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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兩次戰爭之間

失敗的滋味總是令人痛苦。但1918年德國的慘敗,與1945年5月德國的投降相比,卻更讓德國的職業軍人感到驚訝和動搖,因為所有的人,除了黨衛軍里的那些狂熱分子,全都早已看出,后面這次投降是不可避免的。實際上,1918年時,魯登道夫很清楚,3月發動的那場大規模進攻,就是他的最后一擊。但是,等到夏季里德軍節節取勝之勢受到遏制,開始轉勝為敗之后,這位古板的德國兵團級軍官卻仍然沒有想過要投降,德國陸軍仍然屹立在外國的領土之上;自俄國1914年那場進攻以來,除了俘虜,還沒有任何敵人踏足過德國本土呢。德國的戰線必須縮短,就像索姆河戰役之后那樣。法國的整個北部地區和比利時,可能必須放棄;德國可能不得不與協約國簽訂一份妥協性的和約,從而讓德軍在西線的形勢并不會好于1914年8月4日時的局面。不過,除了總參謀部和陸軍司令們,少有幾個人在最后那兩個星期之前意識到,德國此時并沒有其他的選擇,要么投降,要么就徹底亡國。連協約國也在準備面對另一個冬天的塹壕戰,并且計劃在1919年春季發動最終攻勢了。

事實上,此時的德國各軍在戰場上全然處于挨打的地位,而協約國的封鎖,也已經動搖了德國國內民眾的抵抗意志。戰敗的結局可以被延遲,但不可能完全逆轉。

盡管如此,由于我們都喜歡把自己的失敗歸咎于其他方面,而不是歸咎于自身的缺點,所以人們紛紛傳說,應當把那些“背后捅刀子的人”抓起來,交由返回國內的戰士們喝其血、啖其肉才是,這種現象就是合情合理的了。協約國懷有一種奇怪而錯誤的欣賞德軍精神的心理,竟然允許德軍全副武裝地跨過萊茵河上的一座座大橋,在軍樂隊和彩色黨旗之中撤退回去,從而進一步助長了這種觀點,使之保持了下去。

接下來,協約國的做法又完全無視雙方業已商定的停戰條件,從而讓德國獲得了一種有根有據、永遠都感到不平并且完全合法的理由。正如約翰·梅納德·凱恩斯在當時就已指出的那樣,這些方面都是非常清楚、毫不含糊的。協約國宣稱,它們愿意根據威爾遜總統在美國國會發表講話時詳細闡述的“十四點原則”這一基礎與德國媾和,而“巴黎和會”的目標則是“討論應用這些原則的細節問題”。可實際上,“巴黎和會”從來都沒有討論過那些原則,而和約也是在德國沒有進行陳述的情況下強行簽署的。此外,正如哈羅德·尼科爾森先生在《締造和平》一書中指出的那樣,這個“十四點”、“四原則”和“五細項”當中,“只有4條可以稍微準確地說加入到了和平條約當中”。結果就是,盡管《凡爾賽和約》無疑并不像德國人自己制定的那種和約一樣嚴厲,卻沒有哪一位德國人認為這個和約對他們具有約束力。尤其是,對于將西普魯士的大片領土割讓給波蘭,對于失去但澤市,對于讓大約200萬德國人永久性地服從于波蘭的統治,沒有哪個德國人愿意接受。我們必須在這種背景之下,來看待每個德國軍官隨之而來的行為才是。德國的軍官階層都認為,該國是受到了欺騙才投降的;哪怕我們辯解說,假如德國繼續作戰到1919年,那么無論協約國可能把一些多么令人無法忍受的條件強加給德國,德國都將不得不接受,這樣做也毫無用處。

而在1945年,我們則看到,德軍已經被同盟國摧毀和瓦解,就像他們那些夷為了廢墟的城市里面的瓦礫一樣,沉浸在陰郁和痛苦當中,暫時性地變得麻木不仁,連恨也恨不起來了。1918年時,他們仍然擁有相互翻臉的斗志,因為推翻征服者的日子當時還遙遠得很。(但推翻征服者的日子終有一天會到來的,他們對此毫無疑問。“從這里脫身之后,我們就會用大棒把法國人趕回老家去。”1919年,一位德國實業家在杜塞爾多夫曾經這樣對我說道;當時,還是法國占領魯爾區的4年之前。)那時,我們都一心忙著撫平自己遭受的創傷,慶祝我們獲得的勝利,花掉我們的戰爭遣散費,享受戰后初期那段短短的經濟發展,對德國正在發生的情況既所知不多,也不怎么在乎。然而,回國后的軍官們在大街上被抓,或者被人從火車上揪下來,撕掉他們的軍銜標志,并且經常被殘忍地殺害的情景,卻給德國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極大地確保了這一點:到了一定的時候,民眾就會歡迎希特勒上臺。這個方面,極大地說明了德國“自由軍”興起、實施種種暴行以及出現戈林、羅姆、賽普·迪特里希這種人的原因。這種情況,也說明了該國身為社會黨人的國防部部長、以前的制籃工兼前軍士諾斯克先生最終轉向了德國軍官階層的原因,因為此時的他,就是唯一一個能夠尊重并恢復德國一向試圖強加給本國民眾和其他民族那種“秩序”的人。

然而,這一切還有另外的一面。在經濟陷入混亂,以及由戰敗、被別國占領和內戰導致的心理迷茫當中,任何一個當時沒有身處德國的人,都很難透過重重迷霧,描繪出德國中產階層家庭正常生活的情況:丈夫前往氣氛陰郁、追求效率的工廠與辦公室上班,妻子則在家里無休無止地擦啊洗啊,逼迫那些可憐的女傭,并且將心思主要都放在食物價格以及難以獲得食品這個問題上。一位德國的正規軍軍官,一下子回復到和平時期的從軍狀態,好像自己只是前去參加了幾場時間異常冗長的演習似的:這種情況,我們就更加難以想象了。

不過,埃爾溫·隆美爾上尉的情況正是這樣,或者說差不多就是這樣。1918年12月21日,他再次被分配回了原來的那個團,即駐扎在魏因加滕的第124步兵團;1910年參軍伊始,他進的就是這個團。總體而言,他并沒有看到多少“問題”。同一個月里,他不得不穿過正在爆發革命的德國,將妻子從但澤接過來;當時,她身患重病,住在祖母家里。由于前往但澤的時候他身穿軍裝,因此一路上受過盤查、受過不大的侮辱,有一次還差點兒被捕;可最終,他還是將妻子安全地帶了回來,安置到了他母親位于魏因加滕的家里。(這兩位女士,始終都是關系最好的朋友。)1919年夏季,他有段時間擔任過腓特烈港的一個國內安全連的連長;正是在那里,他有了第一次對付那些不愿意服從命令的德國軍人的經歷。

當時,他接受了任務,要將海軍招募來的一批“左翼”海員訓練成水兵。他們一開始的時候有點兒桀驁不馴,還因為隆美爾佩戴著“藍色勛章”而向他喝倒彩,要求軍方委任一位政治委員,拒絕走正步訓練,并且舉行了一次革命會議。隆美爾也參加了這次會議,他站到一張桌子上,當眾指出,他指揮的應當是一群戰士,而不是一幫犯罪分子。第二天,他便讓這些人跟在軍樂隊后面,到閱兵場上去。他們拒絕進行訓練之后,隆美爾就上馬走了。這些水兵膽怯地隨著他回到了營房里,過不了幾天就都變得服服帖帖,以至于斯圖加特的警察局長哈恩督察都要求隆美爾從中挑選出一些人,加入警察隊伍;一旦加入了警察隊伍,他們就會獲得一筆特殊的津貼。他還邀請隆美爾本人一起前去,或許,這就解釋了人們之所以傳說隆美爾曾經當過警察的原因吧。隆美爾回答說,他打算回到自己的團里。絕大多數手下都愿意不要這筆津貼,愿意追隨隆美爾而去。除了要求他們必須監視一家做黑市燒酒的工廠之外,后來他跟這群士兵之間就再無矛盾了;或許,指派這個任務,也是有失公允地想要考驗一下他們剛剛確立起來的紀律吧。后來,他還帶領手下的這個連前往魯爾,執行國內安保任務;但在那里,他們沒有經歷什么太過令人激動的事情。到了1921年1月1日,在施瓦格明德值完勤之后,他又被調到斯圖加特,成了第13步兵團的一位連長,而德國陸軍此時已經將第124步兵團裁減掉或者說重編番號,因而不再有這個團了。在第13步兵團里,他身為上尉,一干就是差不多9年。

因此,對于除了戰爭一無所長,也不太在意與什么樣的敵人作戰的隆美爾來說,他又是怎么做到重新開始自己的職業生涯,而沒有為形勢所迫加入“自由軍”,沒有加入眾多賦閑無事、心懷不滿和兇狠好斗的退役正規軍官的這個避難所的呢?那是因為,盡管1918年11月德國慘敗,盡管隨即該國又爆發了內亂,但德國陸軍始終存在,并且即便是在這樣一個棄軍不用的時候,德軍也始終懷有盡早進行擴充的意圖。《凡爾賽和約》中,第160條規定:“到不遲于1920年3月31日之前,德國陸軍的兵力不得超過7個步兵師和3個騎兵師。此后,德國陸軍的總兵力……包括軍官和兵站機構人員,不得超過10萬人……軍官總數不得超過4000人。”

這一規定,目的是允許德國保存足夠的兵力來維持國內秩序。而其后果,卻是讓德軍總司令漢斯·馮·塞克特將軍這個“炮制出了下一場戰爭的人”,擁有了一批牢固的核心職業軍人,使他可以圍繞著這一核心,為日后的德國陸軍打下基礎。這些職業軍人是德國陸軍的強化劑和鋼架;如有可能重新征兵,那么到了有可能的時候,應征來的兵源就可以像“混凝土”一樣,迅速地注入其中:希特勒在1935年3月正是這樣干的。佩有“藍色勛章”、擁有身為團級軍官聲譽的隆美爾,“自然”非常適合這種工作。雖說他并不熟悉馮·塞克特將軍,事實上除了在閱兵儀式上見過一兩面,他也從來都沒有碰到過這位將軍,但他正是馮·塞克特將軍需要的那種人,即那種嚴肅認真的年輕軍人(停戰時,他還要過4天才到27歲),而不是那種在戰爭中可能很有用處,在和平時期卻不喜歡遵守紀律,忍受不了枯燥訓練且虛張聲勢的人。

對于隆美爾本人而言,就算曾經希望自己能夠有所選擇,他其實也是別無選擇的。軍隊就是他的職業,由于他已經結婚成家,又沒有多少或者完全沒有自己的謀生之道,因此能夠從事軍人這種職業,他還覺得自己非常幸運呢。而且,他并不覺得從軍生涯很枯燥,他是一個善于思考的軍人,喜歡把自己經歷過的戰斗重新來一遍;當然,這并不是抱有什么懷念戰爭的想法,而是為了從中汲取正確的戰術教訓。他跟蒙哥馬利一樣,也很喜歡操練和訓練。

對于馮·塞克特將軍實施那個擴大軍備、隱藏德軍實力的龐大陰謀的具體情況和目的,他非常清楚,這一點我們是毫無理由去懷疑的。精心挑選出來的那4000名軍官,個個必定都清楚得很,他們的使命并非僅僅是維持國內安全,而是在原有德國陸軍的殘余基礎之上,建立并訓練出一支新的、更加強大的軍隊。他們必定都曾因為自己追求的目標具有非凡的巧妙性和堅定不移的精神而感到歡欣鼓舞,因為倘若我們處在他們的位置上,也會這樣的。我還記得,在約翰內斯堡“蘭德俱樂部”的圖書館里,我曾經看過J.H.摩根準將在1924年10月的《評論季刊》上發表的一篇文章;此人是“裁軍委員會”里的一員,他在文中指出,德國找了無數的借口,在“遣散中心”“福利中心”“撫恤金中心”等名義的掩飾下,讓“裁軍委員會”的種種措施都實行不下去,并且盡可能地讓該國的整個動員機制做到了原封未動。此文描述的情況,像阿加莎·克里斯蒂所寫的小說那樣刺激,還有更多方面則令人擔憂。令人遺憾的是,這本雜志的發行量并不大。在那些積極參與此種欺騙行徑的人看來,這必定是他們可能玩過的一場驚心動魄的游戲。“假如我身為德國人,并且熱愛祖國的話,”摩根準將自己就曾說過,“我一定會向馮·塞克特將軍致敬,認為他是最最偉大的普魯士人。”沙恩霍斯特曾經將《提爾西特條約》中的裁軍條款,變成讓拿破侖狼狽不堪(順便也讓我們贏得了“滑鐵盧之戰”)的條款;但相比而言,他還只是個小人物,因為制定《凡爾賽和約》中的對應條款時,人們要仔細得多。因此,在緊跟1914年至1918年這場戰爭之后的那些年里,在德國的部隊里從軍,對于一名德國軍官來說,并不像人們可能認為的那樣,是一種沉悶無趣和無利可圖的職業呢。

駐扎在斯圖加特,是隆美爾值得幸運的另一件事情,因為斯圖加特是他家鄉一座非常宜人的城市,而他的家人也都住在那里。所以,盡管要等到1933年才會擢升至少校軍銜,他卻完全說不上過得不快樂。1927年,他帶著妻子前往意大利休假,并且重訪了他在隆加羅內做出壯舉的地方;其間,隆美爾夫人還在當地的公墓里發現了莫利諾家族的墓地——人們普遍都認為,她的娘家莫林家族就是這個莫利諾家族的后裔。(他們對當時那個戰場的尋訪過程被人打斷了,因為一個德國軍官公然前去尋訪一個似乎能讓他產生愉快聯系的地方,這種做法讓隆加羅內的意大利人感到憤慨。)

在另一次休假中,他和夫人一起劃著獨木舟,順萊茵河而下,到了康斯坦茨湖。夫妻二人都是專業的滑雪愛好者、登山運動員和游泳健將,兩人都長于騎馬,都喜愛馬匹和小狗,并且極愿在鄉村生活而不是在城市里生活;因此,只要做得到,他們就會到斯圖加特以外的地方去。事實上,兩人還喜歡跳舞,但他們對看戲、看電影都不太感興趣,也不喜歡所謂的“派對”。

在家里,隆美爾會拉拉小提琴,水準只能說是業余,但在其他方面生活得很隨和。他的酒量很小,從來沒有喝過兩杯以上的葡萄酒;他不抽煙,在吃的方面也不挑剔。他對家里的事情異常拿手,能夠制作或者修補任何東西;剛買了一輛摩托車,他就把摩托車完全拆散,然后再一一組裝起來,之后還揚揚得意地說,沒有剩下一顆螺帽或螺母。

駐扎在斯圖加特的時候,隆美爾與哈特曼、阿爾丁格爾一起,成立了一個3人原來都隸屬的符騰堡山地營“老兵協會”。在這個協會里,會員之間不分軍銜的高低。這是隆美爾的主要愛好之一,因此他用了大量的業余時間,親自寫信,與所有曾經在該營里當過兵的人進行聯系,并且盡力幫助那些在戰后德國生活得很艱難的老兵。協會每年召開一次年會,進行一次閱兵;1935年,隆美爾官至中校,當上了戈斯拉爾一個營的營長之后,還特意回到過斯圖加特,去參加該協會的年會和閱兵。那一次,馮·索登將軍前來檢閱,并且邀隆美爾與他一起站在檢閱臺上。隆美爾曾說,他更愿意帶領原來的那個連隊回到過去;這句話,正好體現出了他的典型性格。

于是,數年間匆匆而過,隆美爾夫婦生活愜意,太平無事;其間最大的一件事情,就是1928年圣誕前夜,兩人的獨子曼弗雷德出生;此時,距他們結婚已有12年了。

隆美爾的遺孀說,除了受傷之處所結的疤痕,戰爭似乎在隆美爾身上并未留下什么痕跡。他在談到戰爭的時候,仿佛那是一件愚蠢而殘暴的事情,說任何一個神智正常的人都不希望看到戰爭再次打響,他在家里很少談到戰爭。不過,他晚上不會做噩夢,似乎也不像1918年后所有部隊里無數年輕的軍人那樣:他既不認為那4年光陰是某種奇怪而血腥的幻覺,也不持相反的態度,認為只有那4年時間才是真實的。他依然是一個嚴肅認真卻脾氣很好、作風樸素的人,享受著寧靜的生活;除此以外,他便一門心思放在自己的職業上。可他的職業,卻是備戰;這是一種表面上的矛盾,職業軍人解決起這種矛盾來,要比平民百姓更加容易。

1929年10月1日,隆美爾被任命去德累斯頓步兵學校里擔任教官,然后在該校待了剛好4年的時間。他把自己在該校的講義匯集起來,以戰爭期間在比利時、阿爾貢、孚日山區、喀爾巴阡山區和意大利的個人經歷為基礎,最終出版了《步兵攻擊》一書。這本小冊子,是一本關于步兵戰術的優秀指南;其中,通過繪制得很好的示意圖,他生動地描述了許多小型的作戰行動,并且清晰地總結出了戰術方面的教訓。這本小冊子,后來成了瑞士陸軍的教科書;為此,一些瑞士軍官還送了一塊金表給他,表上刻有恰如其分的銘文。不過,這本小冊子也引起了另一位關系更為重大的讀者的注意,從而給隆美爾的命運帶來了深遠的影響。

1933年10月10日,此時已經晉升至少校軍銜的隆美爾,受命前去指揮第17步兵團的第3營;這是一個步兵營或者山地營,其中的官兵都精通滑雪,或者說都應當精通滑雪。該營駐扎在戈斯拉爾,因為此地附近有一些不錯的滑雪場;在他就任營長的第二天,手下的軍官們便提出,他們應當一起出去活動活動。無疑,他們都是想要看一看,這位中年指揮官有沒有本領來指揮一個由運動健兒組成的營。當時那里還沒有滑雪纜車,因此他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到了最高點。他們原本打算在這里坐下來,先喝點兒酒、抽會兒煙,休息休息;可就在此時,隆美爾發話了:“先生們,我認為該開始滑下去了。”沿著山坡往下滑去的時候,他們的速度非常快。到了山腳,大家便都一致認為,這位指揮官的滑雪本領不錯。“非常不錯,先生們,”隆美爾說,“我們再滑一次。”大家都覺得,隆美爾這是想表現出自己的冒險精神吧。不過,待他提出第三次爬到頂峰上去之后,大家就沒有什么積極性了。等到他們終于第三次滑到山腳,所有軍官就都受不了了,只有隆美爾一人除外;他竟然說,那些障礙雪坡看上去很不錯,可以到那邊再去滑上半個小時左右。在英國部隊里,我們經常可以看到這樣的現象:如果是要跟上校營長打橋牌,卻“三缺一”的話,軍官們往往都會悄悄地溜出休息室。可我得知,在隆美爾那個步兵營里,自告奮勇地跟營長去滑雪探險的人,是必須經過精挑細選的。

在1933年1月31日希特勒擔任德國總理之前,隆美爾對政治幾乎毫無興趣,超然物外、遠離政治與金融這兩大“骯臟”領域,一直都是德國軍官階層堅持的傳統。在停戰之后的那幾年里,馮·塞克特將軍開始有意地促進這種傳統,同時還開始打破傳統上存在于官兵之間的種種壁壘。他的目的,是創建一支“新型”的軍隊,可他無意將這樣一支軍隊,拱手交到魏瑪共和國的那些政客手中。何時動用這支軍隊,決定權將掌握在德軍總參謀部的手里。與此同時,這支部隊只能效忠于德國軍方。因此,他下令禁止軍隊參與任何政治活動,甚至不準參與選舉的做法,雖說無疑讓協約國大感放心,其實卻是一個長遠計劃的組成部分;假如協約國充分認識到了這一點的話,這個計劃當然會讓各國提高警惕的。

就隆美爾來說,他根本就不需要什么禁令。他是在德國一個很小的地方性城市里,在一個與政治無關的社區中長大成人的;他接受的教育,就是成為一名軍人;還不到23歲,他就離家去打仗了。回來之后,能夠避開戰后德國混亂的政治紛爭,進入一個自己覺得非常自在的領域,這種情況正合他的心意。在咖啡館里跟人“胡侃”,他的消遣活動中可沒有這一項;他書報看得很少,而且根本就沒有政治頭腦。隆美爾夫人記得他在早期對納粹黨的唯一評價,就是說他們“似乎是一幫無賴”,還說希特勒身邊竟然有這樣的人,令人覺得太遺憾了。這是因為,像90%沒有直接接觸過希特勒、沒有接觸過希特勒那場運動的德國人一樣,他也認為希特勒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是一個擁有某些正確理想的愛國主義者,認為他可以將德國人民團結起來,挽救德國于危難之中,使之不至于為共產主義所淪陷。這種看法可能看似天真,但與英國有許多人認為希特勒只是一個長著一撇可笑胡子的荒唐小個子的觀點相比,其實也幼稚不到哪里去。

這兩種看法,都是建立在一廂情愿的基礎之上的。可業已飽嘗了失敗之苦、業已切實體會到了共產主義滋味的德國人,相信他們希望去相信的東西,起碼來說還是有一定理由的。那些拒不承認這個荒唐人物身上具有的危險性,直到為時已晚的人,卻僅僅是因為接受另一種選擇太過令人不快,就不愿去相信自己不想相信的東西啊。

而且,隆美爾雖說是一名正規軍軍官,卻并不是什么出身高貴、勢利異常的普魯士老爺。在他看來,一位奧地利下士最終可能成為挽救德國于危亡之中的人,這種觀點并不像德國國防軍中許多高級將領認為的那樣不切實際,因為他喜歡下士。他不喜歡的,是羅姆這種恃強凌弱的“褐衫黨”黨徒。他雖說從未碰到過羅姆本人及其同伙,但也像絕大多數軍人一樣,懷疑這幫人是企圖創立一個專門唱對臺戲的組織。此外,他看到“褐衫黨”黨徒四下出沒,而這些人的歇斯底里和沒有紀律性,也令他深惡痛絕。因此,得知羅姆及其黨羽在1934年6月30日的“長刀之夜”里被清算的消息,他并不感到震驚。他相信這些人一直在密謀推翻希特勒、企圖自己掌權的傳聞,認為他們都是咎由自取。隆美爾夫人和其他一些人也曾信誓旦旦地對我說,整個事件在德國國內引發的動蕩,其實要比在國外的影響更小,起碼在德國首都以外的地方就是如此;而這場殺戮的具體細節,也完全是慢慢才流傳開來的。

至于隆美爾本人第一次遭遇正在運行中的國家社會主義的情況,無疑并不能說明他對納粹黨心存高度的同感。1935年,戈斯拉爾被選為一場感恩節慶典活動的舉辦場所,元首將會親臨慶典現場;此時,他正駐扎在戈斯拉爾,擔任山地營的營長一職。一切都必須布置得極其講究,有樂隊、橫幅,還有附近地區身穿民族盛裝的農民。當然,他率領的那個山地營也會舉行閱兵儀式。敲定了閱兵儀式的具體細節之后,納粹黨黨衛軍的一位代表對隆美爾說,閱兵隊伍的前面會有一列黨衛軍,來負責希特勒的安全。聽到這話,他回答說,要是那樣的話,他手下的那個營就不去參加了。接下來,他受命前往當地的酒店,去謁見希姆萊與戈培爾兩人。這兩個人都對隆美爾異常的彬彬有禮,邀請他留下來共進午餐。待他解釋說,他認為黨衛軍的安排是對他本人和手下營隊的侮辱之后,兩人都表示同意,認為他說得很對。他們稱,這完全是一位過分謹慎的手下所犯的錯誤,當然,這些命令會馬上撤銷。隆美爾達到目的之后,回到家里就跟妻子說,他不太喜歡希姆萊的模樣,但戈培爾先生的確是一個和藹可親、很有意思的人。后來,他一直保持著當時形成的那種天真印象。在后來的那些歲月里,盡管并不經常,但只要碰到了一起,戈培爾都是千方百計地表現得和藹可親,釋放出他身上無疑具有的那種魅力來。隆美爾這個人值得他去爭取,就算不可能爭取,也值得他去討好。隆美爾與希特勒在這里的第一次會面,則純屬正式的接見。他敬了禮,被人介紹給希特勒,與希特勒握手;希特勒看到了他身上佩戴的“藍色勛章”,然后祝賀他手下那個營出席了閱兵儀式。

1935年10月15日,此時已經晉升為中校的隆美爾,被派往波茨坦的軍事學院去當教官了,這是他第一次靠近權力的中心。原先,他也有通過參謀學院的考試并參加選舉的機會。不過,有人卻建議說,鑒于他履歷不凡,還獲得過“藍色勛章”,如果繼續留在部隊里的話,獲得提拔和升遷的可能性會更大。由于他天生就是當軍官的料子,因此這種建議正合他的心意。在波茨坦,他偕同妻子和年幼的兒子,在軍事學院不遠的地方過著寧靜的生活,很少參與柏林的社交界;而在納粹黨的高層里,他非但沒有朋友,連個熟人也沒有。他們在社交場合下,甚至也沒有碰到過德國國防軍里的高級軍官。與住在斯圖加特時一樣,夫妻二人的朋友主要都是正規軍里級別跟他差不多的軍官。

當然,他們也比以往更多地得知了高層的許多情況。例如,他們得知納粹黨與總參謀部之間的競爭日趨激烈了。憑借興登堡去世后希特勒成了德國所有武裝力量的最高統帥、軍官團已經向他宣誓效忠這個事實,納粹黨的頭目們決意要讓這些軍官一個個都變成優秀的納粹黨徒,并且把德國國防軍并入所謂的“新秩序”中。他們相當清楚地看出,一個獨立且具有扎根于過去之傳統的組織,將來有可能與他們翻臉,并且取而代之。希特勒則看得更加清楚,因此他運用了最狡猾的手段,讓雙方來相互爭斗、相互牽制。

就其本身而言,德國軍方盡管自1935年3月以來便一直醉心于進行大規模的擴充,并且感謝希特勒給了他們超乎期望的進行擴充的機會,可他們卻從未想過要臣服于希特勒的黨羽。極少數品格和能力都最為優秀的軍官,比如身為總參謀長的路德維希·貝克上將就認為,元首及其追隨者之間并無區別;而基于道德來考慮,他們都認為國家社會主義及其創立者都屬于國家之不幸。雖說貝克直到1938年才辭職,但他在抗議入侵捷克斯洛伐克的計劃時,心中卻并未抱有幻想——當然是對希特勒這位元首不抱幻想。其他一些人,比如總司令魏勒·馮·弗理奇上將,也對納粹黨及其領袖既感討厭,又很瞧不起;至于原因,似乎主要在于這些人威脅到了軍方的最高地位,因為他們都是一名德國軍官實在無法與之打成一片的那種人。還有其他一些人,比如凱特爾將軍父子與約德爾將軍兄弟,則準備犧牲自己的職業操守來獲得晉升;不過,他們若是知道希特勒很快就會把他們當成身穿制服的辦公室勤雜工一樣來對待的話,那么他們可能也會猶豫還要不要這樣做呢。

至于總參謀部里絕大多數人的態度,沃爾特·瓦利蒙特將軍曾經如此表述過:“慢慢地,總參謀長發現,總參謀部必須獲得某種穩定的影響力才行;于是,他開始指望希特勒,以為與其追隨者相比,希特勒才是德國的新希望。除了重整軍備的計劃,和平占領萊茵蘭地區一事也增強了希特勒在軍官團內的個人威望,因為這一行動與軍方的根本政策是一致的。”假如他們當時明白的話,這種情況其實可以說是每況愈下了;不過,當時這種做法可不像現在聽上去這樣愚蠢。難道希特勒自己不是一名軍人,不是也為他在這場戰爭中服過役而感到極其自豪嗎?難道他沒有在背后提供支持,讓他們去跟羅姆的野心作斗爭嗎?難道他不清楚,在德國臣服于他國的那段漫長歲月里,正是軍方(也只有軍方),才讓德國對軍事方面的熱情始終保持下來、長久不衰嗎?他手下的那些納粹黨徒,雖然在他上臺掌權的過程中出了力,但誰又能說,他是真的偏愛這些惡棍,勝過那些保守的德國軍官呢?難道他不是在等待時機,直到自己有能力除掉這些惡棍,然后再來倚重那些真正能夠保護德國的人嗎?

總參謀部里那些人士的觀點,當時就是如此。這種觀點,一直向下深入滲透到了團級軍官當中;隆美爾由于身處其中,因而要說他考慮過這種問題的話,那他也是接受了這種觀點。在他的心目中,元首及其追隨者之間具有明顯的差別。在痛苦的親身經歷讓他大開眼界之前,他是非常崇拜和敬重希特勒,而厭惡納粹黨徒的;可這樣的經歷,要到阿萊曼戰役以后才會出現。

因此,1935年得知軍方提出接管納粹“沖鋒隊”,并且由他去指揮的時候,他并沒有感到極其振奮。他承認,假如能夠“讓這些人變得聰明起來”,他會很高興;可他也認識到,這項任務既不輕松,也不會令人覺得舒服。后來,他并沒有接到調令,軍方想要控制納粹沖鋒隊的企圖沒有成功。此后,軍方也不太可能再有這樣的機會了。

然而,隆美爾卻必然逃避不了與納粹黨徒之間的聯系。還在軍事學院里當教官的時候,他就接受了一項特殊的任務。他被任命到了“希特勒青年團”,目標則是提高這些人的紀律性。這項任務很適合他去干,他一向都喜歡男孩子,與這些男孩子在一起的時候,他的狀態最好。絕大多數男孩子都有一種英雄崇拜的天性和本能,因此都很崇拜他。雖說他是一位威名赫赫的軍人,很不好惹,但隆美爾跟他們說話的時候,卻非常平易近人,毫不擺架子。從這個方面來看,這些男孩子整體上都是不錯的;而從身體上來看,他們也都很出色。

假如讓隆美爾放手去干,“希特勒青年團”的最終結局將會如何,揣摩一下這一點是很有意思的。那些官兵可能會變得堅毅而勇敢,事實上其中絕大多數成員就是這樣的。在瀕臨戰敗的最后那段日子里,他們可能會不屈不撓地作戰,直到英勇犧牲;實際上,在第12黨衛軍裝甲師(“希特勒青年團”)那位黨衛軍旅長庫爾特·梅耶的率領下,他們中的許多人在卡昂正是這樣做的。他們可能會像惡狼一樣向我方的坦克撲來,最終正如一位英軍坦克指揮官所說的那樣:“我們不得不違背自己的意志,將他們打死。”可以肯定地說,他們很可能不會變成日后那種心胸狹窄、狂熱盲信而又橫行霸道的年輕人。他們無疑不會像接受了庫爾特·梅耶的命令之后那樣,去屠殺戰俘。而如今幸存下來的人,也不會形成這樣一種根深蒂固的觀念:德國的年輕人都臉色陰沉、充滿忿恨、非常危險,沒有哪一個頭腦清醒的人相信,他可以讓這些人認同我們的觀點。組成“非洲軍團”的德軍官兵,基本上都是這樣的人;在這個軍團里服役的小伙子們,一個個都堅忍不拔、勇敢無畏而又自信十足。

他們對自己的本領也很自負,不過,我們只有在碰到了“非洲軍團”和黨衛軍里的幸存者之后,才能看出二者之間的差別來。

隆美爾一直都沒有機會接觸到這些人,因為他很快便與這些人的領袖,即巴度·馮·席拉赫鬧翻了。此人年紀輕輕,長相英俊,擅長演講,比絕大多數納粹黨徒都要更有教養,因為他是魏瑪劇院一位導演的兒子,是個所謂的詩人,一直都被人們當成是該黨內部的少數理想主義者之一。而另一方面,他給馮·哈塞爾的印象卻是,他不過是“一個言過其實的黨棍……他的尊容體現出來的就是卑鄙”罷了。可以肯定的是,他屬于那種能夠吸引德國熱血青年的人,并且盲目而明顯地對元首忠心耿耿,因為他以前經常給元首寫一些阿諛奉承的詩歌。自然,對指派一個來自外部甚至不是納粹黨員的正規軍軍官來訓練“希特勒青年團”這一點,他是心存不滿的。然而,隆美爾與之鬧翻的那個問題,假若不了解隆美爾出身于一個校長世家這一情況,我們就會感到非常驚訝。隆美爾完全不是想要將“希特勒青年團”軍事化,而是反對馮·席拉赫太過強調體育與軍事訓練,卻對教育和人格培養關注不足的做法。他曾經指出,自己強烈反對將13歲的小男孩培養成一個個“小拿破侖”,并且說,要是一個時年18歲、身穿制服、開著一輛大奔馳車的小伙子前來,向他吐露心事說自己“覺得像是一員主將”,他也根本不會加以鼓勵的。“希特勒青年團”當時早已對學校和校長不屑一顧,并且不愿被當成男生對待。為了糾正這種做法,隆美爾安排巴度·馮·席拉赫與時任教育部長的魯斯特博士之間舉行了一次會晤。不過,馮·席拉赫傲慢無禮,而魯斯特則是一個蠢人,因此會晤無果而終。于是,隆美爾便對馮·席拉赫說,要想將男孩子們變成軍人,那么席拉赫自己最好先去學會成為一名軍人。馮·席拉赫盡管最終還是走了,可當時卻反駁隆美爾說,如果別人看到他服從一名軍士級教官的命令,那么他在手下那個“希特勒青年團”面前,就會喪失所有的影響力!

與此同時,一旦覺得自己做得到,他便打算開始趕走隆美爾了。身為希特勒的親信之一,馮·席拉赫不難提出異議,說隆美爾不是一位足夠優秀的納粹黨員,不能將訓練“希特勒青年團”的重任交給他。當時,隆美爾只是軍事學院里的一名教官,而納粹黨與軍方之間也還沒有出現公開的紛爭。于是,隆美爾便回到了波茨坦,并且沒有被授予“希特勒青年團”的金質徽章,這一點令他覺得相當失望。

在波茨坦服完3年役之后,1938年11月9日,他獲得任命,于第二天去主管維也納新城的軍事學院。在前一年里,他已經獲得了提拔,因此在19年的時間里從上尉升至了上校軍銜;在和平時期,這種升遷速度原本足夠迅速,但考慮到他過去的履歷,以及自1935年以來德國國防軍的大規模擴軍,這也不是一件會引起什么轟動的事情。情況就是如此,沒人可以說他獲得升遷是因為他在軍方高層有影響力,而他沒有獲得納粹黨的任何偏愛,這一點就更不用說了。

他的從軍履歷沒有顯示的是,就在離開波茨坦之前,他已經從軍事學院被借調去從事一項臨時的任務了;這項任務,不論是好是壞,都改變了他未來的整個人生。1938年10月,德軍在向蘇臺德區進軍的過程中,需要一名軍官來指揮“元首護衛營”,即負責希特勒個人安全的那個營。1937年,《步兵攻擊》一書已經出版。希特勒看了此書,對其推崇備至。他親自指定了自己的護衛營,并且決定由此書的作者來指揮。于是,隆美爾第一次與希特勒進行了近距離接觸;后來,這個人不但會將他升至陸軍元帥,還會殺害他。

由于人們已經將大量的事情歸結為希特勒性格陰暗,由于人們全都了解了希特勒的背信棄義、殘暴無道、狡詐多變、嗜殺成性、古怪癖好和狂妄自大,因此如今只剩下了一個謎題:他是怎么能夠如此長久地進行欺騙——當然不是欺騙廣大的德國民眾(這一點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對于德國人民來說,他只是一種聲音與一個形象),而是欺騙一些相當正派、相當聰明并且每天都與他打交道的人呢?

隆美爾并不是一個訓練有素的心理學家,甚至也算不上希特勒的心腹,不過,他非常精明,觀察敏銳,對普通人的判斷也很準確。在這一時期,他獲得了一個研究元首處于壓力之下會如何表現的機會。當時他得出的印象,可能對我們已經了解到的情況沒有什么增益。不過,這些印象都很準確,他還在筆記中進行了記錄;他的筆記,后來被他的兒子保存下來了。他稱,希特勒身上無疑具有一種有如磁鐵般吸引人的力量,或許還是一種催眠般的力量;這種力量,源自他認為自己得到了上帝眷顧或者是天命(即掌控塵世間一切的力量)所歸,必須領導德國人民“走向太陽”的信念。(當時隆美爾甚至懷疑過,假如希特勒無法領導德國人民走向勝利,那么他可能做好了同樣的心理準備,會領導德國人民走向毀滅;不管怎樣,只要結局具有戲劇性就行了。)

這種力量,從他操縱一次會議的過程就看得出來。一開始的時候,希特勒會擺出一副幾近木呆的表情,似乎愚笨得很,就像一個懶散地翻動著七巧板的人。可突然之間,他的“第六感”(也就是隆美爾身上的那種“指尖感”)就開始活動起來,他會開始凝神細聽。接下來,他就會“從自己的內心深處”,得出一個讓聽他講話的人全都非常滿意的答案,起碼來說也是暫時讓大家滿意的答案來。

“在這種時候,他說起話來就像是一位先知。”隆美爾意識到,“他總是憑直覺采取行動,而不是憑理智采取行動。”不過他也說,希特勒具有一種非凡的天賦,能夠抓住討論的要點,并且從中提煉出一種解決辦法來。

這種相同的本能,使希特勒能夠感覺到與他交談的任何一個人的想法,然后決定說出一些他知道會讓對方高興的話語來。他恭維起別人來,手段非常老辣。因此,在某種方針之上早已下定決心之后,他就會去跟某個無疑也持有相同觀點的人進行商量,并且顯得像是被后者的論點說服了似的,甚至還會表現出一點點的不情愿來。而待結論做出之后,后者因為元首竟然會去詢問他的意見而早已受寵若驚,所以一想到自己也對這種決定施加了影響,就會加倍地感到榮幸了。(探究一下希特勒是否讀過戴爾·卡耐基先生的書,將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情。)

第二件讓隆美爾印象深刻的事情,就是希特勒的記憶力確實驚人。與史沫資將軍一樣,他對自己讀過的書可以說是過目不忘;而且,讀過之后,整頁、整章的內容都如照片一樣,定格在他的腦海里,這一點也與史沫資將軍一樣。他對統計數據的理解能力尤其厲害,他能夠一口氣說出軍隊的部署、摧毀敵方坦克的數量、汽油與武器彈藥的儲備等東西來,連總參謀部里那些高度訓練有素的人員,對此也深表折服。

德國的戰地記者巴倫·馮·埃西貝克,曾經給我講過一個他第一手獲得的故事;這個故事,說明希特勒始終都沒有喪失那種業已引領著德軍走向慘敗的本領與直覺。1945年早春,希特勒視察了東線的一個陸軍指揮部。“您認為俄軍發動下一次襲擊將會在什么時候?”他問軍長道。

軍長說了一個日期,解釋了自己的理由。

“不,”希特勒說道,“一個星期以后,他們就會發動進攻了。”事實果然如此。

接著,他又問道:“您的中型火炮里,每一臺有多少發炮彈?”

那位軍長回答了一個數字。

“不對,”希特勒說道,“我派給您的可不止那么多,您應該有這么多才是。打電話,問問指揮火炮的那位將領。”希特勒說得對,而那位軍長給的數字則是錯誤的。

這其實是一種慣用的把戲,到訪的皇室成員與陪同希特勒視察的將領們都熟知得很;可希特勒卻是這方面的一位高手,完全無須別人來提示。

希特勒讓隆美爾印象極其深刻,并且讓后者始終都高看一眼的最后一種品質,說來令人驚訝,竟然就是他的氣血之勇。1939年3月13日,德軍準備進入布拉格的時候,隆美爾曾經再次擔任希特勒的護衛營營長。“假如您是我的話,您會怎么做呢,上校?”元首問他。隆美爾的回答,很符合他的性格。“我會乘坐一輛敞篷車,”他說,“不要護衛隊,一路開著穿過街道,前往哈拉卡尼古堡。”由于當時捷克人對德軍的敵視情緒可想而知,因此親自負責希特勒安全的人當中,是沒有幾個會提出這樣一種建議的。而對這樣一種建議,身處希特勒那種位置的人當中,也是沒有幾個人會采納的。可是,希特勒竟然采納了隆美爾的建議;當時拍攝的新聞短片也表明,他們正是按照隆美爾的辦法去做的。

在所有的駐地當中,位于維也納西南山區的維也納新城,給隆美爾一家留下了兩次戰爭期間最幸福的回憶。隆美爾擁有獨立指揮的權力,由于不受上級機關的任何干預,因此他做的完全是自己最喜歡的事情,給那些嶄露頭角的軍官進行小規模的戰術和軍人行為訓練。他跟妻子、兒子一起住在一棟迷人的小別墅里,別墅四周是一個巨大的花園。在這個美麗的鄉間,他們可以經常去遠足,并且練習他剛剛養成的攝影這一業余愛好的機會也多得很;我們想象得出,他在攝影方面非但技術超凡,還表現出了一種長于選擇與構思的天賦。雖然其余同僚都與他意氣相投,但隆美爾一家始終都滿足于自己的家庭生活,認為這種生活對他們來說足夠了。夏日一天一天地,在愉快當中度過了。至于戰爭的陰影,隆美爾也像許多德國人一樣,認為在慕尼黑之后,甚至是布拉格之后,希特勒自然會“以某種方式擺脫戰爭”的。德國最高統帥部負責經濟部門的托馬斯將軍自開戰以來,一直都說:“每一個理解力強的德國人都得出了這樣的結論:西方列強把德國看成是防御布爾什維主義的一道壁壘,因此希望德國重整軍備。”這一點充分說明,綏靖政策可以造成什么樣的誤解。甚至是晚至1939年8月23日,當隆美爾被提拔為少將,成為元首指揮部里的一位參謀并且再次負責希特勒的安全工作時,他還不太肯定,自己會再一次去參加戰斗。最后一刻的決定,并不會讓他感到驚訝;德蘇于同一天簽署的那份結盟協定,可要令他驚訝得多。

這次結盟,使得戰爭不可避免了;因此,9月1日凌晨4點40分,德軍向波蘭發動了空襲。在1919年3月25日就巴黎和會所寫的一份備忘錄里,勞合·喬治曾經說:“波蘭委員會提出,我們應當將200萬德國人置于一個不同民族的掌控之下,可這個民族在整個歷史上從未證明過自己有實施穩定自治的能力,因此在我看來,這種做法遲早會在歐洲東部引發一場新的戰爭……”結果證明,勞合·喬治說得很對。

想當然地認為隆美爾對德國入侵波蘭一事懷有某種良知上的譴責感,是沒有任何根據的。正如他不管是在私下里還是在公開場合下,都支持德國重整軍備那樣,他認為只有強大起來,德國才足以與征服國平起平坐,否則的話,德國就不可能指望征服國會考慮到德國的利益。因此,他始終認為,“波蘭走廊”必須消失,但澤也必須重新回到德國版圖之內;可能的話,不妨使用友好的手段,而必要的時候,也可以訴諸武力。隆美爾夫人的娘家人都住在西普魯士,他是在但澤市遇到妻子的,而他第一次被委以重任也是在但澤的軍事學院:這些事實,可能都會讓他對這個問題產生直接的個人興趣;不過,他的觀點其實也是絕大多數德國人的看法。

而且公平地說,我們也要記住,在這種情況下,即便是這位受過良好教育的德國將領,也認可了戈培爾老奸巨猾地為他量身打造的那種宣傳,因為他根本就沒有機會了解到另一面的真相,就像德軍占領蘇臺德地區和入侵捷克斯洛伐克時一樣。貝克將軍和烏爾利希·馮·哈塞爾這樣的人,能夠冷靜地、從一種國際視角來看待歐洲的事務;可這樣的人,事實上在哪一個國家里都如鳳毛麟角。指出這一點,絕不是要給德國的侵略行為尋找借口,而僅僅是為了說明侵略之所以沒有讓德國的職業軍人像世界其他各國的人一樣感到害怕的原因。英國的一名正規軍軍官前去參加南非戰爭的時候,心情也是如此。

由于身處希特勒的大本營里,因此隆美爾看清了那場在4個星期之內就打敗了波蘭的閃電戰;當時,連波蘭軍隊的主力都還沒來得及抵達集結區域,雙方就勝負已定。9月2日他到了普羅斯捷約夫,10日到了凱爾采,13日到了羅茲,10月5日到了華沙,而華沙早在9月30日就投降了。一兩天之后,他便在返回柏林的路上了。從體現了現代戰爭藝術的這個實例當中,他學到了許多的知識。他看到了空軍與地面部隊緊密配合的重要性,看到了飛機低空飛行時“對地掃射”的重要性;可令人奇怪的是,英國皇家空軍卻不愿意學會這種本領。他看到,在后方制造混亂與直接造成傷亡相比,對敵方士氣的打擊常常會更大。他看到,在機械化戰爭中,不斷推進并開辟縱深方向的勝利,繞過敵方的抵抗據點,讓即將到來的步兵好整以暇地去對付敵人,哪怕要冒著被敵人阻斷的危險,也是很有效果的。(其實,這只不過是符合1918年3月魯登道夫那種兼具防御性和進攻性的滲透戰術,以及他自己在羅馬尼亞和意大利的實際戰法罷了。)他看到,坦克必須整體加以利用,而不能分散開來。最重要的是,他還看出,對于自己這種性格的人而言,去指揮一個裝甲師最是合適。

順便說一句,這場戰役也堅定了他關于希特勒具有個人勇氣的觀點。“我在他那里遇到了很大的困難,”他曾經對妻子如此說道,“他總是想跟先頭部隊待在一起。他似乎非常樂意處在炮火之下。”在諾曼底登陸期間,隆美爾并沒有看到元首身上表現出了什么出類拔萃的勇氣。不過,到了那時,他早已有其他的諸多理由,去改變自己的看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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