯得很高興的樣子,氣氛便更加輕松起來。他說,不貴,比她手上的那只大烏龜便宜多了,相當于一只小烏龜。嗯,我點了點頭。我說,看來她手上那只大烏龜真的是十年前我看見的那只烏龜啊(意思是她抱在手上的那只大烏龜僅僅是她“賣”的一個幌子)。照相師突然大笑起來,也學著我那天的話說,烏龜都是一樣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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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知道了動物園的一個秘密,但這并沒有讓我感到欣喜。相反,還有點莫名的悲哀。尤其當我再碰到那個賣烏龜的女人的時候,真有點不敢去直視她的眼睛。我害怕自己會掩飾不住內心的欲念,那種十分下流的、烏龜一樣的欲念。我害怕自己控制不住自己,也像照相師那樣,花一只小烏龜的錢,便完成與一個女人的肉體交易(那個價格確實很便宜,很誘人)。我開始躲著她,盡量不與她碰面。而且我也知道了哪個保安是她的男人,就是那個長得很胖的保安,胖得流油,尤其夏天的時候,這個保安的保安服總是被汗水打濕,看上去就像尿布一樣,讓人很不舒服。所以,當攝影師有一次碰到我,問我怎么樣,有沒有試一下的時候,我突然莫名其妙地很生氣。我說,試個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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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還在下,而且越下越大。傘太小,罩不住三個人。小女孩已經被女人拉過來站在了我和她的中間,這樣,從傘外飄進來的雨水,以及從傘面上流下來的雨水,都落在了我和女人的身上(我的右半身和她的左半身)。但是,小女孩還是喊叫起來。媽媽,我的腳泡水了。聽見小女孩的喊叫,我們都低頭去看,小女孩的一雙腳,穿著小皮鞋和彩虹襪子的腳,完全泡在了雨水中。這樣會感冒的,女人憂心地說。其實這樣下去不光小女孩會感冒,我們(我和那個女人)都會感冒。所以,這樣躲雨躲下去是不對的。我正準備提議,去鳥類館旁邊的那個茶鋪躲一下,就看見了一只老虎在雨中奔跑。

一只孟加拉虎,我曾經拍攝過它交配的,那只白色的孟加拉虎,不知什么原因從籠子里跑了出來。雨水打濕了它的皮毛,使它看上去跟平時不大一樣,有些變形,變得瘦小了,一副滑稽的樣子。一些人也在奔跑著。我原先以為,這些人是受了老虎的驚嚇而奔跑的。但看了一會兒,發現不對,不是老虎追著人在跑,而是人在追著老虎跑。這就是新聞了,我禁不住笑了起來。但我旁邊的女人卻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她一下抱住了我。然后覺得還不夠,又騰出一只手來抱住了小女孩。怎么辦啊?她恐懼地問道。我告訴她,從目前的情形來看,是虎落平川,人反而是強勢的,所以,我們也暫時是安全的。暫時?她瞪大眼睛看著我,對我使用的“暫時”這個字眼很不放心。于是,我告訴她,我們應該找個地方躲一下雨,防止感冒才是當務之急。她同意了。我們便相擁著穿過雨水,去了鳥類館旁邊的茶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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