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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練瑜伽不如躺著

朱莉的治療記錄:

三十三歲的大學教授,在蜜月旅行后查出罹患癌癥,故前來尋求幫助。

“那是一件睡衣嗎?”朱莉一邊走進我的辦公室一邊問道。那是男友事件剛發生后的那個下午,就在我接待約翰(和他的蠢貨們)之前。我已經快熬過這一天了。

對于她的提問,我回以詫異的眼神。

“你身上那件。”她說著,在沙發上坐下。

我的思緒回到今天早上,回想起我本來打算要穿的那件灰色衛衣,它就放在床上。我心頭一沉,突然意識到衛衣旁邊是我去洗澡前脫下來的灰色睡衣,而當時的我正經歷分手后的恍惚。

天哪!

男友有一次從超市買回來幾件睡衣,每件胸前都繡著搞怪的文字,比如“老子就是那束光”“想聽土味情話”“聊什么都能秒睡”(心理治療師可不會想對來訪者說這些)。我努力想要記起昨晚我穿的是哪一件。

我振作起來瞥了一眼胸前,衣服上寫著“練瑜伽不如躺著”。朱莉正看著我,等我給她一個答案。

每當在接診時遇到不知該說什么的時候(對心理治療師來說這種情形時有發生,只是來訪者們不常留意到),我通常有兩種選擇:我可以保持沉默,直到我更理解當下的狀況為止;或者我可以嘗試作出回答。但無論我選擇怎么做,都必須說真話。所以在面對朱莉的問題時,我想過回答我在練瑜伽,而這只是一件普通的T恤,不過這樣的話我就說了兩個謊。朱莉參與的正念癌癥康復項目中包括練習瑜伽,如果她跟我談論起一些瑜伽體式,我就得繼續說謊以顯得我很熟悉這些術語,或者我就得承認我撒了謊。

我記得在培訓期間,有一個實習醫生曾經告訴來訪者他將有三個禮拜不在診所,來訪者問他要去哪兒。

“我要去夏威夷。”實習醫生誠懇地回答道。

“是去度假嗎?”來訪者問。

“是的。”他回答。但實際上他是去結婚,再加兩周的海島蜜月。

“這個假期可真長呀。”來訪者評論道。實習醫生當時認為結婚是過于私人的話題,于是他避而不提,把關注點放在來訪者的評論上——錯過三周的治療對她來說會有什么影響?他的短暫缺席給她帶來的感受,又會讓她回想起什么?或許探索這兩個問題都會讓治療有不少收獲。但若是去探索來訪者這個評論背后隱藏的間接問題,或許也會收獲頗豐:既不是暑假也不是逢年過節,你究竟為什么要放三個禮拜的假呢?可想而知,當來訪者留意到實習醫生戴著婚戒回來上班時,她會覺得自己被背叛了——“為什么你當時不能如實告訴我?”

再回過頭想,實習醫生寧愿自己當時說了實話。讓來訪者得知自己的婚訊又會怎么樣呢?如果醫生結婚對來訪者的狀態造成了影響,那還可以想辦法解決這些影響;但一旦喪失了信任,就很難修復了。

弗洛伊德主張,醫師對于病人應滴水不漏,就像一面鏡子,只反映病人呈現出的那些部分(內容)。但現在很多心理治療師都會在治療工作中融入不同形式的“自我暴露”,可能是分享自己在某次治療中的反應,或是表示知道來訪者經常提到的某個電視節目。(承認自己也看《鉆石求千金》[3]總好過裝作不知道卻無意間說出一個來訪者從未提過的劇中人的名字。)

但什么能說、什么不能說,總是一個不可避免的難題。我知道有一個心理治療師,她來訪者的孩子被診斷出圖雷特氏綜合征(抽動穢語綜合征),而她自己的兒子也有這個病,分享這個信息加深了她們之間的關系。而我另一個同事在治療一位父親死于自殺的來訪者時,就從未提起過自己的父親也是死于自殺。在這兩個例子中,我們都要進行主觀判斷,權衡一下“分享”的價值:分享的信息是否對來訪者有益?

如果處理得當,“自我暴露”可以讓治療師和那些在過往的經歷中感到被疏遠的來訪者拉近距離,鼓勵來訪者更敞開心扉。但如果分享得不合時宜,或以自我為中心,就會讓來訪者覺得不舒服,開始自我封閉,甚至直接逃遁。

“是的,”我告訴朱莉,“這是件睡衣。我可能是不小心穿錯了。”

我停頓了一下,好奇她接下來會怎么說。如果她問起怎么會穿錯,我會如實(但略去細節地)告訴她:今天早上我沒留神。

“哦。”她說。然后她的嘴唇微微顫動,像是要開始啜泣,但事實上,她笑了起來。

“抱歉,我不是笑你。‘練瑜伽不如躺著’,這簡直就是我的心情寫照!”

朱莉告訴我,在她參加的正念癌癥康復項目中有一位這樣的女士:她堅信如果朱莉不認真練習瑜伽,癌癥將置她于死地。當然她也信仰象征抗擊乳腺癌的粉色絲帶和積極樂觀的心態。盡管腫瘤科大夫已經宣布癌癥終將奪去朱莉的生命,那位女士依然堅信瑜伽能治愈她。

朱莉對她不屑一顧。

“想象一下如果我穿著這件睡衣去練瑜伽——”

她笑到完全失控,剛收住一陣,又爆發出另一陣大笑。自從朱莉被宣判“死刑”之后我就沒見過她笑了。這應該就是她以前的樣子——她把自己患癌癥之前的日子戲稱為“癌癥元年之前”,那時的她快樂、健康,和即將成為她丈夫的男友墜入愛河。她的笑聲就像一首歌,富有感染力,讓我不由得也笑了起來。

我倆都坐在那兒笑著,她笑那位“圣母”女士,我笑我自己穿錯衣服,笑兩個悲情的女人表里不一的狀態。

朱莉發現自己的癌癥癥狀時,正在大溪地的海灘上和丈夫親熱,不過她當時并沒有懷疑那是癌癥。當時她的乳房有點疼痛,后來在淋浴的時候,那個疼痛的地方感覺有些異樣。但她之前也有感覺異樣的狀況,而婦科醫生經過檢查之后總會告訴她那只是腺體在生理期的正常變化,所以她當時以為自己或許是懷孕了。她和新郎邁特在一起三年了,兩人說起過一結婚就要生兒育女,而且婚禮之前的幾周里他們都沒有采取避孕措施。

此外,現在懷孕也正是時候。朱莉剛剛拿到大學的終生教職,這代表著在多年的艱苦努力工作之后,她終于有機會喘口氣了。現在她可以有更多的時間照顧自己的興趣:跑跑馬拉松,爬爬山,為她的小侄子烤蛋糕。她也終于有時間考慮結婚生子了。

朱莉在蜜月回來之后就用驗孕棒驗證了自己的懷疑,當她和邁特分享這個好消息時,邁特一把抱起她在房間里轉圈圈。當時電臺里正在播放《走在陽光里》,他們當即決定這首就是屬于他們小寶貝的歌。他們激動地去找產科醫生做第一次產檢,但當醫生摸到朱莉在蜜月時注意到的“腺體”時,他的笑容漸漸消失。

“應該沒什么事,”醫生說,“但還是讓我們查清楚吧。”

事實并不是沒什么事。年輕、新婚、懷孕、沒有家族遺傳乳腺癌史的朱莉無情地被宇宙中的小概率事件擊中了,她掙扎著嘗試,同時挨過癌癥治療和妊娠期,卻發現自己流產了。

朱莉就是在這個時候來到我的診所的。

鑒于我不是一個專攻癌癥病人的心理治療師,這是一次頗為不同尋常的轉介。但我在這方面的經驗不足正是朱莉選擇我的原因。她告訴她的醫生,她不想要“癌癥組”的心理治療師,她想要感覺自己是正常人,還在正常地參與生活。而且醫生似乎也堅信她在手術和化療之后會好起來,所以她想要把心理治療的重點放在如何熬過治療期,同時過好新婚生活。(試想一下,她的新婚回禮賀卡上該寫什么呢?“非常感謝你送的可愛的大碗,化療嘔吐時我會把它放在床頭以備不時之需”?)

治療非常殘酷,但朱莉的病情有所好轉。在醫生宣布她“腫瘤消失”的那一天,她和邁特,以及他們最親密的朋友和親人一起乘坐了一趟熱氣球。那是夏天開始的第一周,當兩人手挽手在一千英尺的高空欣賞日落的時候,朱莉不再像治療時那樣感到被世界拋棄了,現在的她感覺自己很幸運。是的,她經歷了地獄,但一切都已經過去了,未來在向她招手。再過半年,她會再做一次最終檢查,為治療畫上句號,這意味著她又可以備孕了。那天晚上,她夢見自己已經六十多歲了,懷里抱著她的第一個孫子。

朱莉的精神狀態很好,我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在熱氣球之旅和最終檢查之間我沒再見過朱莉。不過倒是開始有其他癌癥病人通過朱莉的腫瘤醫生介紹,打電話到我這兒。生活中我們能掌控的其實原本就不如自己想象的那么多,但面對病痛才是最叫人無能為力的事。無論是面對生活還是面對一次治療,人們絕不愿意去想象的是,即使自己把所有該做的都做對了,還是有可能抽到一支下下簽。但如果最壞的情況真的發生了,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以自己的方式面對厄運,而不是聽從別人的意見。我想讓朱莉沿著自己選擇的路去走——況且以我貧乏的經驗,也不知道“應該”怎么辦——但似乎這么做對她起到了幫助作用。

“不管你用的是什么方法,反正她看上去對結果很滿意。”朱莉的腫瘤醫生說。

我知道那不是我的功勞。我做的最有價值的事不過是努力讓她保持本性。而這個“原生態的朱莉”之所以能堅持到現在,僅僅是因為我們在治療中根本沒有去考慮死后的事,而是在談論化療后要戴假發還是裹頭巾、如何處理性生活,以及如何在術后管理體形。我幫助她想清楚要如何經營婚姻、處理和父母的關系、如何面對工作,就和我幫助其他來訪者沒有兩樣。

然后,有一天我聽到了朱莉的電話留言,她需要馬上見我。

她是第二天一早來到診室的,面色鐵青。那個本該證明她痊愈的最終檢查卻發現了另一種罕見的癌癥,是與原發癌無關的新病灶。醫生斷言這次的癌癥終將奪走她的生命,可能是一年,可能是五年,如果奇跡出現也可能是十年。當然,醫生們會嘗試實驗性的治療,但畢竟只是實驗性的。

“你會陪著我,直到我死去嗎?”朱莉問我。

每當有人提及死亡,大家總是傾向于徹底否認這個問題。我的本能反應也一樣,或許我可以對朱莉說:“哎呀,先別想這么多。或許那些實驗性的治療能奏效呢?”但我必須記得我在場的目的是為了幫助朱莉,而不是安慰我自己。

話雖如此,但在她問到我的當下,我還是驚呆了。我努力嘗試著消化這個消息。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幫助朱莉的最佳人選。如果我說錯什么做錯什么,那可如何是好?如果我的面部表情或肢體語言透露了我的不安、恐懼或悲傷,會不會冒犯到朱莉?她只有一次機會按照自己選的路來走,要是我讓她失望了怎么辦?

她一定是看出了我的遲疑。

“求你了,”她說,“我知道這不是一件輕松的事,但我真的不能去看那些專攻癌癥的醫生。他們把每個人都稱為‘勇士’,但除了勇敢我們還有別的選擇嗎?事實是,我看到針頭都還會感到害怕,會畏縮,就像我小時候怕打針一樣。我并不勇敢,也不是什么斗士,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大學老師。”她坐在沙發上,身子向前傾,“他們的墻上甚至還掛著抗癌誓詞。所以求你了,別讓我去那兒。”

我看著朱莉,我無法拒絕她。更重要的是,我不想拒絕她。

而從那時起,這個治療工作的本質改變了:我要幫助她面對死亡。

這一次,我的經驗不足可能事關重大。

[3]《鉆石求千金》(The Bachelor),是美國的一檔關于約會游戲的電視真人秀節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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