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動物園的內幕。我曾經想以此為書名,寫一部書。這也是我開始用相機拍攝動物的原因之一。我設想這是一部主要由圖片構成的書,其中也會配上一些文字。文字或許與圖片有關,或許無關。文體可以是散文,也可以是詩歌。像是一種紙上紀錄片,我曾經為這部書做過這樣的定義。但我知道這樣的定義并不準確。這個過程中我產生了太多的想法,有的想法我用圖片完成了,有的想法圖片完成不了,我便用文字記錄下來。但還有一些想法,瞬間的、模糊的,甚至是無形的,圖片和文字均無法體現和表達。就是這些想法始終折磨著我,包括睡覺的時候,這讓我一段時間經常遭受夢魘的折磨。
有次我在鳥類館,我最不喜歡的地方,整整呆了一天。真的是發呆的呆。我發現并不是所有的鳥都喜歡飛來飛去,吵鬧不休。也有始終保持沉默的鳥,比如貓頭鷹,如果它也算是鳥的話。我拿著相機蹲在一只貓頭鷹的面前,整整一天,沒聽它叫過一聲,也沒見它動過一下。那天拍攝的膠卷編號是68,時間是1999年7月1日,關鍵詞:貓頭鷹、思想、夢魘。我還記得,當天晚上,我回到家沖洗出這個膠卷的時候,已經是半夜。我取下燈泡上的紅布,正將底片對著燈光察看,老婆突然闖了進來。她穿著一件睡衣,一副半睡半醒的樣子,問我今天拍的什么?我便把底片遞給了她。她展開膠卷從左往右看的時候,我就發現,她的表情隨著目光的移動而發生著變化。開始是漠然的,漸漸的有一些驚恐,到最后,目光發直,嘴唇顫抖。我問她怎么了?她沒聽見。我又推了她一下,問她怎么了?她全身一陣痙攣,手中的膠卷掉到了地上。我抱住她,問她怎么了?她一言不發,開始抓扯自己的睡衣,以及睡衣中的乳房。我嚇壞了,情急之下,打了她一個耳光。她如夢方醒,茫然地看著我,問我怎么了?我說沒什么,你可能在做夢。她又問,我怎么在這里?我說,可能是夢游。她沉思了一會兒,然后就走回自己房間繼續睡覺了。后來,我們都沒再提起過這件怪異的事情。
還有一次,也是在鳥類館,關孔雀的那間房子前,發生了一件讓人傷心的事情。那天我也是專門在那里拍孔雀。實際上,就是我拍貓頭鷹之后的第二天。房間里關了三只孔雀,兩只母孔雀,一只雄孔雀。游客中一直有人在向旁邊的人解釋,羽毛和體形丑陋的那兩只孔雀就是母孔雀。羽毛長,好看的那只,就是雄孔雀。雄孔雀才會開屏。雄孔雀開屏是為了吸引母孔雀的注意,是一種炫耀和征服。那個留著平頭,戴著一副教授眼鏡,穿著卻像一個生意人的中年男人反復地向旁邊的人解說著,神情十分的興奮。他的這種興奮也感染了圍觀的其他游客,他們都盼望著那只雄孔雀能夠馬上開屏。他們甚至不顧孔雀根本聽不懂人話的事實,一個勁地起哄:“開啊,開屏啊,開出來我們欣賞一下啊。”那個孔雀開屏的解說者又說了,雄孔雀看見穿漂亮衣服的漂亮女人也會開屏。大家便開始左顧右盼,看看身邊有無這樣的女人。一個長得很瘦的男人突然將緊挨著自己的一個女人往前推,女人一直說不,不要,并掙扎著往后躲。但瘦男人哈哈笑著,繼續把她往前面推。這女人大約三十歲左右,圓臉,穿了一件粉底帶藍花的連衣裙,皮膚很白,算得上是一個美女。推她的男人,估計是她的丈夫,至少也是男女朋友的那種關系。女人禁不住男人的連推帶哄,加上旁人興奮的喊聲,終于站在了人群的最前面,進入到雄孔雀的視野之內。誠如那位解說者所言,雄孔雀一下張開了它尾部斑斕的羽毛,那些羽毛在它昂揚的頭顱后面豎立起來,形成一面巨大的扇形屏風。人群開始鼓掌、歡呼,有相機的趕緊舉起相機對著開屏的孔雀拍照。正當大家興奮莫名的時候,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發生了,那個被推上前來誘發孔雀開屏的女人哭了起來。她將兩只手臂緊緊地抱在胸前,就好像自己是赤裸著的一樣。瘦削的男人摟著她的肩膀,一邊瞟著旁人,一邊叫她別哭。女人不聽,繼續哭。男人說,大庭廣眾的,丟不丟人啊?這話無疑讓女人更受刺激。她掙脫開男人的手,開始抓扯自己的連衣裙,一邊抓扯一邊喊叫:“看吧,讓他們看個夠。”連衣裙從領口的位置斜著往下被拉開了一條長長的口子,里面的胸罩露了出來。女人歇斯底里地繼續抓扯自己的胸罩。男人也憤怒起來,他伸出兩只精瘦的手臂,想要去擋開女人的手。但女人還是扯掉了自己的胸罩。男人也變得有點歇斯底里了,他先打了女人一個耳光,然后對著女人高聲咒罵,用的是這座城市最惡毒、最骯臟的語言。女人重新將雙手抱在胸前,朝地上蹲了下去。
我將這天拍的膠卷編號為90,時間是1999年7月2日,關鍵詞:孔雀、羞恥、傷心。
9
據說,這座動物園開始的時候只有三只動物,一只老虎、一只猴子、一只穿山甲。這是1950年,這座城市剛剛解放。老虎是沒收來的,猴子是一個江湖藝人丟棄的,穿山甲是一位開明紳士捐贈的。動物園的房子原來是一座寺廟。政府讓寺廟的住持當了動物園的園長,其余和尚當了飼養員。住持法號凈空,當了動物園園長后,去掉了法號,回歸俗名張元亮。那時候,張元亮已經61歲。他像過去化緣一樣,在這座城市里游走,收羅那些被遺棄的動物。但被他帶回來的基本上就是流浪狗和流浪貓。新副市長過去是一位作家,他參觀了動物園,看見一些游客還是帶著香蠟到供有菩薩的屋子里燒香拜佛,便對陪同的張元亮說,這不像樣子,除了老虎,沒什么稀奇可看,哪里是動物園,還是你的寺廟嘛。他回去后給政府打了個報告,要求財政撥款,購買更多的動物。從那之后,動物園陸續有了獅子、豹子、大象、長頸鹿、河馬、孔雀等市民們從沒見過的動物。隨著動物的增加,那些菩薩、羅漢也就一個一個地消失了。曾經的寺廟慢慢地變成了真正的動物園,人們也逐漸忘記了張元亮的和尚身份,習慣于叫他張園長了。
1960年,后來所謂的“困難時刻”,糧食和許多副食品實行配給制。張元亮就是在這一年去世的。作為一名得道高僧,他懷著巨大的悲憫之心,為園里的動物們向政府爭取基本的配額。同時,他也懷著巨大的悲憫之心,對那些跑到動物園來偷食動物配額的市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暗地里救了不少人。他和他的徒弟們則謹守教規,不僅沒克扣、私吞過動物的配給食物,更沒動過殺動物充饑的念頭。張元亮死之前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我好想喝一口黏糊糊的米湯啊。
據一位熬過了三年的困難時期的老和尚說,有一次他和一個小和尚手里抱著一只雞去老虎館喂老虎,小和尚一邊走一邊哭,他問他哭啥子?小和尚也不說。后來,當他把那只雞扔進老虎籠子的時候,自己也終于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小和尚問他為什么這樣哭?他說,老虎好可憐,半個月才吃到一只雞,還是這么一只瘦小的雞。小和尚說,師傅,我們半年都沒吃到一碗干飯了。說完,又哭了起來。
10
我第一次到動物園,是1992年。一個女人約我去的。我們沒見過面,只通過電話。她在電話里的聲音很美。我們通電話已經一個月了,這一個月中,我們在電話上做了兩次愛。然后有一天,她說我們可以見見面了,并把見面的地點約在了動物園。
跟類似的許多故事一樣,這個聲音很美的女人,長相卻很一般,甚至有些偏丑。所以,見面后我不是很想說話。我只問她,為什么約在動物園?她說,動物園可以看動物。我看了她一眼,就不再說什么了。不得不承認,她有先見之明,動物園可以看動物,避免了不說話的尷尬。對于見面的結果,她好像早有準備,所以表現得比我要坦然得多。我們一路無語地看了老虎,又看了獅子和豹子。就在看豹子的時候,她突然偏過頭去,自己笑了起來。我問她笑什么?她反問我,你是不是很失望?我不知該怎樣回答。想了想,我說,你身材很好。確實,這女人身材很好,我沒說假話,尤其是乳房,在一件兔毛毛衣的覆蓋下,十分飽滿和挺拔。其實,之前在電話上她就說過,自己的乳房很大。我還問,有多大?她說,以后你見到就知道了。看來,對于自己的身材,她是信心十足的。所以,對于我的贊美,她并沒表示出多大的驚喜。她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說,你也跟我想象的一樣。我不知道她說的“一樣”是指的什么,正在想該怎樣接她的話,我們便進了喧鬧的猴子館。然后,就發生了一個比不說話更尷尬的小插曲。猴子館的一群猴子,不是跳來跳去在假山和樹枝上玩耍,就是蹲坐在地上,互相抓身上的虱子(其實是皮毛中的鹽分)吃,唯有一個猴子,孤獨地坐在一塊石頭上,看著我們(準確地說是看著我旁邊的女人)齜牙咧嘴地發出一種怪叫聲。女人也發現了那只猴子的異樣(猴子的生殖器已經腫大起來很是壯觀了),她先是一笑,然后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這一看,讓我感到很不自在,馬上聯想到之前在電話上她也問過我,你有多大?我當時學她的話說,你見了就知道了。我猜她此時看見那只猴子的形狀,便聯想到了我們曾經的那番對話。所以,她看我的那一眼既羞澀又嫵媚,還有幾分將此物比彼物的調侃。我還沒來得急表示什么,她卻已經很自然地靠攏過來,挽住了我的手臂。
接下來,我們再也無心看動物,而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找到一個隱蔽的地方。但是,要在動物園找一個隱蔽的地方并不那么容易。我們轉來轉去,差不多兩個小時之后,才終于找到一個地方,熊貓館背后一間堆雜物的板房。門是上了鎖的,但幸運的是,門上有一個破損的縫隙。我們從這個縫隙擠了進去。但是我太緊張了,腦子里有很多雜念,表現得并不好。她倒是很體貼,不厭其煩,用了各種辦法以增強我的信心。想一想剛才那只猴子,她說。于是我腦海里便出現了那只齜牙咧嘴的猴子,以及她當時看著猴子的那種眼神和表情。這樣一想,似乎沒那么緊張了,感覺便一下好了起來。真乖,真厲害,真好。她掐了我一下,又掐了我一下,不失時機地給我加油打氣,后來便頻繁地使勁掐我,我忍住沒叫,她卻叫了起來。這是初春三月,天氣還有點涼,但她的身上和我的身上都冒出了汗水。雖說最后算是成功抵達(她回過頭來,眼神中流露出滿意的樣子),但我還是覺得整個過程十分狼狽。我想到了“交配”二字。是的,像動物一樣的交配。
11
這些年我在動物園拍攝的那些照片中有一大半都是動物交配的鏡頭。這些鏡頭不是隨便能拍到的,需要等候,需要耐心,有時還需要一點運氣。除此之外,還需要知識,即了解動物的習性,這比耐心更重要。為此,我到購書中心買了一些相關的書籍回來潛心閱讀,以獲取相關的知識,尤其是有關動物發情和交配的知識。我也主動和動物園的飼養員交朋友,虛心向他們請教,從他們那里獲得書上得不到的更直接和具體的知識,避免了我拍攝的盲目性。很多動物一年只交配一次,比如老虎。因為老虎那東西很特別,上面長滿了倒鉤,飼養員說。那東西就如同一把兇器,讓交配中的母老虎苦不堪言,所以一年只交配那么一次。但就是這一次,每只老虎的交配時間(具體到某天某時)也是不一樣的。所以,飼養員的經驗和指點就顯得至關重要。幸運的是,我拍到過兩次老虎的交配。一次是1997年。一次是2008年。兩次都得益于飼養員的通風報信。估計就是明天了,飼養員說。第一次拍到的是東北虎。我帶著相機一早就進了動物園,守候在東北虎的籠子前。我不吃不喝一整天,以免上廁所而耽誤拍攝時機。兩只老虎的情緒看得出來都比較煩躁,彼此之間一直在試探和周旋。也許受環境的干擾(游客從上午到下午都沒間斷),兩只老虎一直就在那里轉圈子,即使公老虎偶然騎到了母老虎的背上,但馬上就被母老虎甩了下來。很明顯,母老虎是刻意在躲避。中午的時候,也許是太累了,兩只老虎還相安無事地睡了一個午覺。就這個時候,我也沒敢閉一下眼睛。直到臨近黃昏,游客都散了,我也十分虛弱無力了,兩只老虎開始有了不一樣的表現,算是真正進入狀態了吧。這種狀態的表現是,轉圈的步伐明顯加快,還出現了剪、撲、騰、挪的動作,這樣相互糾纏了十多分鐘,公老虎一聲呼嘯,成功地騎上了母老虎的后背。這一次,母老虎想甩也甩不掉了。
我還拍到過大象的交配,這純屬偶然,是運氣。只是,作為一個龐然大物,大象的交配遠不是我想象中那么驚心動魄。我以為那個場面無論如何都會超過老虎的,但實際情景完全不是這樣。整個過程都是靜悄悄的,就跟它們平常的狀態一樣,沉穩,緩慢,一絲不茍。但也可以說是笨拙,死板,無趣。只在最后的關頭,后腿直立的那只大象搖晃了一下,我感覺我站立的地面也搖晃了一下,才顯示出一點大象的威力。至于猴子、斑馬、長頸鹿,以及鴕鳥、孔雀,這些動物沒明顯的發情期,交配比較隨意,拍攝的機會也就很多(尤其猴子和鴕鳥)。迄今為止,我的膠卷中唯一缺少的就是熊貓的交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