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靜靜地注視薛寶釵，說道：“在那些悲慘的日子里，我每時每刻都在掛念著你……出獄后的每一天，都在找尋打聽你的下落……”

薛寶釵面上沒有任何波瀾。

賈寶玉拿出了通靈玉，自念道：“莫失莫忘，仙壽恒昌；不離不棄，芳齡永繼。”然后看向她，“這是我們命中注定的……”

薛寶釵望了一眼他手中的玉，血色的裂痕，像要碎了一樣。

“如果真的是命中注定，我們也不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了。更何況，那塊金鎖，我已經當掉了……”

賈寶玉靜默無言，只聞風嘯之聲。

“并沒有值許多錢。”

薛寶釵淡淡道。

“為什么？”賈寶玉低沉的聲音里，雜著一絲哽咽。

“除了兩句吉祥話兒，我看不出它有什么好處，還不如換件棉衣實際些。”

“那......”賈寶玉頓了頓，“金玉良緣呢？”

“一個瘋和尚的空話，何足為信？”

賈寶玉微微苦笑著低下頭，攥緊了手中的玉，喃喃道：“在獄中我怕它丟了，碎了，被人搶了，不惜用自己的生命去保護它，想著將來夫妻團聚的那天，西窗把酒，共話金玉佳緣……”

薛寶釵撫胸咳了起來，咳得滿面通紅，咳出了一眶苦淚……

“你還記得六祖慧能的故事嗎？”薛寶釵問。

賈寶玉凝視著她不語。

薛寶釵便道：“當日五祖弘忍欲求法嗣，令徒弟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說：‘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彼時慧能正在廚房舂米，聽后也念一偈，五祖便將衣缽傳給了他。他說：‘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

“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

賈寶玉深吸了一口氣，眼淚掉了下來。

他癡癡地走到坍頹的石墻邊，撥去積雪，把玉放上去，然后搬起腳下的石頭，砸了下去。

“果然是件勞什子......”

那塊玉竟然碎了，并且碎得那樣干脆決絕。

賈寶玉冷笑一聲，收起齏粉，狠命往空中一揚，只見一抹霞紗，隨風西去，展眼飄蕩無蹤。

“哈哈哈……”賈寶玉瘋癲大笑起來，笑得滿面滾淚，笑得沒有了力氣，頹然坐在地上，“什么都沒有了……”

他盯著薛寶釵，喃喃道：“漫揾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臺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薛寶釵轉過身，眼皮一抖，落下兩行淚，自進門去了。

賈寶玉走了。

只是，他并未走遠。

有一年冬天，也是大雪紛飛的日子，他又來到了土屋前，發現房子已經空了，沒有人知道里面的人哪里去了......

這時，賈寶玉隱隱聽得歌聲——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嬌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

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賈寶玉轉頭，只見一個跛足道人跟在身后。

“你在唱些什么？只聽見好了好了的。”

“你能聽見好了二字，便算你明白。”道人點頭笑道，“世間萬狀，了便是好，好便是了，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

賈寶玉本是宿慧的，心中已然徹悟，因笑道：“待我將你這歌注解了如何？”

道人笑道：“你解！”

賈寶玉緩緩抬眸，看向遠處的天空，面上笑意淡淡消逝，眼睛漸漸深邃和明亮起來。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

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

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

說什么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

昨日黃土垅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

金滿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

正嘆他人命不長，哪知自己歸來喪！

訓有方，保不定日后做強梁；

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

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

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

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

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做嫁衣裳……”

“解得切，解得切！”

道人拍手大笑，攜了他飄飄搖搖，往遠處去了。

后來，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把他從太虛幻境送回了青埂峰，而他的真身在那日玉碎之時便已歸山。

“當日你貪圖紅塵富貴，執意下凡，后來黃粱夢碎，萬境歸空，如今磨出光明，修成圓覺，總算無復遺憾。”

賈寶玉淡淡回道：“謝過二位仙師。”

僧道去后，賈寶玉便留在了青埂峰，再未踏足紅塵凡世。到了暮年，他決定將過往這番經歷寫在石頭之上。

開篇題道：

開辟鴻蒙，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趁著這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試遣愚衷。因此上，演出這懷金悼玉的紅樓夢……

最后題一偈云：

無才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誰記去作奇傳。

題罷又自念一偈：“大造本無方，云何是應往。既從空中來，應向空中去。”然后縱身躍下了無稽崖。

峰上那石恍然一動，夢中驚醒。

后記：

說道辛酸處，

荒唐愈可悲。

由來同一夢，

休笑世人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