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書名: 中秋案(大唐狄公案)作者名: (荷蘭)高羅佩本章字數: 4670字更新時間: 2021-09-24 10:17:18
狄公目光犀利地掃了駱縣令一眼,背靠座椅,緩捋長髯,開口說道:“駱兄所言甚是,我也同意此案并非是潑皮無賴為劫財而殺人。即使宋一文果真疏忽大意,竟至忘記閂上花園與臥房的門扇,盜賊深夜看見門戶半開,也定會在入室之前小心查看,比如在窗紙上捅一小洞,朝里窺視一二。若是看見宋一文正待上床,他定會耐心等候一半個時辰,確定人已睡熟再溜進去。”眼見駱縣令不住點頭,接著又道,“據我想來,多半是宋一文摘下帽子,脫去外袍,換上睡衣,正預備上床時,聽見有人敲叩花園后門,于是重又戴上帽子,出去看個究竟。”
“正是如此!你也已留意到他的鞋底上沾有干土。”
“不錯。來訪者定是與他相識之人。宋一文放下門閂,讓那人進來,很可能請他去書房,自己去臥房內穿上外袍,不料剛一轉過身去,那人就從背后下了毒手。之所以說從背后下手,是因為死者的致命傷正在右耳下方。無論如何,將落地的帽子留在原處確是極大的破綻,因為沒人會在脫去外衣時還戴著帽子。兇手本應拭去帽子上的血跡,再將它放回床邊的幾案上,擱在蠟燭一側才是。”
“一點不錯!不過,眼下我們仍得對外昭告說此乃劫財殺人案,為的是不要驚動兇手。至于起因,我看不定是為敲詐勒索。”
狄公坐直起來:“敲詐勒索?駱兄何出此言?”
駱縣令從架上取下一冊書,翻到夾有字條的一頁:“仁兄請看,孟掌柜的母親生性好潔,將書冊擺放得十分齊整,但是如今次序多有錯亂。除此之外,她每讀到一首喜愛的詩作,就會在一張字條上寫下批語,并夾入相應的一頁中,我手里拿的這張便是。方才與孟掌柜說話時,我草草翻閱過幾冊,發覺不少字條都夾錯了地方,而且太不小心,以至于留下了些許折印。雖說這有可能是宋一文所為,但我又看見書冊背后擱板上的塵土有新近動過的痕跡。據我想來,兇手把房內弄得一團糟,只是讓人看去以為是四處尋找錢財,實則要找的卻是一份文書。若是意欲藏匿重要的紙張,最好的法子自然是將其夾入某一本書里,再放回架上去!如果一方定要找到它并不惜殺人害命的話,另一方就很可能認為此物與作奸犯科有關,于是便起意敲詐。”
“駱兄的辨析甚是精到。”狄公說罷,輕拍書案上的一疊箋紙,“你認為兇手在尋找一份文書,這些便箋就是明證。此乃宋一文查考文獻時所做的筆錄,前六頁上工工整整寫滿了蠅頭小楷,后面大約五十來頁全是空白。他在每張紙上都寫下序號,可見做事井井有條,但是如今這一疊紙歪歪斜斜,有些空白紙頁上還留有骯臟的指印,可見兇手仔細查看過。試想一個潑皮無賴,怎會費神去翻閱一疊手札?”
駱縣令起身離座,長嘆一聲:“既然這歹人有整整一夜工夫來搜尋那要命的文書,很可能已然得手!不過,恐怕你我還是得四處查看一番,只為確保無誤。”
狄公站起身來,二人一道細細搜查書房。狄公撿起地上的紙張,整理歸類后放回抽斗內,說道:“這些都是孟家的賬目票據等物,要說宋一文的私物,唯有這本題為《玉笛譜》的簿冊,上面不但有他的字跡,還蓋過私印。這些復雜的音符,我全不懂得,其中還有似是縮寫字符的東西,共錄有十來支曲子,不過曲名與曲詞全都略去。”
駱縣令正在查看地席下面,此時站直說道:“不錯,宋一文會吹笛子,臥房的墻上就掛著一支竹笛。我以前也曾吹過,因此頗有留意。”
“駱兄以前可曾見過這記音符號?”
“從沒見過,我向來都是只憑耳聽來吹奏的。”駱縣令傲然答道,“我們最好再去臥房看看,在此處果然一無所獲。”
狄公將樂譜納入袖中,二人走入臥房。仵作正立在梳妝臺前費力填寫尸格,肘邊放著隨身攜帶的筆墨等物。駱縣令從墻上取下長笛,甩甩袍袖,湊到唇邊,卻只吹出幾個尖利刺耳的音調,旋即放下笛子,郁郁說道:“想當初我吹得很是不壞,可惜久未操弄,竟已荒疏至此。這倒是個藏文書的好去處,須得先卷緊了方可塞入。”說罷朝笛管內窺視一下,又頹然搖頭。
二人接著翻檢衣箱,箱內只有宋一文的名帖與有關科舉應試的文書,無一私信或便箋。
狄公撣撣身上的塵土,說道:“依照孟掌柜的說法,宋一文在金華無親無故,但他也承認很少見到這房客。我們須得問問每日前來送飯的女仆。”
“此事非得拜托仁兄不可!此刻我須得回府去,向諸位貴客致意。就在今早,拙荊與七房、八房夫人還說過要與我商議中秋采辦事宜。”
“好,那我就留在此地問話。”
狄公送駱縣令一路出門時,又問道:“過節可是小兒女們的大事,不知駱兄共有幾位公子和千金?”
駱縣令咧嘴一笑,得意地答道:“十一個兒子,六個女兒。”隨即面色一沉,“小弟有八房夫人,實不相瞞,著實也是一大負累,我是說情債深重。初入仕途時,我只有三房夫人,如何弄成今日之勢,想必仁兄也體諒得出。在外頭某地彼此定情,然后金屋藏嬌似乎更為簡便,下一步便是正式立為側室!眼看著一個女子的性情由于身份不同而隨之改變,著實令人傷懷,天曉得我那第八房夫人曾是何等溫婉大度,那時她還是藍寶石坊的一名舞姬哩……”說到此處,忽然一拍前額,“我的天!險些誤了大事!回衙的路上,我還得去一趟藍寶石坊,為今晚的宴席挑選幾名歌伎舞姬,此事我總是親自料理,從不假手他人,務必使貴客得享最上乘的歌舞。幸好藍寶石坊距離此宅只隔了幾條街。”
“藍寶石坊可是一座煙花行院?”
駱縣令朝狄公投去責怪的一瞥:“仁兄何出此言,當然不是!彼處匯聚了本地稟賦出眾的女子,并教授傳習各種才藝。”
“原來是授藝與應召之所。”狄公淡淡說道,“宋一文既是孤身在此,保不定晚上也會前去流連一二。駱兄不妨順便問問眾女,可否見過與他樣貌相若之人。”
“一定照辦。”駱縣令說罷,忽又咯咯笑道,“另有一事也得去料理一下,是今晚專為仁兄預備下的意外之喜!”
“切莫行此勾當!”狄公作色說道,“如此命案懸在眼前,我實難想象你怎會有心思找粉頭來取樂……”
駱縣令連連擺手:“仁兄誤會了!我說的意外之喜,乃是一樁引人入勝的斷案官司。”
“哦,原來是……明白了。”狄公懊悔說罷,接著又道,“即使沒有其他官司,你我也輕省不得,宋一文之案已是相當棘手!如果這不幸的后生是個本地人,至少還能有跡可循,卻偏偏是個背景不明的外鄉人,因此我擔心……”
駱縣令莊容說道:“狄兄明知我向來公私分明。宋一文之案是公事,為你預備的驚喜卻純是紙上官司,因為你我皆無權裁斷。今晚開宴時,你便會見到重要人物,端的是撲朔迷離,會令仁兄欲罷不能哩!”
狄公面帶疑色瞥了駱縣令一眼:“還請駱兄讓管家將服侍宋一文的女仆帶來,可否再派一乘轎子接我回去?”
駱縣令穿過果園中的小徑時,兩名守衛抬著一副竹制擔架過來,連忙為縣令老爺讓道。狄公引路前去臥房,二人用蘆席卷起死尸,又置于擔架上。仵作呈上寫好的尸格,狄公讀罷后納入袖中,問道:“你只注明致命傷是由一柄利器所致。我看那切口不甚平滑——毋寧說參差不齊,會不會是一把鑿子或銼刀,或其他木工器具?”
仵作撇一撇嘴:“回老爺,這個很有可能。既然兇器尚未找到,因此小人不想遽下斷語。”
“明白了,你且退下,我自會將尸格交與駱縣令。”
這時一個腰背佝僂的老者領著兩名女子進來。二女身穿簡素的藍布長裙,腰系黑絳。一個看去年齒較幼,身量矮小,容貌粗陋,另一個卻生得嫵媚動人,舉手投足之間,顯見得對此頗有自知。狄公示意三人走進書房,自己重又在圈椅中坐定。老管家推著年幼的一女近前來,躬身一揖,開口說道:“啟稟老爺,這姑娘名叫牡丹,專為宋先生送午飯、打掃房間并收拾床鋪;另一個名叫菊花,專為宋先生送晚飯。”
狄公和藹說道:“牡丹,宋先生想必讓你做過不少額外的活計,尤其是有客人來時。”
“沒有,老爺,宋先生從未接待過客人。我不介意多做些事,自從老夫人過世后,家務活很輕松,只有老爺、大太太和二太太,還有少爺和小姐,個個都很和善。宋先生也很和氣,替他洗衣服,便會給我賞錢。”
“他時常也與你閑聊幾句吧?”
“回老爺,不過打個招呼而已,他只是一心讀書。想起來好生怕人,如今他已……”
“有勞你了。管家,你且帶牡丹出去。”
房內只剩下二人時,狄公說道:“菊花,牡丹是個鄉下來的女孩子,你卻像是城里長大的姑娘,明白事理,且又……”
狄公本以為菊花聽罷會欣然一笑,不料她定定相望,一雙大眼流露出懼色,突然開口問道:“老爺,管家說的可是實情?他的喉嚨當真被咬穿了?”
狄公揚起兩道濃眉:“你說咬穿了?簡直豈有此理!宋先生的脖子是被一……”說到此處住口不語,想起那參差不齊的刀口,又含怒問道,“你且說說,咬穿是何意思?”
菊花低頭垂目,兩手交握,陰郁說道:“回老爺,宋先生有個相好。我與鄰街一家大茶樓里的領頭伙計常有來往,有天晚上,我二人正在后面夾道的拐角處閑話時,看見宋先生穿著一身黑衣褲溜出來,樣子鬼鬼祟祟的。”
“你親眼見過宋先生會他的相好?”
“回老爺,這個不曾見過。不過前幾天,宋先生向我打聽孔廟后的銀器店里可有出售鑲嵌金銀雙絲的圓頭發簪,分明是想給那女子送禮物,而她……她卻要了宋先生的性命。”
狄公朝菊花投去懷疑的一瞥,沉著問道:“你這話究竟是何意思?”
“回老爺,她是一只狐貍,一只化作美女的狐貍精!為的是要迷惑宋先生。等宋先生完全著了道之后,她就咬穿了宋先生的脖子。”菊花見狄公輕蔑地一笑,急急又道,“老爺,我敢對天發誓,宋先生真是中了邪魔!他自己也心知肚明,有一次還問我這一帶是不是有許多狐貍,常在哪里出沒……”
“如你這般明白事理的姑娘,當不至于相信有關狐貍精的荒唐故事。狐貍又聰明又善良,并不會傷人。”
“本地人可不這么想,老爺。”菊花固執地說道,“我得說宋先生真是被一只雌狐貍給迷住了心竅,你要是聽過他在夜里吹笛子就會明白!那古怪的曲調在園子里回蕩,我給我家小姐梳頭時曾聽見過。”
“我經過內宅時,看見窗戶里有一位年輕美貌的姑娘,莫非就是孟小姐?”
“回老爺,一定就是她了,生得十分俊俏,待人也大方和氣,才十六歲就已寫得一手好詩,人人都這么說。”
“菊花,說回你那相好,宋先生可否去過他當差的茶樓?你說過相距不遠。”
“沒有,老爺,他對附近一帶的茶坊酒肆全都了如指掌,但從沒見過宋先生。還請老爺不要將此事告訴我家主人,孟先生很是老派,并且……”
“不必擔心,菊花,我自會守口如瓶。”狄公說罷,站起身來,“有勞你了。”
狄公走到外面,讓管家引路到大門外,一乘小轎已候在那里。
回衙途中,狄公暗想此案十分棘手,怕是要頗費些時日,自己返回蒲陽之前多半不能了結。駱縣令精明干練,深諳查勘鞫劾之道,自有辦法應對,他無疑也會想到或是宅內人所為,孟掌柜拋出歹徒闖入房中作案的說辭,未免忒嫌急切,總之尚存各種有趣的可能。
狄公從衣袖中取出宋一文所作的六頁筆錄,細細讀了一回,朝后靠坐,輕捻髭須,凝神思量。這筆錄甚是簡明扼要,列有正史里未曾記載的叛軍首領名錄,還有二百年前暴動發生時金華縣的食貨狀況。這半個月里,宋一文天天下午都在縣衙檔房中度過,結果只做成這六張筆錄,著實有些少得可憐。自己理應提醒駱縣令注意,宋一文查考史料很可能只是一個借口,他來金華實則另有原因。
此地關于狐魅的迷信之深,亦是令人詫異。各地百姓皆將狐貍視為超凡魔力的化身,市井中的說書人津津樂道于古時傳說,講述狐貍或是變成美女迷惑青年后生,或是變成忠厚長者,誘騙不諳世事的少女。但是與之相反,古書上也有狐貍壓倒邪魔的記載,因此在老舊的宮殿與公舍里,常可看到供奉狐仙的神龕或祠堂,藉此來辟邪或是保護官印權符,駱縣令府中也有如此一個所在。
想起駱縣令不知葫蘆里在賣什么藥,狄公頗覺不安,實難猜度他那惡作劇般的小伎倆,天曉得今晚會發生何種古怪!駱縣令還曾隱約提及一位賓客正官司纏身。邵張二位皆是位高名重、身份顯赫,足以妥善處置任何私事,無論是否涉及官司,因此絕無可能。如此說來,只可能是神秘的禪師陷入了麻煩。總之真相很快就會大白。狄公想到此處,闔起兩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