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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聰明的那個,還是好看的那個

我總是被各種故事吸引,不僅對其中發生的事感到好奇,更對各人敘述故事的不同方式感興趣。當人們來做心理治療,我不僅要聆聽他們的講述,更要從中辨別他們是否知道一個故事可以有多種講法。他們是認為只有自己的敘述才是故事的“唯一正解”,還是知道那只是故事的多個版本之一?他們是否意識到自己會選擇保留或刪減故事的內容,是否意識到他們講述故事的初衷也會影響到聽者的立場?

我在二十多歲的時候,總是在思考這樣的問題,但我所思考的不是心理治療的事,而是電影和電視劇中的角色。所以我剛從大學畢業,就在娛樂行業找了份工作,邁入了大家口中的“好萊塢”。

我在一家大型藝人經紀事務所工作,為一名初級電影經紀人擔任助理。他叫布萊德,是一些劇作家和導演的代理,他比我大不了幾歲,畢竟好萊塢到處都是年輕人。他看上去滿臉稚氣,臉頰光滑,頭發蓬松而凌亂,他常常需要把劉海從眼前撥開。那些精致的西裝和昂貴的鞋子在他身上總是顯得過于成熟,就像是穿了他爸爸的衣服。

嚴格來說,我上班的第一天是一次試工。據人力資源部的格洛麗亞說(我從不知道她姓什么,每個人都稱她為“人事部的格洛麗亞”),布萊德在應聘助理的候選人中選定了兩名最終入圍者,我倆要各來工作一天以考核實際表現。就在試工的當天下午,當我從復印室走出來的時候,不小心聽到了未來的老板和另一個經紀人——也是他的導師——在他辦公室里聊天。

“人事部的格洛麗亞要我今晚就給她答復。”我聽到布萊德說,“我該選聰明的那個還是好看的那個呢?”

我怔住了。

“那一定要選聰明的那個。”另一個經紀人說道。

我想知道布萊德認為我是哪一個。

一小時之后,我得到了這個工作。我知道那個問題問得極不禮貌,但我還是受到了極大的傷害。

而且,我也不懂布萊德怎么會認定我是聰明的那個。當天我所做的事包括:打了一堆電話,但由于我還搞不清電話系統上的按鍵,所以常常按錯導致通話中斷;煮了杯咖啡,還被退回來重煮了兩次;復印了一份劇本,卻不小心把1份按成了10份,只好把其余9份復印件藏在休息室的沙發下面;我還被一個臺燈的電線絆倒了,一屁股摔在布萊德辦公室的地上。

我得出的結論是:好看的那個只能是特別特別蠢了。

我的官方職位是“電影文學助理”,其實我只是一個秘書,每天翻著長長的通訊錄,打電話給各個電影工作室的主管和電影制作人,跟他們的助理說我的老板正在電話這頭等候,然后再把電話轉給我老板。根據眾所周知的行規,助理要默不作聲地旁聽這些通話,這樣一來不用老板囑咐,我們就能知道事后應該寄出哪份劇本。有時通話的各方也會忘記我們的存在,于是我們就會聽到老板的知名友人們的各種勁爆八卦,例如誰和對象吵架了,或是哪個工作室高管馬上就要“秘密地”拿到一份大制作的合約。如果我老板要找的人沒空接電話,我就會給他留言,再接著打給通訊錄上幾百號人里的下一位。有時我會根據指示很有技巧地在不合時宜的時間回復一些電話。在好萊塢,如果你想故意聯絡不到誰,那就在早上九點半之前打電話,因為沒有人會在十點鐘之前上班。說白了,大家只有到午飯時間才會出現。

雖說電影行業光鮮亮麗——布萊德的名片盒里裝滿了我仰慕已久的人的電話和住址——但一名助理所做的工作正是光鮮的反面。作為助理,你要端茶遞水,為老板安排理發和美甲,取回干洗的衣物,屏蔽他們父母和前任的來電,復印和傳送文件,把汽車開去送修,擔任私人跑腿,還得確保每次開會都備好冰鎮的瓶裝水。即使會上有你做夢都想見到的編劇或導演,你也不能跟他們說一句話。

到了深夜,你終于有時間讀完客戶寄來的劇本,并寫下十頁密密麻麻的札記,以便你的老板明天在開會時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發表富有洞察力的評論。我們這些小助理之所以會為這些札記花費心血,就是為了證明自己的智慧和才能,盼望著有一天老天開眼,讓我們能從令人心智麻木、工時超長、薪酬低廉,還沒有加班工資的助理工作中解脫出來。

工作了幾個月之后,我漸漸明白在公司里受矚目的還是那些“好看的”——而且助理職位上好看的人還真不少——而所有額外的工作都被分配給了所謂聰明的人。在那家公司供職的第一年里,我睡得很少,因為我每周都要給十幾份劇本寫札記,而且用的都是下班后和周末的時間,但我其實對此并不在意。事實上,這是工作中我最喜歡的部分。我從中學到了如何刻畫故事,我愛上了那些內心復雜的有趣角色。隨著時間的累積,我對自己的靈感越來越有信心,和別人分享故事創意時也不再那么膽怯了。

不久就有一家制作公司聘用我做入門級的電影執行制作人,正式頭銜是“劇情編輯”。于是我成了與會發言的人,有別的助理會為我準備好瓶裝水。我常常跟作家和導演密切合作,窩在一個房間里,逐個逐個場景地斟酌腳本,作者們常常會非常保護自己的創作,我要幫助片方得到他們想要的修改,又不能惹毛作者,以免他們暴跳如雷,甚至以退出合作相威脅。這些談判的經驗后來竟成了伴侶治療中最佳的實踐參考。

有時為了避免辦公室嘈雜的環境,我會邀請電影制作人一大清早到我狹小簡陋的公寓里來,而當我在前一晚為明天挑選早餐小食的時候,就會想象,盡管我的客廳破破爛爛,地毯和天花板如此簡陋,但約翰·利思戈[2]明天就要坐在這里吃貝果,還有比這更美好的事情嗎?

還真有更美好的事情——至少我一度這么以為——我升職了。這次的升遷是我付諸努力且夢寐以求的,但得到之后才發現并不是這么回事。

諷刺的是,在這一行,你資歷尚淺的時候反而最有機會做創造性的工作,當公司高層們在外招攬演員、與經紀人共進午餐,或是路過片場探班時,你就在辦公室里承擔所有與劇本相關的工作。但當你成為開發主管,工作重心就從對內執行變成了對外的角色。如果你中學時是學校里的活躍分子,那這就是為你量身定制的工作;但如果你是個喜歡鉆在書本里,喜歡和三五知己泡圖書館的孩子,那就得好好想想這到底是不是你想要的了。

現在我就是每天穿梭在午餐和會議之間,笨手笨腳地嘗試著去社交。與此同時,工作的進展卻舉步維艱。感覺制作一部電影可以用上幾個世紀的時間——事實上完成一部電影的制作確實需要好幾年的時間,同時我越來越感覺自己入錯了行。當時我和一個朋友住在一間復式公寓里,她指出我每晚花非常多的時間看電視,簡直陷入病態了。

“你似乎有些抑郁。”她關切地對我說。我說我這不是抑郁,我只是覺得無聊。我當時沒有意識到,如果你每天賴以維持生活的唯一動力只是能在晚餐后打開電視,那你很可能就是抑郁了。

一天中午,我坐在一家高雅的餐廳里,和一位漂亮的經紀人共進午餐,她正和我說起她剛拿下的一個非常不錯的項目,我突然意識到自己腦中不停閃現四個大字:“我、不、在、乎!”無論那個經紀人跟我說什么,那四個字就是不停地在我腦內循環,直到結賬時還沒停止,直到我開車回公司也沒停止。第二天,甚至之后的幾個星期,這四個字還是響個不停,直到幾個月之后,我終于不得不承認這就是我腦子里真實的想法:我不在乎。

我當時唯一在乎的似乎只有看電視,因為只有那些每周準時更新的劇集才能讓我沉浸在虛構的世界里,恢復片刻的感知;或者更準確地說,唯有沉浸在虛構的世界里,我才能屏蔽那些令我不愉快、卻又無力改變的事情。既然如此,我就去應聘了一份電視臺的工作。幾個月之后我開始在NBC(全美廣播公司)從事連續劇開發。

我當時還以為自己夢想成真了。我以為我又能寫故事了。而且與結構封閉、結尾精致完整的電影相比,寫電視劇更有趣。我可以用幾集或幾季的時間讓觀眾層層遞進地了解他們喜愛的角色,這些角色會和我們平常人一樣不完美、充滿矛盾,那些故事也會和現實生活一樣復雜。

我以為自己找到了最好的方法來應對無聊,直到多年之后我才發現,我只是解決了一個錯誤的問題。

[2]約翰·利思戈(John Arthur Lithgow,1945— ),美國演員、音樂人和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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