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聽了心里慌慌的,他沒有任何辦法,在這個慘絕人寰的監(jiān)獄里,里面能不能熬過去,就看命了。
“哥,我好冷……”
賈環(huán)的牙齒打著顫,發(fā)出凄切的咯咯聲。
賈寶玉曾聽過太多痛苦的呻吟,他卻只能報以無能無力,如今,他又陷入了這樣的境地。
賈寶玉挨著他坐下,含淚把他攬進了懷里。他這才發(fā)現(xiàn)這個個子與他不相上下的弟弟,是那樣虛弱,身子那樣輕飄,就像一只臨死的病貓。
圍著一條破爛的氈席,兩個人在嚴寒的夜里,不停地冷顫。
賈環(huán)的眼睛微睜了一條縫,仍又閉上了,像有淚緩緩滲出,上下睫毛都被打濕成縷。
“蘭小子怎么不來看我們,我以為他出去了會想辦法救咱們的……”
賈寶玉沒有回答。
“哥,我們什么時候出去,我不要死在這里……”
“好兄弟,我們就快出去了,你不會死的,我們都不能死……”
“哥,我好難受啊……”
“你忍一忍,睡著了就好了……”
賈寶玉緊緊地抱著他,聽著他的聲音漸漸微弱,一夜混沌中,只聽他又叫了幾聲“娘”而已。
第二日天尚未明,賈寶玉發(fā)現(xiàn)懷中的人全身僵硬冰冷了。
一日,官吏來獄神廟宣旨,說圣上念及賈家祖上功德,準釋賈寶玉還家。
“寶二爺,收拾收拾回家吧?”王短腿站在牢門前吆喝,“送走了你,我們也該過幾天清閑日子了,這一年都為你們一家子忙活了!”
賈寶玉跟在王短腿后面,搖搖晃晃步出了牢房。
直入眼簾的那片雪,照得他心中一亮,不覺有些恍然。
“別愣著了,快走吧?”
賈寶玉回過神,重新邁開步子。
“看見前面大門沒有,”王短腿用手指了一下,“自己走吧,出去就自由了!”
看著他孑然一身,踽踽獨行的背影,王短腿心里也有那么一絲悲涼,忽想起了一件小事。
那天有位小娘子站在門外,抱著一個包袱,低頭咳著。雖然穿戴尋常,但那氣質(zhì)神態(tài)卻透出一種大家閨秀風(fēng)范。
“找誰啊?”王短腿問。
“有沒有個叫寶玉的?”那娘子抬起頭,王短腿不由晃了下神。
“那是要犯,不能探監(jiān)的,回去吧!”
那娘子便將懷中包袱遞了過來,王短腿接了,摸到下面有沉甸甸硌手的銀子。
“里面衣服是給他的,剩下的是給各位打酒吃的。”
“好說好說!這樣吧,你是他什么人,我給你徇個情兒,讓你們見個面!”
“不用了,不過是個遠房親戚。”
“真不見個面?將來他要是能出來,也好感念你的情分!”
那娘子搖搖頭:“他是戴罪之人,躲他還來不及,就是將來出來了,還怕他來累贅。這衣服,就說是上面發(fā)給他的吧。”
王短腿笑了笑:“既這樣,還有什么要說的嗎?”
“各位受累,千萬多照看照看他,他沒吃過苦……”那娘子說著又咳了起來。
王短腿覺得,這娘子與賈寶玉之間關(guān)系必然非淺,其中必有難言的苦衷。
賈寶玉出了獄神廟的門,一時摸不清該往何處走。駐足觀望間,那邊有人馬奔了過來。
“寶玉!”
打頭那人下了馬來至面前,賈寶玉方認出是北靜王水溶。
水溶一把抱住了他。
“對不起,我來遲了……我真是該死,讓你受了這么多的苦,遭了這么多的罪!”
“水溶,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人對不起我,何況是你?”賈寶玉輕輕地推了推他,“你一直都對我很好,我心里知道,這次也要謝謝你救我出來。”
“別說這么多了,先把衣服披上。”水溶轉(zhuǎn)身從隨從手上取過一件大紅猩猩氈斗篷,賈寶玉想推卻,卻還是被他系在了身上。
水溶拉起他的手,說道:“先跟我回府,日后再做打算。”
“水溶……”賈寶玉掰開他的手,眼神中帶著落寞和淡然,“讓我一個人走吧……”
水溶愣了一下,心忽地有些涼。
面前的人,似乎不再有從前的親密無間,一道莫名的隔閡正在隱隱浮現(xiàn)。
“為什么……”
“我害怕欠你的太多,卻無以為報。我知道,你并不圖什么,但我真的不想再欠任何人了,倘若將來有一天我死了,我希望我能死得安心一些,不要帶著太多的虧欠。”
水溶佇立良久,他不愿去勉強別人,只平靜地問了句:“我還是你的朋友嗎?”
賈寶玉看著他的眼睛,答道:“永遠都是。”
水溶微微一笑,眼淚泛了出來,然后看著賈寶玉趿拉著一雙破鞋,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直到他孤獨消瘦的背影,消失在茫茫白雪之中。
那日,賈寶玉出了城,到了北京西郊的一個村莊。
在一戶人家門前的棒秸垛里睡了一夜,清晨被窸窸窣窣的抽柴聲和女子的咳嗽聲吵醒了。賈寶玉伸了伸懶腰,抖了抖衣服上的積雪,轉(zhuǎn)頭一瞥,鼻子忽地酸了。
“寶姐姐。”
一聲輕喚,驚落了薛寶釵懷中的柴草。
原來薛寶釵就住在眼前的土屋里。
賈寶玉慢慢站起來,帶著一絲激動:“我一直在找你。”
薛寶釵漠然看著他,眉宇間凝著一層冷淡的憂郁。
“你這又何苦,你再也不用難為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