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達:所有指揮官和參謀長
發自:英軍第8集團軍群兼駐中東部隊司令部
目前出現了一種真正的危險,那就是在我方官兵看來,我們的朋友隆美爾正在變得有點兒像是魔術師或者妖怪,而我方官兵對他也談論得太多。他絕對不是一個超人,但他無疑精力非常充沛,也十分能干。就算他是一位超人,我方將士相信他擁有種種超自然本領的想法,也是極不可取的。
我希望你們用盡一切辦法,消除將士們心中認為隆美爾不只是一位普通德國將領的想法。如今之要務,就是確保在提到利比亞的敵軍時,不要老是提到隆美爾這個人。我們須以“德軍”或“軸心國”或“敵人”稱之,而不要總是說隆美爾。
請確保這一命令得到立即執行,并且讓所有指揮官牢記,從心理角度來看,這是一個極其重要的問題。
(簽名)C.J.奧金萊克將軍
駐中東部隊總司令
在任何一場戰爭中,那些真正因為自己品格高尚而給手下官兵留下了深刻印象的將領,從數量上來看,要比那些可能自以為如此的將領少得多,而做到了這一點的敵方將領尤其罕見。以第一次世界大戰為例,據說當時的英軍士兵中,少有幾個人知道師長的名字;這種說法,是有一定事實根據的。那些“高級軍官”當中,又有多少人是“其他級別”的官兵所在意的呢?好吧,他們當然聽說過海格伯爵。此人在1918年下達的那道“背水一戰”的命令,被一個“人性”的光環籠罩著。不過,也是直到此戰中那些幸存下來的官兵復了員,并且開始得知他將自己的余生致力于為他們謀取福利之后,這個遙不可及、孤僻離群和稍微有點兒不近人情的人,才給他們留下那么一點兒好印象。事實上,從威靈頓公爵以來,直到蒙哥馬利勛爵,在如此廣泛的范圍內,屬于底層士兵眼中的英雄人物的高級將領非但寥寥可數,其中還會包括一些非常古怪的人物呢。
至于說到第二次世界大戰,“蒙提”本人、“比爾”斯利姆和“迪基”蒙巴頓等人,全都擁有一種非比尋常的親和力。亞歷山大也是如此,我們猜得到,他自己可從來都沒有考慮過這一點。從某種奇怪的角度來看,韋維爾將軍也是如此,盡管他本人極其沉默寡言。在美國陸軍中,則有奧馬爾·布拉德利、“血膽老將”巴頓以及其他幾位將領,包括麥克阿瑟和“艾克”本人。不過,要說真正的“軍人將領”,卻仍然罕見得很;而為敵方普通士兵所熟知的那種將領,那就更是鳳毛麟角了。
在這樣的將領當中,隆美爾就是一個奇跡、一個極品。本章開頭引用的那道命令在開羅頒布之后,曾經引發人們的熱烈議論,還招來了一些嘲諷之語。盡管如此,那道命令還是很有必要的,并且事實上頒布得太遲了。隆美爾非但已經讓自己完全與“非洲軍團”等同起來,給對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且威望在英美兩軍級別與之相當的作戰將領中正“與日俱增”,甚至在開羅那些親英國的報紙上也節節高漲,以至于他變成了中東地區名氣最大的人物,而距最受歡迎這一程度也不遠了,丘吉爾先生稱之為“戰爭大師”。我方官兵提到他的時候,都是帶著一半的喜愛之情,叫他“那個混……隆美爾”;而我不久前還得知,就算是在“非洲軍團”內部,官兵們提到他的時候,也是這樣稱呼他呢。倘若像我方官兵常做的那樣再加上一句,說“您不得不把這個交到那個混……手中”,那么無須是心理學家,我們就能看出,英軍官兵心中的那種公平精神,可能很容易導致他們產生出一種輕微的自卑情結來。事實上,這種情況的確存在。剛剛派到北非沙漠的官兵,甚至是一小部分經驗豐富的“沙漠之鼠”,常常都會這樣解釋說:“我們突然遭遇了德軍。”好像這句話本身就足以成為他們戰敗的理由似的。少數人可能還記得,我們在談到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那些“可憐的老德國佬”時,用的常常是一種完全沒有根據、帶有同情和輕蔑之意的口吻;在他們看來,隆美爾和“非洲軍團”卻牢牢地擁有一種精神上的優勢,因而構成了一種真正的危險。或許,毫不費力地打敗意軍而取得的一場場大捷,給我方根本就沒有帶來什么好處呢。
就算承認有日積月累的效果,我們如今也仍然難以理解,隆美爾為什么如此迅速地變成了一個“拿破侖式的人物”,變成了后方和開羅老百姓眼中的妖怪,為什么會對那些身處前線的人構成了一種更加直接的個人威脅。
盡管他如逃脫了束縛的“魔王”一樣現身北非(可惜的是毫無征兆),但即便是我方的情報機關,對于這位軍人和這個人也知之甚少。原因就在于,英國在很大程度上都是依賴法國這個盟友來提供德國將領的“簡況”及其詳細的個人情況,使得我方的指揮官能夠據此來評估對手。法國的突然陷落,切斷了兩國之間的這種聯系,而相關檔案無疑仍然留在法國的戰爭部里,使得其中記錄的對象也能夠看到這些檔案。因此,英國“戰爭辦公室”提供給韋維爾將軍及其參謀的,只能是一份關于隆美爾的、情況少得可憐的報告。從那份報告中可以看出,他似乎是一個相當魯莽的人,雖然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表現優異,并以師長的身份率軍侵入了法國,但絕對不是德軍將領中的佼佼者。那份報告還表明,他是一個狂熱的納粹分子,德國之所以派他前往北非,就是因為他深得納粹黨的偏愛。
這種背景知識既粗略,又不正確。誠然,關于隆美爾的出身情況與早期生涯,有一些最不可思議的逸聞奇事如今仍在廣為流傳。例如,從密爾頓·舒爾曼那部在其他方面都證據翔實的作品《西線失利》中,我們得知,隆美爾與戈林、赫斯、羅姆、鮑曼以及更多諸如此類的人,曾經都是“自由軍”里的一員;這個組織里,全都是“不負責任、恃強凌弱的人”,在1918年停戰之后德國“鎮壓動亂的過程中日益變得更加具有攻擊性和野蠻殘忍”起來,并且為“日后希特勒手下的納粹沖鋒隊和納粹黨衛軍這兩個暴力團伙”提供了“最有前途的領導人”。有些報告則稱,他是一位工人的兒子,是納粹沖鋒隊最初的隊員之一;還有些報告稱,他原本是一名軍士,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一步步地由士兵升至軍官;還有一些報告則稱,在兩次世界大戰之間的那個時期,他原本是一名警察。
不過,實際情況卻并不是那么的光鮮。隆美爾從頭到尾都是一名正規軍官,并且正如本書最后節選出的服役記錄中表明的那樣,從參軍到去世的那一天為止,他始終都沒有離開過德國陸軍。他從來沒有參加過什么“自由軍”,從來都沒有當過什么警察,也從來都沒有加入過納粹黨;他不是一名“沖鋒隊員”,就更不用說了。而他與希特勒發生聯系,也純屬偶然。
關于有些人的說法(至少是那些傳說),其源頭都是不難找到的。1941年夏,戈培爾手下的報紙《帝國之師》上,發表了一篇關于隆美爾的匿名文章。這篇文章被推薦給了駐柏林的外國記者,其中宣稱隆美爾是一位工人的兒子,說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后退了伍,進入圖賓根大學學習,說他曾是“沖鋒隊”的首批領導人之一,后來成了希特勒的密友,等等。
遠在北非的隆美爾看到了這份剪報,并且做出了強烈的反應。他曾給德國宣傳部寫信質問說,他們捏造他的履歷并廣為散布,究竟是要干什么?德國宣傳部試圖撇清關系,稱這些情況可能是奇姆克中尉提供的,后者撰寫過一本關于隆美爾在法國指揮的第7裝甲師的著作。由于此時“哈勒法亞山口之戰”已經結束,所以隆美爾便抽出時間,去找那位可憐的奇姆克中尉對質了。他是不是的確提供了這些信息,并且果真如此的話,他這樣做的目的是什么呢?奇姆克在回復隆美爾的時候,否認自己干過這樣的事情。他也向德國宣傳部去信,質問后者為什么要讓他招惹這位將軍。他收到的回信,來自位于威廉廣場8-9號的“帝國政府新聞部外國記者司情報組”,日期則是1941年10月10日,簽名處標有“希特勒萬歲,梅斯納博士”幾個字;這封信,可以說是一部喜劇性的“杰作”,說明了德國的宣傳從長遠來看不可能有效的原因。梅斯納博士聲稱,文章中關于隆美爾將軍的內容,不可能有損這個杰出人物的名聲,實際上,文中的內容只有可能帶來好處,使得隆美爾成了外國戰地記者更加熟悉、心中更能與之產生出共鳴的人物。最后他還稱,或許從宣傳的角度來看,雖說文中的內容無疑不正確,但若是事實如此的話,可能更是一件好事了。
奇姆克把這封信轉交給了隆美爾,后者則在自己的文集里把這封信保存了下來。同時,對于任何一個與宣傳或者“公共關系”有關的人,隆美爾都產生出了一種極其不喜和懷疑的態度。第一個因此而吃了虧的人,是一位運氣不好的年輕軍官,叫貝恩特,因為他加入“非洲軍團”之前,曾在德國宣傳部里任過職。雖然他本人十分崇拜隆美爾,可報到之后,隆美爾卻馬上命令他那天晚上出勤,讓他第一次深入沙漠,到英軍防線后方去進行“偵察”。貝恩特是一位勇敢而又聰明的年輕人,不但完成了這次原本毫無希望的任務之后安全返回,還俘虜了一些英軍,帶回了一些可貴的情報。此后,隆美爾便對他另眼相看了,后來還經常派他返回柏林,去送隆美爾不想通過參謀呈交的一些報告。不過,對于一些來訪的宣傳人員,他卻始終都信不過。
那么,戈培爾手下那些年輕人從戰爭部或者從隆美爾的家人那里原本可以輕而易舉地查明的情況,假如他們原本并不清楚的話,究竟哪些才是實情呢?
1891年11月15日是星期天,中午時分,埃爾溫·約翰尼斯·尤金·隆美爾降生于符騰堡州一個叫海登海姆的小城市,那里離烏爾姆市不遠。他的父親也叫埃爾溫·隆美爾,是一位小學校長,而他的爺爺也曾當過小學校長。他的父親和爺爺曾經都是小有名氣的數學家,由于學問在當時的德國仍然頗受人們重視,而忠誠于政黨卻不那么招人待見,因此隆美爾教授在海登海姆非常受人敬重。1886年,他娶了時任符騰堡州州長卡爾·馮·魯茲的長女海倫娜,從而變成了該州的一位出頭人物。他們婚后一共生了5個子女:兒子曼弗雷德很小就夭折了;女兒海倫娜一直未婚,如今在斯圖加特著名的華福德學校任教;還有埃爾溫·隆美爾,以及他的兩個弟弟,即卡爾和格哈德。由于患過瘧疾,卡爾如今幾乎全然走不了路;他是在1914年至1918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在土耳其和美索不達米亞地區當飛行員的時候,感染瘧疾的。格哈德不再從事農耕,成了一位歌劇歌手,給原本保守的隆美爾家族帶來了唯一一抹獨特的色彩。如今,他依然堅守著這一職業,但沒有做出什么斐然的成就,令烏爾姆的親戚都覺得有點兒難堪。
1898年,隆美爾的父親當上了亞倫“雷亞爾”文科中學的校長,換言之就是,他成了一所教授“現代”課程而非傳統課程的學校的校長。1913年,他在動了一次手術之后,突然離世了。他去世后,妻子又活了27年,直到1940年他們的次子已經榮升少將時,才與世長辭。
對于統帥“非洲軍團”的隆美爾來說,“堅定頑強”顯然是最適于形容他的一個詞;可小時候的埃爾溫·隆美爾,卻完全說不上“堅定頑強”。“他是一個脾氣很溫柔、很聽話的孩子,”他的姐姐曾經如此評價說,“與母親很像。盡管年紀很小,可他的膚色和頭發都很蒼白,所以我們曾經叫他‘白熊’。他說起話來慢吞吞的,還要想上很久才說話。他的脾氣相當好,很討人喜歡,并且不怕任何人。其他孩子看到臉上和頭盔都黑乎乎的煙囪清洗工時,常常都是跑得遠遠的,可他卻會鄭重其事地走上前去,跟這些清洗工握手。我們的童年時代都過得很快樂,因為養育我們的父母和藹寬容、充滿了愛,將他們自己那種愛的天性教給了孩子們。我們上學之前,常常都在花園、田野或者樹林里整天玩耍。”
海登海姆自治之后,亞倫的學校就不適合小隆美爾去上了。由于發現自己的成績不如同齡的孩子,他便努力要迎頭趕上,因而胃口不好、睡不好覺,臉色也變得更加蒼白了。接下來,他開始變得懶散,注意力不集中,學習也不努力起來。由于極其粗心大意,他還成了全班同學的笑柄。“要是隆美爾哪次聽寫沒有出現一個錯誤,”校長曾經說,“我們就會雇上一支樂隊,放假一天,到鄉里去玩呢。”聽了這話,隆美爾便坐直身子,立即交上了一份聽寫卷子,連一個逗號都沒有錯。等到校長食了言,沒有實現他答應過的那次遠游之后,隆美爾便故態復萌,對學習又像平時一樣心不在焉了。在好幾年里,他都是一個精神恍惚的小男孩,非但對書本和游戲毫無興趣,而且沒有表現出日后精力旺盛的一絲絲跡象來。
接下來,到了十幾歲的時候,他卻突然振作起來了。從智力上來看,他開始表現出遺傳了父親和祖父那種數學天賦的跡象。在身體方面,他開始把夏季的業余時間全都用來騎自行車,冬天則是去滑雪。他以優異的成績,通過了一門門考試。他的身上,沒有了那種精神恍惚、經常發呆的毛病,而是恢復了符騰堡這個“德國的常識之鄉”的典型特點。他變得頭腦冷靜、講求實效,并且用起錢來非常謹慎——這是符騰堡人的又一個特點。他有一位了不起的朋友,叫凱特爾(這個凱特爾與德國陸軍元帥凱特爾可沒有關系,后者最終成了隆美爾最厲害的對手之一);在這位朋友的協助下,他開始一心研究飛機。兩位小伙子一起制造過飛機模型,后來還造了一架完整的滑翔機,并且嘗試過多次,只是一直沒能離開地面去翱翔。此時,他們開始考慮自己將來打算從事什么職業這個問題了。凱特爾已經拿定主意,將來要當工程師,到位于腓特烈港的“齊柏林飛艇工廠”去工作。后來,他的確如愿以償;假如父親同意的話,隆美爾很可能就跟凱特爾一起去了。
父親反對隆美爾當工程師,也正是在那個時候,隆美爾決定去參軍。隆美爾家族沒有從軍的傳統,只有老隆美爾曾經在德國的炮兵部隊服過一段時間的役,軍銜則是中尉,后來才退役當了校長。隆美爾家族在軍界也沒有什么有權有勢的朋友,他們是一個家境中等、受人敬重的斯瓦比亞家族,在教育和環境方面都與普魯士的軍官階層相去甚遠。后來,隆美爾在非洲時,手下曾有過許多出身于貴族家庭、有錢有勢和在軍界有關系的將領;這些因素,使得他們必定會分配到一個不錯的軍團里,而就算能力平平,他們也一定會獲得快速的升遷。隆美爾有可能在軍隊里獲得一種什么樣的職業生涯,卻必須由他自己去開創;因此,我們似乎沒有理由不認為,年老之后他最終的軍銜最多就是少校,而退役之后則領一份中等津貼,在一個像海登海姆這樣的小城市里生活。
1910年7月19日,他加入了位于魏因加滕的第124步兵團(即國王威廉一世的符騰堡第6團),身份是“候補軍官”,差不多相當于預備軍官;這就意味著,他必須先以普通士兵的身份服役,然后才能去上軍官學校或者軍事學院。10月份,他被擢升為下士,12月底又升為中士。1911年3月,他被送往但澤的軍官候補生學校去學習。
在但澤的學習生涯對隆美爾具有重要的意義,并且不止是一個方面。正是在那里,他通過軍事學院里的一位朋友,認識了日后他將迎娶為妻的那位姑娘,而她也是隆美爾終生唯一的女人。那個朋友有一位表妹,與這個姑娘在同一所寄宿學校里就讀。露西·瑪麗亞·莫林是西普魯士一位地主的女兒,那個家族的血統原本是意大利裔,只是自13世紀以來就定居到了西普魯士。她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去世了;此時她正在但澤學習,準備當一名語言教師。隆美爾對她一見鐘情,而她對隆美爾也是如此;盡管在接下來的4年里他們都沒有正式訂婚,但兩人的心中從來都沒有產生過一絲疑慮。據隆美爾的遺孀稱,此時的隆美爾已經是一個態度嚴肅的年輕人,一門心思要在自己的職業領域里有所成就。對他來說,考試依然不像實實在在地當兵那樣容易,因此他不得不使勁,努力學習書本知識。然而,對于年輕人和戀愛中的情侶來說,但澤卻是一個令人愉快的城市;由于兩人都喜歡戶外活動,都喜歡跳舞,因此,只要能夠逃學,他們就會在朋友那位表妹的陪同下,去度過一個快樂的夏日。
盡管分數不是十分的出類拔萃,隆美爾還是按時通過了所有的考試,并且在1912年1月底獲得了二等中尉軍銜,回到了自己隸屬的那個團。此后,他和莫林小姐每天都會給彼此寫信。
124步兵團在魏因加滕的軍營位于該市一座巨大的舊修道院里;隆美爾回到這里之后,便開始了兩年的新兵訓練工作。他長于操練,善于與人相處,與年輕時的蒙哥馬利將軍一樣;后者剛到部隊參軍,人們就發現,他對軍事組織的細節異常感興趣。但在其他方面,我們卻沒法說此時的隆美爾有什么地方異于常人。他的個子仍然矮小,但很結實、很強壯;在智力上,他也沒有什么過人之處。與蒙哥馬利不同,他不喜歡與人爭論,比較愿意聆聽而非自己去說,并且終生如此。由于既不抽煙、又不喝酒,還已經心有所屬,因此在這座小小的要塞城市里,天黑之后的娛樂活動對他并沒有什么吸引力。其他的中尉軍官都發現,相對于這樣一種年紀來說,他沉默寡言,并且太過嚴肅;只是他脾氣很好,討人喜歡,總是樂意給別人替班,好讓那些更喜歡社交活動的人出去玩,同時也不容易上當受騙。其中有那么一兩個人看出,隆美爾身上具有一種獨立的精神、一種堅定的意志和一種幽默感,而手下的軍士們很快也認識到,他忍受不了任何粗心馬虎的事情。因此,他天生適合當一名優秀的團部軍官,并且到了適當的時候,他也會變成一名要求很高的副官。作為副官,他很有可能不會受到那些無能之人的歡迎;可對于受不受人歡迎的問題,他比絕大多數年輕人都更不在意,這一點在此時早已非常明顯了。從整體來看,他似乎是一個相當典型的符騰堡人,頭腦精明,實事求是,小心謹慎,并且性格頑強。
1914年3月初,他被調到了烏爾姆的一個野戰炮團,并且在該團擔任連長;其間,他很喜歡騎馬,還為手下那個小小的炮兵連取得的成績而感到自豪。同年7月31日下午,他返回軍營后,發現部下已經將戰馬牽到操場上,還有一道命令在等著他,要他馬上回到原來的第124步兵團。第二天,他的那個連就開始配備野戰裝備了。傍晚時分,團長檢閱了身著灰色野戰服的整個步兵團,發表了一場激動人心的講話,并且在解散之前宣布了動員令。“這些勇猛的德國小伙子發出的歡呼聲,在修道院一道道古老的灰色墻壁之間回蕩。”在他那本論述戰術的《步兵攻擊》當中,隆美爾曾如此描述道;不過,這種言辭和其他諸如此類的說法,聽起來卻不那么像隆美爾所說,而是更像在準備此書供大眾閱讀的1937年普及版時,一名納粹宣傳人員做注解時的口吻。假如那些“勇猛的小伙子”能夠預見到符騰堡各團成千上萬名官兵如今仍然懸掛在烏爾姆大教堂里的一塊塊紀念牌,他們可能就不會那么興奮了。第二天,第124步兵團就離營開拔,投入戰斗了。
所有的部隊當中,都有一小部分職業軍人(以及少數非職業軍人),在戰爭當中找到了非常適合自己的一種職業。年復一年,在《泰晤士報》的《悼念》專欄里,我都會看到獲得過“維多利亞十字勛章”、“優異服務勛章”和“軍功十字勛章”,卻在1917年的“康布雷之戰”中陣亡,年僅25歲的“男孩”布拉德福準將的名字;我還記得,曾經騎著一匹白馬前往他位于布隆森林前面的旅部(連我自己都覺得這樣做很冒失),而在跟他交談的時候,我認為終于看到一個真正懂行、能夠滿足戰爭可能提出的任何要求的人了。我還記得奧運長跑運動員A.N.S.杰克遜,他是我在牛津大學和團里的同事;1918年,我曾經看著他結婚成家后去巴黎度假,身上只系著一條三道杠的“優異服務勛章”綬帶。還有一些人也跟他們一樣,只是這樣的人不多。
隆美爾就在這樣一個由一群出類拔萃的年輕人組成的小連隊里,只是他位于不恰當的一翼。從剛開始遭受火力攻擊的那一刻起,他就脫穎而出,表現得像是一頭完美的斗獸,冷靜、狡猾、無情、不知疲倦、決斷敏捷,并且異常勇敢。1914年8月22日早上5點,他在距隆格維不遠的波雷村與法軍交上了火。
此時,他已經巡邏了24個小時,非但因食物中了毒,而且非常疲憊,因此被上級派遣在大霧當中前去偵察的時候,他在馬鞍上幾乎都坐不穩了。確定這個小村的位置之后,他便把自己手下的那個排派了上去。由于遭到了敵人的火力攻擊,他便讓該排停了下來,自己與一名軍士和兩名手下則繼續前進。走出濃霧后,他的眼前隱隱出現了一道很高的籬笆,圍在一座農舍的周圍,一條小路從這道籬笆旁經過,通往另一座農舍。隆美爾順著這條小路前進。剛剛拐過籬笆的一角,他就看到路上站著15到20名敵軍。他是不是應該退回去,把手下那個排拉上來呢?
在戰爭當中,最初的那個決定通常都不易做出。一個人過后的行動,全都取決于他做出的第一個決定。此時隆美爾做出的那種決定,后來他還會一再做出。憑借出其不意的效果,他把手下那3個人集中起來,從所站的位置開火,向敵人發動了進攻。敵人分散開來,僥幸逃得性命的人則隱蔽起來,紛紛開火。隆美爾發現,身后的那個排頂上來了。他讓一半士兵扛著一捆捆稻草,派另一半人進行火力掩護。接下來,他又開始率領手下進擊了。他們踹開一扇扇門,將稻草點上火,扔進房中和谷倉里。隨著一棟一棟房子冒出火光,整個村莊都被掃蕩干凈了。這是一次小型的作戰行動,并不具有什么重要的意義;不過,這也是隆美爾的第一場戰斗,而他在整個軍旅生涯里表現出來的那種大膽和獨立作戰精神,也已經呈現出來了。
盡管他在那段時間里一直生著病,并且在運動戰中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偶爾還暈倒過,可他從來沒有向上級匯報過自己生病的情況;他一直堅持到9月24日,在獨自一人且槍里沒有子彈的情況下,于瓦雷納附近一片樹林里攻擊3名法軍時,大腿受傷才罷手。到了此時,營長已經開始倚賴他去完成所有特別艱難的任務,而他也被營里推薦授予了“二級鐵十字勛章”。3個月后,傷口剛剛愈合,他便回到了營里。1月中旬,他在阿爾貢趕上了自己的那個營。1915年1月29日,他率領手下的那個排,從一個缺口匍匐著穿過了一條高達100碼的鐵絲網,摸進法軍的主陣地,攻占了4座碉堡,擊退了敵軍1個營的進攻,重新奪回了他們被迫撤出的一座碉堡,然后在敵人發動新一輪進擊之前,撤退到了己方防線上;由于此戰中陣亡不到12個人,因此他還榮獲了一枚“一級鐵十字勛章”。
這一次,又是一場小規模的戰斗;可此戰表明,隆美爾能夠迅速將一種有利形勢發揮到極限,而不管此種做法會帶來多大的風險。他的這種性格,曾經讓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入巨大的危險當中,但同時也使得他能夠爭取每一絲優勢;而在對抗一支優柔寡斷的敵軍時,就尤其如此了。
毫無疑問,正是這種勇于承擔風險的意志和采取個人行動的能力,才導致他在升職為中尉(一等上尉)并且腿部第二次受傷之后,被上級調到了一個新組建起來的山地營,即“符騰堡山地營”。這個營的規模比普通的營大,由6個步槍連和6個山地機槍排組成,但這個營從來都沒有整體作過戰,而是以編隊的形式,分成兩個或多個戰斗組(即大隊),并且戰斗組的兵力構成會根據手頭的作戰任務不同而發生變化。每個戰斗組都有各自的作戰任務,由各戰斗組的指揮官指揮;這些指揮官具有酌情采取作戰行動的自由,每天只需向營長匯報一次。在奧地利的一場山地戰中經過強化訓練,然后又在孚日山脈一個寧靜的地方度過了差不多1年的和平時光之后,這個營被編入了正在羅馬尼亞前線的那個威名赫赫的“阿爾卑斯軍團”;之后,隆美爾便迅速被上級委以重任,去指揮這樣一個作戰組了;這些作戰組的兵力規模不等,根據不同的作戰行動,從一個連到整個營都有可能。在此期間,他還悄悄地請假回過但澤,并于1916年11月27日在那里迎娶了露西·瑪麗亞·莫林。當時拍攝的照片表明,露西是位很漂亮的姑娘,身上帶有顯著的意大利人特點,臉蛋秀氣美麗。由于照片中的露西表情很嚴肅,因此那張照片并沒有顯示出她具有一種了不起的幽默感;時至今日,她依然擁有這種幽默感。很顯然,露西勤奮好學,勇敢無畏,性格堅定剛強。她很適合做一名軍嫂。
隆美爾后來在羅馬尼亞和意大利又獲得過種種戰功,要是我們沒法從其他一些親眼目睹過或者親自參加過那些行動的人所說的話中加以證實的話,他的有些戰功可以說是令人難以置信的。簡而言之,他所用的方法就是:與少量官兵穿過敵人的防線,并且通常都是一邊前進,一邊在地下埋設一條電話線。在敵人可能占領了山峰和山谷的那種山區,他會沿著山坡向上推進,那些山坡,通常都陡峭得像是屋頂一樣,只有經驗豐富的登山者才能通行。不管是在冰冷刺骨的寒霧和厚厚的積雪當中,還是在夏季的炎炎熱浪之中,他都會晝夜不停地飛速行動。他對鄉村的辨別能力非比尋常,而且既不怕冷熱、不怕疲勞,也不怕沒有食物和不眠不休。一旦抵達敵軍防線后方,不論自己所帶的兵力如何弱小,他都會毫不猶豫地發動進攻,因為他十分正確地判斷出,他和手下官兵突然出現在敵軍陣地之后,并且在敵軍后方發起第一陣具有毀滅性的機槍火力攻擊,會讓所有的敵人都嚇得魂飛魄散;只有世間最優秀的部隊,才不會因此而大亂陣腳,可羅馬尼亞和意大利兩國的軍隊顯然不屬這一類。1917年8月攻占羅馬尼亞那個固若金湯的“科斯納峰”陣地時,他率領4個連隊,組成一個縱隊,悄悄地從兩個相距只有150碼遠的敵軍哨所之間穿插過去,非但沒有被敵方的哨兵發現,同時還鋪設了一條電話線。率軍抵達山頂時,他差不多有1個星期都沒有睡過覺,并且幾天之前一顆從后方飛來的流彈還擊中了他的胳膊,傷情很嚴重。
1月份攻克“加蓋什蒂村”的時候,他穿插到羅馬尼亞前線后方,在零下10℃的氣溫中,一直潛伏到了晚上10點鐘。接下來他正確地判斷出,羅馬尼亞官兵都在兵舍里睡熟了,便用機槍和一半的步槍向該村開火,打開了一條通道,然后率領手下其余的官兵,高呼著發動了進攻。待敵人睡眼惺忪、跌跌撞撞地跑出兵舍之后,他便把敵人集中起來,很快就俘虜了400人,關到了村中的那座教堂里。他手下官兵的傷亡情況,則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如果不得不發動一場正面進攻的話,他的習慣做法就是:用機槍密集掃射敵人的整個陣地,并且集中最強大的火力,向即將發動進攻的那個地方掃射。接下來,他會用強大的兵力,對著一段非常狹小的戰線發起襲擊。擔負進攻任務的部隊都攜帶著機槍,一旦將敵人的防線撕開一個口子,他們就會架起機槍,對著敵軍的兩翼進行縱向掃射。進攻部隊中其余的兵力則繼續推進,完全不管他們后方的戰況如何。換言之,他采取的完全就是一種縱向滲透的戰術,也正是德軍裝甲師在1939年采用的那種戰術。
我們必須記住,在這段時間里,也就是隆美爾指揮的兵力還沒有超過1個營,已經能獨立指揮對敵作戰行動,在進攻方向和方法兩個方面提出建議,并且這些建議常常都為高級軍官們采納,他還是一個年僅25歲的小伙子,相貌甚至比實際年紀還要小,而論起級別來,他也只是一個不是特別優秀的線列步兵團里的一名中尉罷了。在德國陸軍里,這種情況相當罕見,因為德軍對資歷的重視程度超過英國,通常都不提倡年輕人公開發表自己的意見,而他們的訓練標準也很高。他確立了一種可以說獨一無二的威望,甚至是他還沒有調往山地營的時候,在所屬的那個師里就已經大名鼎鼎,這種情況是有據可查的。不過,他并不是那種在戰爭中突然出現、通過特立獨行來給人們留下深刻印象的人,他只是具有勇敢無畏、有膽有識、果斷堅毅、積極主動等品質而已,并且這些品質都程度非凡,使得人們不可能不注意到他。他是一個弗賴伯格式的人物,而不是一個奧德·溫蓋特式的人物。
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的職業生涯,在1917年10月26日攻取卡波雷托西南的馬塔究爾山一役中達到了巔峰。當時,奧地利軍隊在意大利軍隊面前遭遇了一系列失敗,于是要求德國軍隊前去支援。盡管在其他地方還有作戰任務,但德軍最高指揮部還是派出了第14集團軍,由7個經驗豐富的師組成,與奧軍一起,進攻意軍在伊松佐河谷中的那些陣地。“符騰堡山地營”再次被分配給了“阿爾卑斯軍團”;該軍團的任務,就是從正中央向馬塔究爾山發動進攻。山地營第一天的作戰任務,是保護右翼一個率先發起進攻的巴伐利亞團。之后,山地營便會跟在這個巴伐利亞團后面進擊。
這是一場漫長而復雜的戰斗;簡單說來就是,隆美爾不想跟在巴伐利亞團的屁股后面,便說服山地營的營長斯伯諾瑟少校,讓后者允許他率兵運動到巴伐利亞團的右翼,獨自去進攻意軍的陣地。就在巴伐利亞團進攻受阻的時候,他帶領兩個連,在破曉之前悄悄地越過了意軍的防線,沒有被敵人發現,并且讓一支先遣隊在黎明時分成功地深入到了意軍前線,只用刺刀就占領了意軍的一個炮兵陣地,讓意軍一槍都沒有來得及發。隆美爾留下一個連來守住并擴大這個缺口,然后率領另一個連深入到了意軍腹地。接下來,他不得不回師支援第一個連,因為該連遭到了意軍整整一個營的攻擊。他從后面追上意軍之后,那個營的意軍便迅速繳了械投了降。他派人回去給營長送信,同時押回了1000多名俘虜。得到這個消息之后,斯伯諾瑟少校又給他派了4個連上去。手下有了6個連的兵力之后,隆美爾少校便獲準率軍繼續進行他那種突破到敵人后方的行動了。他找到了一條不易被人發覺的小路,讓6個連的兵力排成縱列,趁著意軍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主攻作戰和正在對其防線進行的轟炸上,沿著這條小路前進了差不多兩英里。來到敵人防線后方的空曠田野上后,他埋伏在通往馬塔究爾山的那條主路邊,俘虜了意軍“第4步兵旅”1支正在行軍的補給隊伍、1輛指揮車、50名軍官及2000名士兵。
奪取了那輛指揮車之后,隆美爾實施了一次初步的“偵察”,然后決定直接穿過那片田野,向馬塔究爾山這個敵方陣地的咽喉部位進擊。那天余下的時間和一整個晚上,他都不停地催促著手下那支此時已經筋疲力盡的部隊前進。黎明時分,他偶然發現了意軍“薩勒諾旅”的營地。帶著兩名軍官和幾名步兵,他徑直沖進了一大群意軍當中,命令他們繳械投降。猶豫了片刻之后,43名軍官和1500名意軍都放下了武器;日后來看,他們純粹是出于震驚,并且懾于隆美爾眼睛里發出的那種力量,才放下武器的。
待隆美爾終于從敵人后方登上馬塔究爾山,并且在山頂發射行動成功的信號彈后,他實際上已經連續不斷地奔波了50個小時,已經像大雁一樣,在崎嶇的鄉間行進了12英里遠,攀登了7000英尺高,手下指揮的兵力始終都沒有超過6個連,卻俘虜了150名軍官、9000多名敵兵和81門大炮。他自己也發現,意軍沒有戰斗精神這一點是完全無法理解的。在1937年版的《步兵攻擊》中,他將不得不說出“如今的意大利陸軍是世界上最精銳的部隊之一”這句話;可人們再次懷疑,這句話也是軍隊宣傳部門進行審查之后加上去的。
不管怎么說,雖然在卡文勛爵統率的英軍各師面前,隆美爾幾乎不可能成功地玩弄這種把戲,但此戰仍然是一次極其英勇大膽的行動。由此,隆美爾獲得了“功勛勛章”;這種勛章通常都是頒發給高級將領的,而在獎勵下級軍官時,就相當于我國的“維多利亞十字勛章”了。他還被擢升為上尉。不久之后,他又跟6名士兵身上綁著繩索,連在一起,游過了冰冷刺骨的皮亞韋河,以區區7人之力,向隆加羅內村發起了攻擊,并且占領了該村,俘虜了村里為數眾多的守軍;當時,他們是趁著天黑,四處開槍,而到了黎明之后,他又獨身一人前往,告訴意軍說他們已經被包圍了,并且命令他們繳械投降。接下來,他獲準休假,并且被委任為參謀;對于這種職務,他是非常不喜的。后來,直到這場戰爭結束,他擔任的始終都是參謀之職。
戰爭當中的領導才能,可能并不屬于人類活動最高尚的形式之一。不過,盡管拳擊賽場內的一位冠軍,甚至是一位世界冠軍,需要的也不過是一種異常具有進攻性的獸性,以及充分的體格和最好的專業技能罷了,但一個能夠讓其他人在戰斗當中毫不猶豫地托付生命的人,需要的品質卻不僅如此。所以,從開始追隨隆美爾的腳步之后不久,我自然也開始問自己和他人,除了在戰斗中取得的功績,隆美爾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一開始,我碰到的是德國人與我國人民對待戰爭時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對于這一點,我并不是全然沒有心理準備。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后不久,我無意中看到了一個叫恩斯特·榮格的人所寫的《鋼鐵風暴》這本書的譯本,其中描述的一件事情始終牢牢地留在我的記憶里;至于原因,部分就在于當時的場景對我而言很熟悉。就在康布雷之戰以及德軍隨后成功地發動反擊之后,恩斯特·榮格所在的那個營正據守在赫爾墨斯運河附近、距莫埃佛不遠的防線上。那是一個風和日麗、陽光明媚的星期日下午,他所在連隊的軍官們吃過午餐之后,正在前線的戰壕里吸著雪茄,喝著白蘭地。“我們何不出去,襲擊英國人呢?”有人提議說。那個時候我們可無法想象,在英軍連隊就餐時,有人能夠提出這樣的建議。就算不能說渴望,但我們也已做好了充分的準備,只要接到命令,就可以投入一場正式的進攻戰。一支精銳部隊引以為豪的事情,就是進行積極主動的巡邏,以及在夜間控制好無人地帶。不過,除此之外,絕大多數人都希望敵我互不相擾,好盡情享受一個寧靜的下午,把這個下午當成一個看看書、寫封家書的天賜良機;頂多只有零星的炮彈飛過頭頂,落向后方。假如此時有人提議對敵人發動一場即興的襲擊(在這種情況下,當然是“只有軍官”才能提出來),那么別人就會懷疑他是不是白蘭地喝得太多了,就會建議他躺下來休息。
此次襲擊,要越過將雙方前線分隔開來的那個五六十碼寬的地帶。由于事先沒有用大炮轟炸這種方式發出警告,由于雙方都覺得那天午后并不是發動襲擊的時機,因此這次突襲大獲成功,該連的軍官們10分鐘之后便得勝歸來,帶回了兩三名俘虜,還在身后留下了兩三具敵人的尸體。
隨之而來的事情,更加令人吃驚。在該營接下來即將撤離前線的時候,參與這次襲擊的軍官們,竟然向率領他們發動襲擊的連長呈上了一個大大的銀杯,上面刻著一行字:“獻給莫埃佛的勝利者”。
德國的職業軍人對待戰爭的時候,態度一向都很嚴肅;這種嚴肅的態度,英國人卻只是在對待體育的時候才具有。因此,盡管有難度,我們也完全想象得出,假如有人在最后一刻跑完己方25碼的距離而贏得了大學舉辦的橄欖球賽,那么其他的隊友也會給他送上一座銀杯的。不過,“獻給莫埃佛的勝利者”這個銀杯,卻是德軍的下屬們鄭重其事、贊譽有加地呈送給上級的,里面盛滿了英雄為自己干杯的美酒;假如有人看到英軍的軍營里出現這種儀式,那么他定是在一個奇怪的連隊里從軍。
我在海登海姆同哈特曼上尉交談的時候,這個故事始終都在我的腦海里縈繞不去;哈特曼上尉是我遇到過的、第一個曾經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與隆美爾一起服過役的人。生產數百萬條繃帶的哈特曼工廠里,充滿著一種極端沒有人情味、只強調效率的陰郁氣氛,以及似乎只有德國和瑞士工廠里才有的、差不多纖塵不染的整潔景象。哈特曼上尉的辦公室,也是那種典型的“董事長先生”辦公室,里面陰森森的,墻壁呈深色,家具笨重,墻上到處掛滿了哈特曼歷代祖先的巨幅照片;在這種房間里,連一份文件也不敢亂放,連一張紙也不敢掉到應該盛放它們的文件盒外。然而,哈特曼上尉本人的態度,卻一點兒也不像他所處的環境那樣陰郁。他是一個皮膚黝黑、相貌英俊、身材瘦長的德國人,年紀似乎太輕,似乎不太可能與隆美爾(還有我)屬于同代人。他從辦公桌后站起身來,走過房間歡迎我的時候,我看到,他的一條腿從臀部往下都沒了。這條腿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失去的嗎?不是,是在這次世界大戰當中,在一次滑翔機事故中失去的,當時,他是一名德國空軍。以前他一直酷愛滑翔,如今依然如此;失去這條腿之后,出院的第一天,他就再次駕駛滑翔機去翱翔天際了。一談到滑翔,他就滿臉放光。他是一個很有魅力、令人愉快的人,態度非常隨和。
接著,我們就開始談到了隆美爾。的確,從第一次世界大戰以來,直到隆美爾去世,他們都是很要好的朋友。他們曾經在同一個營里服過役,隆美爾榮獲“藍色勛章”的時候,哈特曼上尉就在隆美爾的身邊。他描述了隆美爾當年在12月的一個冬夜里,帶領手下的6位勇士游過皮亞韋河,占領隆加內羅的經過。他是多么英勇的一名戰士啊!“隆美爾所到之處,就是前線。”該師的人以前經常這樣說。他總是嘗試其他人全都沒有想過要去嘗試的事情,并且總能做到。他似乎具有一種“指尖感”,這種東西有點兒像是“第六感”,即指尖之間具有一種本能。(這個詞,從我遇到的每一個熟悉隆美爾的軍人嘴里,都會聽到。)他的確冷酷無情,但他也從來沒有要求過任何人,要他們去做他自己做不到的事情,甚至也沒有要求過任何人像他那樣去做,并且始終都在盡力通過戰術,來將損失降到最低限度。他就是一個戰術天才。或許,軍官們并不像普通士兵那樣喜歡隆美爾,因為隆美爾對他們的期望總是更多,而這些軍官中,能夠趕上隆美爾的人可以說是寥寥無幾。不過,他仍是這些軍官們“最優秀的同志之一”。
“最優秀的同志”這種說法,聽起來更有承諾的意味。畢竟,他們全都是走到了一起的年輕人,而部隊也并不是時時刻刻都位于戰爭的最前沿。想必,即便是在羅馬尼亞,他們撤下前線去休整的時候,也有當地的亞眠人教堂可以去;在這種有點兒像是天主堂或者大教堂的地方,他們可以在一個角落里坐下來,好好吃頓飯,暫時忘掉戰爭。在這樣的夜晚,開車沿著平整的道路而來,訂下一個房間,用浴鹽洗了澡,買點兒東西,跟部隊里的其他戰友喝喝酒,就成了大家對第一次世界大戰的部分記憶;這種記憶,會讓人這樣去想:“哦,情況也不是完全糟糕得很啊。”(我的旅長“小山羊”肯尼迪不就是在大教堂里,盯著那個給我們上菜的年輕姑娘,用我以前從未聽到過、從那以后也沒有聽到過并且永遠都無法忘懷的話,贊美她嗎?“天哪,德斯蒙德,她太可愛了。”他說,“你可以在她的肚皮上吃下一個荷包蛋呢。”)
不過,當我盡量巧妙地將話題從前線轉向消遣和休整,想要了解一下隆美爾這位軍人兼普通人的時候,卻碰到了一種難以逾越的障礙。他有什么興趣愛好呢?不,哈特曼上尉認為,隆美爾沒有其他任何的興趣愛好。在不用發揮出自己的天才,將小型戰術付諸實施的時候,他就是在構想新的計劃,去讓敵人受苦。當然,他絕對不是只想著在后方“痛擊敵人”,顯然他也絕對不是只希望去看看敵人。我問道,1916年結婚之后重新回到部隊里的時候,他身上有沒有出現什么變化呢?沒有,他一點兒都沒有變,還是跟以前一樣頑強,還是那樣不顧危險,還是一心想著在自己這支部隊打贏戰爭。“他是一個徹徹底底的軍人。”哈特曼上尉說,他那英俊的臉龐上浮現出一絲絲心馳神往的神色,“他全心全意都撲在戰爭上。”
幾天之后,我又嘗試了一次,與阿爾丁格爾上尉進行了交談。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此人非但與哈特曼、隆美爾在同一支部隊里服過役,而且在1940年的法國、北非和1944年的諾曼底,他還擔任過隆美爾的初級參謀。這是一個相當于兼勤務、營區指揮官、副官和私人秘書于一身的職務,并且差不多是隆美爾生前見過的最后一個人。阿爾丁格爾上尉是一個小個子,可能很適于當哈特曼繃帶工廠那種大企業里的總會計師。那樣的話,審計人員審計起賬目來,就會輕松得很了。不過,在日常生活中,他實際上卻是一位園藝設計師,在斯圖加特享有盛譽,還是一名品位很不錯的建筑師。或許,他會明白我想要得到的是什么,會給我講一講隆美爾的情況的。可這一次,我仍然沒有取得什么進展。他談到的,又是隆美爾的“指尖感”和所有的軍事才能。對許多人來說,尤其是對軍官而言,隆美爾是一個很難對付的人。“不過,假如隆美爾處于您的側翼,您就會很清楚,自己根本不用擔心那一側的安全……那個時期,他認為上級下達的每道命令都必須不折不扣地得到執行……對于最高統帥部和參謀部,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要比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更加信任……”他有別的興趣愛好嗎?哦,做得到的情況下,他喜歡去打上一天的獵,或者釣上一天的魚。他喜歡看書嗎?他看的主要是軍事著作。他喜歡音樂或看戲嗎?不喜歡。他喜歡美食和喝酒嗎?這些東西在他看來毫無益處。當時的他,完全是一本正經、嚴肅得很嗎?哦,不是的,他喜歡與官兵開玩笑,也很喜歡與來自家鄉的官兵用斯瓦比亞方言進行交談。
我似乎是在追趕著一個罕見而相當枯燥、單調乏味的人,是在追趕著一個極其擅長于單向思維的人。在阿倫·穆爾黑德所著的那部傳記當中,年輕時的蒙哥馬利與隆美爾這個正規軍官極其相近;除了自己的軍人職業,他們根本就沒有其他的興趣愛好。不過,蒙哥馬利好歹還是圣保羅學校里一位有名的運動員,也是該校最出名的男生。而在桑德赫斯特的皇家陸軍軍官學校里學習時,他還惹得教官們大為惱火,因此教官們都對他說,他這個人毫無用處,在英國陸軍里也不會有容身之地。可隆美爾呢,身上連這種不好的特點也沒有。
任何一支軍隊里的生活,范圍都是很狹窄、很有局限性的,而原來的德國陸軍尤其如此,因為德國陸軍中等級鮮明,有著種種嚴格僵化的傳統。所以,一個局外之人,或者一個從不同領域暫時性地進入德國陸軍的人,即便是在戰爭時期,往往也會認為,一心只想著當兵而不考慮其他問題的職業軍人,眼界必定也是狹窄而有局限性的。在諾曼底擔任過隆美爾參謀長一職、極其厲害而聰明的施派德爾將軍曾對我說,他認為隆美爾一生當中沒有看過一本與戰爭無關的書籍;當時,我正是在這種心態之下,才問他:那樣說來,隆美爾是不是“有點兒傻里傻氣”呢?施派德爾將軍驚訝不已地瞪了我一眼。“傻?天哪,不是的!”他說,“他可一點兒也不傻。”
最終,我還是滿意地理順了自己對隆美爾的看法,并將他與我以前的經歷聯系了起來。不過,我還是建議讀者,應當去形成自己的印象,而把我的觀點放到最后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