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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傳統邊疆治理的方略

傳統邊疆治理方略,是指歷代王朝在邊疆治理方面,經過長期的實踐、總結而形成的基本的謀略與傳統,包括中原王朝的治邊方略與邊疆王朝、邊疆政權的治邊方略。中原王朝統治的時間長,長期據有中國的腹心地區,其治邊方略影響到現今,因此是研究的重點。受農業文明的影響,中原王朝的腹心地區形成超穩定的社會結構。中原王朝因腐敗或統治失控而更替,但經濟基礎和社會結構等并未改變。另外,自秦朝統一全國,中原王朝的周邊環境未出現根本性的改變。因此,中原王朝雖不斷更替,治邊亦各有特點和探索,但新王朝治邊仍大致承襲傳統的謀略與做法。歷朝對治邊方略或未做過系統的總結,但史籍中相關的認識和記載不少。乃進行梳理總結,歸納為中原王朝治邊的主要方略。

一 中原王朝經營邊疆與應對外邦的方略

中原王朝經營邊疆與應對外邦的方略大體形成于秦漢,發展和延續至清代,其內涵是動態變化的,經歷了從膚淺到成熟的過程。另外,中原王朝經營邊疆與應對外邦的方略,在前后期又具有不同的特色。

中原王朝認為自己是天下的中心,周圍的蠻夷勢力必須服從于己,由此形成中心(華夏文明)與邊緣(邊疆及其徼外的非華夏文明)相互關系的思想。中原王朝通過推行教化在邊疆及其以遠地區傳播華夏文化,并通過朝貢、冊封這兩種形式,與前來朝貢的四方蠻夷建立盟約及主從的關系,進而形成通行天下的制度規范。封貢制度的基礎是服事觀。先秦時期的服事觀認為統治者居天下之中心,其影響由中心向周邊傳播。中原王朝對服事觀進行改造,將其發展為以四方蠻夷向中原王朝進貢、中原王朝冊封朝貢者為內容的封貢制度。元代以前中原王朝的邊疆還處于形成的過程中,邊疆與徼外地區的界限經常變動且含混不清,封貢制度施行的范圍,既有邊疆地區的少數民族與地方政權,也包括徼外勢力乃至遠方的一些他國。正緣于此,一些學者提出封貢制度是古代亞洲東部秩序的看法。

漢晉至唐代的中原王朝統治者,大都持有中原文化絕對先進、王朝宏偉無疆、邊徼蠻夷難以企及等優越意識,并通過廣泛施行封貢制度,踐行厚往薄來的原則將上述觀念散布周邊地區,同時以豐厚的物質賞賜及眾多虛銜官職的授予,對周邊地區的蠻夷“施之以德”,企望換取徼外蠻夷對中原王朝最高權威的承認,以及蠻夷對中原王朝的衷心順從和長期供奉。通過封貢制度,中原王朝對邊疆及其以遠地區進行政治籠絡和文化傳播;通過交往方面的厚往薄來籠絡對方,爭取建立封建家族制度式的等級尊卑關系,在此基礎上實行相對寬松的羈縻統治;并通過保護、賞賜、施以優惠等做法,使周邊蠻夷勢力緊攏在自己周圍。在華夏文明獨領風騷及中原王朝處理與蠻夷的關系,主要是采取友好相處、德化浸潤等做法的時代,封貢制度取得很大成功。中原王朝不僅構建以己為中心的天下秩序,還使東亞地區實現了上千年的基本和平。

中唐及以后的時期,吐蕃、南詔、遼、金、夏、蒙古等邊疆勢力先后崛起,兼之明代后期西方列強陸續東至,使中原王朝承受著嚴峻的挑戰。元、清兩個統一王朝為邊疆少數民族所建立,他們有他們的天下觀與治邊觀。在諸多力量的沖擊下,漢唐以來形成的東亞秩序逐漸解體。另外,元明清諸朝的疆域趨于穩定,外邦的國家形態也逐漸形成,并與中原王朝建立起新型的藩屬關系。唐末兩宋時期,華夏周邊的地區逐漸成為中原王朝疆域不可分割的部分,中原王朝與遠方他國的邦交關系亦漸明確。繼起的元朝從全國統一的高度,進一步明確了新的天下格局,內容大致是中國的邊疆地區逐漸鞏固和完善,成為拱衛國家的有力屏障;中國周邊的政治勢力,則逐漸成為與中原王朝建立新型藩屬關系的屬國。因此,元明清三朝經營邊疆地區,表現出邊疆治理與邦交應對明顯分開的特點。

自元代起中原王朝的邊疆趨于穩定,邊疆與徼外鄰邦的界限逐漸明確。史籍有關記載清楚地反映出這一變化。據《元史》有關記載,在云南實行土官制度并推廣儒學教育的地區,均屬云南行省所管轄的范圍,在其他邊疆地區也存在類似的情形。而對安南、緬國、占城等鄰邦,元朝則制定按期納質朝貢、君王親自入朝覲見等規定。元朝對安南數次用兵,起因便是安南君王不愿親自入朝,元朝據此認為安南拒絕承認其藩屬國的地位。從明清兩代的記載來看,明清兩朝對邊疆與徼外地區在應對政策上的差異更為明顯。縱觀《舊唐書》《新唐書》與《宋史》,唐宋兩朝對邊疆與徼外地區的治策大致相同,并未出現如同元朝分別施治一類的情形。

對周邊關系較密切的鄰國,元明清諸朝主要通過新型的藩屬國體制來應對。宋代以來情況發生很大的變化,中國的南北方出現若干強大的邊疆王朝,以漢族為主建立的中原王朝一枝獨秀的局面一去不返。明清時中原王朝面臨西方列強的挑戰。原有的東亞秩序被打亂,傳統朝貢制度受到挑戰,新的國際秩序逐漸形成。在這樣的情況下,中原王朝與徼外勢力的關系,從傳統的藩屬關系逐漸向新型藩屬國體制演變。但其演變并不順利。因受歷史惰性影響及統治者仍沉溺于“萬方來朝”的舊夢之中,演變進展遲緩而且步履蹣跚。直至清末西方列強的大炮轟開帝國大門,統治者才驟然警醒,慌忙策劃變革以救時急。

對基本成型的邊疆地區,中原王朝主要依靠因地制宜的邊疆治策與推廣儒學教育來治理。元明清尤其是元、清兩代,重北輕南的治邊傾向不甚明顯,統治者十分重視經營南部邊疆。歷朝還在云南等地積極推行土司制度,使朝廷對南部邊疆的統治明顯深入。由于在西南邊疆實行土司制度,中原王朝的統治深入此前鞭長莫及的地區。朝廷通過土司承襲須經考核批準和發展儒學教育等方式,有效地培養了南方少數民族對國家的忠誠。通過大量興辦正規學校,有效地提高了土司乃至廣大土民的素質與文化水平。在其他邊疆地區,中原王朝推行有別于土司制度的統治制度。在北部草原游牧地區推行萬戶制度并發展為盟旗制度,在新疆等沙漠綠洲地區,在萬戶制度的基礎上演變形成伯克制度,在青藏高原地區,則實行由萬戶制度發展而來的金瓶掣簽制度。

中國歷史疆域的形成,不僅得益于政區行政管轄的確定及完善,還表現在中國的主流文化,在邊疆地區得到不間斷的傳播并逐漸被認同。元明清時期內地人口向邊疆大量遷徙,并與邊疆諸族實現了融合與重組,諸如此類的諸多因素,促使邊疆與內地牢固地結合在一起。元明清諸朝將邊疆地區與鄰邦之地分開,通過以土司制度為代表的新型邊疆制度,朝廷對邊疆地區進行更為有效的治理和經營,對中國歷史疆域的全面形成及鞏固,作出了十分重要的貢獻。古代中國在發展過程中出現過兩次嚴重分裂,即南北朝時期與五代時期,反映出作為整體的中國尚在形成和動蕩的過程之中。元明清出現600 余年的持續統一,尤其清代全國未再出現較大的分裂,表明整體中國已經正式形成,元明清諸朝經營邊疆與應對外邦的方略,也取得很大的成功。

二 中原王朝治邊的文化軟實力方略

綜合實力包括硬實力與軟實力。硬實力指社會生產總值與基礎設施等硬件的擁有量,軟實力則指文化與制度方面的影響力。中原王朝的統治制度、政治理念與文化傳統,升華為以儒家文化為基礎的華夏文化并應用于邊疆治理,便形成中原王朝治邊的文化軟實力。[40] 古人對文化軟實力難以做出科學歸納,但歷朝對華夏文化的重要價值有深切認識,對自己的文化軟實力有充分自信,以此為鞏固統治及向外拓展的利器。

治邊文化軟實力的基礎是夷夏有別觀與用夏變夷觀。中原王朝的腹心是黃河流域與長江流域,這一地區以農業生產為基礎形成相對先進的農業文明,中原王朝乃形成高度優越感,視華夏以外的文明為卑下的觀念,具體包括以下內容:

1.夷夏有別觀包含以下三種觀念:一是華夏中心觀。華夏文明在亞洲東部較早擺脫蒙昧狀態并一枝獨秀,其他文明則長期處于遵從的地位。夷夏有別觀以文明的類型為劃分夷夏的標準,“夷狄”包括華夏以外的其他文明。中原王朝邊疆的范圍長期含混且經常變動。在中國疆域形成的過程中,邊疆民族、邊疆政權與他國的性質不易區分,還常有性質改變的情形。蠻夷概念的含混,為中原王朝施用治策提供寬松的范圍,中原王朝施行的封貢制度,大體上適用于不同的蠻夷。二是崇夏抑夷的思想。夷夏有別觀推崇華夏、貶低蠻夷,甚至認為華夏之先進與高貴、蠻夷之落后與卑下,均與生俱來難以改變,因此提出嚴格劃分夷夏與蠻夷的界限,諸朝產生“先事華夏而后夷狄”、“重根干輕枝葉”及親華夏、遠蠻夷等觀念。三是夷夏須保持必要距離。具體表現在不以招徠遠方蠻夷為目標,朝廷與遠方蠻夷交往須掌握“度”,最終目標是實現“裔不謀夏,夷不亂華”。中原王朝奉行的原則,是蠻夷歸附則受而不拒,蠻夷反叛則棄之不追,由此形成“守在四夷”的思想。

2.用夏變夷觀是治邊文化軟實力的另一基礎。用夏變夷觀源自儒家的德化觀。儒家講究以和為貴,以忠信為美,并以這一觀念來解釋夷夏的關系。認為朝廷應對蠻夷,實行叛而伐之、服而舍之的治策,體現了統治者的德與威。朝廷應對蠻夷,德與威不可或缺,當以寬仁待之,以堅強御之。儒家所提倡的德化觀,反映了農業社會具有的和平、和睦、講究誠信等思想。中原王朝認為對蠻夷廣施德化,便可實現“德澤洽夷”,企望用道德的力量與良好形象,通過和平的手段爭取蠻夷認同,取得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效果。

3.治邊文化軟實力的內容,主要是彰顯中原王朝的文化、實力與制度。較之結構單一的游牧文明與發展滯后的山地文明,農業文明具有明顯優勢。華夏文化打上農耕社會的深刻烙印,如安土重遷、和平和睦、尊卑有序、忍讓包容等觀念,便來自農耕社會。中原王朝向外傳播的文化,主要內容是宣傳其博大精深,傳播和平、和睦、夷夏有別等價值觀,同時體現尊卑有序、奉上事主、講求誠信、寬廣包容等道德觀。在處理與周邊蠻夷的關系方面,中原王朝提倡守境相安與求同存異。漢、唐兩代是中原王朝前半期的鼎盛時期。漢、唐均重視彰顯文化及發揮文化的影響力,其共有特點是對蠻夷廣施德化。漢、唐積極推行納質制度與和親制度。通過納質之制,邊疆蠻夷向漢朝大量遣送充為人質的貴族子弟。對居住長安的質子,朝廷或編入侍衛軍并給予優厚待遇。還有一些質子留居邊疆重鎮,朝廷亦待之以禮,甚至為其興辦學校。漢朝還積極與邊疆蠻夷和親,由此把漢朝的文化傳播到邊疆地區。唐朝還通過向蠻夷賞賜書籍、接收其子弟入國學等方式,推動華夏文化向外部世界傳播,唐朝的周邊地區掀起學習唐文化的高潮,為東亞華夏文化圈的形成奠定了基礎。

4.治邊文化軟實力的另一內容是彰顯實力。中原王朝的實力大致包括經濟實力、人力資源與軍事實力。中原王朝的腹地土地肥沃,糧食產量甚高且收成穩定,完全可實現自給自足,無須通過對外掠奪與大規模通商來補充。在以專制和中央集權為特色的統治制度下,朝廷握有全面掌控社會與臣民的權力。以雄厚的社會經濟和人力資源為基礎,中原王朝可形成強大的軍事實力。中原王朝對自己的實力十分自信。由于統治者認為庫存豐厚且易補充,一些王朝將大量資源用于治邊。除與治邊有關的用兵外,中原王朝對徼外蠻夷實行“厚往薄來”的政策,也消耗不少資源。一些統治者為營造聲勢及顯示國威,耗費銀兩做盡表面文章。

5.制度也是治邊文化軟實力的一部分。制度主要是指中原王朝的國家制度與封貢制度。鑒于徼外勢力之多元與邊疆政局之復雜,統治者對可掌控的范圍由近及遠相應削弱亦有認識,因此在邊疆地區普遍采取較靈活的國家結構形式。至于與治邊密切相關的封貢制度,在諸朝統治者看來,為王朝政治一統、受封者奉上事主的象征,因此多予固守不愿變通。

6.治邊文化軟實力的施用目標是實現“守在四夷”。核心是應對蠻夷以防守為主,對經邊、拓邊持保守與謹慎的態度。實現“守在四夷”的關鍵,是處理好守中與治邊的關系。中原王朝追求的目標是華夏之地安定繁榮,認為拓邊、經邊居于次要地位。中原王朝具有治邊區分輕重緩急、重本抑末等思想。宋朝將“守在四夷”的觀念發展為“欲理外、先理內”。明清時中國的疆界基本上形成,清乾隆帝將“守在四夷”的傳統,表述為“開邊黷武,朕所不為;而祖宗所有疆宇,不敢少虧尺寸”。

因奉行“守在四夷”的原則,中原王朝制訂以下治邊方略:不耗費大量國力經營四夷,以免本末倒置影響華夏之地的安定。中原王朝認為治邊的理想狀態,是華夏與蠻夷守境相安。中原王朝應對邊疆蠻夷之策,是待之以禮、羈縻不絕。以守疆自安為基本原則,在營邊和拓邊方面持保守態度,甚至奉隔絕蠻夷、不相往來為要旨,進而形成謹守祖業、注重維護國家統一的傳統。“謹事四夷”的含義:一是對周邊蠻夷的挑釁慎重對待,若用武須考慮其必要性與可行性。二是講究應對藝術,對自己恪守的原則劃定底線;處理時體現文明大國的風范,做到有理、有節、有度。以上述方略為基礎,中原王朝形成遠交近攻、注重全局與長遠利益的治邊戰略。

7.治邊文化軟實力的傳播載體是封貢制度,其基礎是服事觀。先秦時一些諸侯國提出“五服”說。認為統治者居天下之中心,其影響由中心向四面傳播,每隔五百里依次為甸服、侯服、綏服、要服、荒服,統治者的權威根據距離的遠近遞減,當地居民對統治者承擔的義務也相應減輕。中原王朝將服事觀發展為以四方蠻夷向中原王朝進貢、中原王朝冊封朝貢者為基本內容的封貢制度。封貢制度的實質,是中原王朝通過朝貢、冊封這兩種形式,與前來朝貢的夷狄建立盟約及主從的關系,進而形成通行天下的規范。封貢制度是封建宗族制度的體現。通過宗族制度,實現宗族共主、尊卑有序。

封貢制度有以下特點:一是雙方的關系建立在朝貢蠻夷承認對中原王朝的附庸地位,并通過朝貢、接受冊封、履行朝廷規定義務等得到體現,中原王朝通過“厚往薄來”,賜給朝貢蠻夷豐厚的經濟賞賜,并通過冊封,頒予朝貢蠻夷以各類稱號或官職,將其納入羈縻府州形式的監控之下。封貢制度有和平漸進、無須用兵等特點。二是朝貢與冊封均遵循自愿、不強加于人的原則。建立冊封關系后,蠻夷若有反悔,隨時可廢除冊封關系,一些朝臣將之概括為“附則受而不逆,叛則棄而不追”。三是封貢制度適用的范圍甚廣。施用的對象為蠻夷,因此邊疆蠻夷及與中原王朝有往來的邦交之國,皆可納入封貢制度施用的范圍。在華夏文明獨領風騷以及中原王朝處理與周邊蠻夷的關系,主要是采取友好相處、德化浸潤等做法的時代,封貢制度取得很大成功。在中華禮治文化的影響下,東亞地區大致實現上千年的和平。通過封貢制度,中原王朝的文化軟實力有效顯現,逐漸形成以中原王朝為中心的華夏文化圈。

封貢制度也有明顯的弱點。一是適用范圍過于寬泛,容易造成邊疆蠻夷治策與鄰邦應對政策的混同。二是封貢制度的內涵膚淺單一,在應用時也缺乏針對性與靈活性。究其緣由,除施用范圍過于寬泛外,還與大部分王朝治邊存在重北輕南的傾向,封貢制度主要是從應對北方游牧民族的經驗衍化而來,并不能全面反映周邊蠻夷的情形有關。三是漢唐等王朝奉封貢制度為亙古不變之策。從秦漢至宋代,基本上看不出封貢制度有明顯變化,相關治策可說是以不變應萬變。四是封貢制度奉行“厚往薄來”的原則。朝廷看重政治上的收益而不細算經濟賬,因此給國庫造成很大壓力。

8.治邊文化軟實力的傳播機制是文化傳播。文化傳播有兩層含義:一是通過文化的影響和浸潤將治邊文化軟實力傳播至周邊;二是傳播的主要內容是文化。文化的核心是價值觀與道德觀,文化傳播重視體現華夏文化的博大精深與寬廣包容。中原王朝傳播文化,主要是通過廣施德化、興辦儒學教育這兩種方式。文化傳播能發揮巨大作用,與東亞地區的形勢有關。中原王朝擁有的農業文明,在中國及周邊地區長期處于領先水平,統治者形成“內華夏、外夷狄”的觀念。中原王朝以帝王所在地為中心,勢力向四周延伸。在爭奪、競爭尚未成為東亞地區發展主旋律的時代,中原王朝倡導的禮義邦交與守土相安,在周邊蠻夷中產生了深遠影響。通過“厚往薄來”與廣施德化,中原王朝獲得相對安定的周邊環境。

文化傳播將華夏文化遠播至周邊各地。在設治、駐軍及移民等治邊政策的配合下,華夏地區與鄰邦的中間地帶逐漸被控制,一些地區由量變發展到質變隸屬于王朝,中原王朝的疆域由此形成并逐漸鞏固。古代中國在統一破裂后,在或長或短的時間內能回歸統一,并從低水平、低層次的統一發展到較高水平的統一,關鍵是中原王朝妥善處理中心與邊緣的關系,充分利用華夏文化的輻射作用,對四周蠻夷實現潛移默化且卓有成效的改造。

文化傳播取得的成效,僅在“守在四夷”的情形下有可能實現最大化。若違背華夏文化的精神,文化傳播的成效便大打折扣,甚至遭受客觀規律的懲罰。唐宋時天下形勢發生變化,并在元明清時形成不可阻擋的潮流。唐宋是華夏大地劇變的時代。宋與遼、西夏、金、蒙古間的戰爭,既為爭奪對華夏地區的控制權,同時也是不同文化間的競爭。唐宋時期華夏周邊的大部分地區,已成為中國疆域不可分割的部分,中國與遠方他國的邦交關系亦逐漸明確。處于中國腹地與遠方他國間的部分,則是與中原王朝同屬中國的遼、金、夏等邊疆政權。唐宋時天下形勢發生劇變,繼起的元朝從全國統一的高度,進一步明確了新的天下格局。明清順應宋元以來的發展趨勢,使中原王朝的內涵及中原王朝與蠻夷的關系,都出現新的、持續演進的變化。主要內容是中國的邊疆地區得到加強,成為拱衛國家的有力屏障;中國周邊的鄰邦,大都成為與中國建立新型藩屬關系的屬國。

唐宋時崛起的周邊民族,雖有與中原王朝爭正統等意識,但在天下觀、價值觀與種族觀方面,與中原王朝不甚相同。中原王朝面臨復雜的形勢,需要硬實力與軟實力更合理的搭配;時局的變化莫測,也呼喚更及時、更靈活的應對;競爭至上與適者生存,逐漸成為國際社會通行的法則,這些都對中原王朝奉行消極守拙的國際政策提出質疑。競爭雙方實力的對比也發生變化,宋代周邊民族占據上風。宋代以后,先后出現元、清兩個以邊疆民族為主體的統一王朝,以漢族為正統、華夏為至上中心的時代宣告結束。華夏文化融合周邊民族的文化,形成更為深厚、豐富和有生命力的中華文化,最終促成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形成。

元明清時期,中原王朝向徼外傳播德化的做法逐漸式微,在邊疆地區興辦教育卻蒸蒸日上。元代以前邊疆雖有內地式教育,但興辦者主要是貶居士人與鎮守官吏,由邊疆官府興辦教育尚未成為普遍國策。元明清時邊疆成為王朝疆域不可分割的部分,同時朝廷在邊疆推行土司制度等個性化治策;積極傳播儒學文化,成為提高土官素質、增強國家凝聚力的客觀需要。元明清諸朝在邊疆發展教育不遺余力,并收到很大成效。發展邊疆地區的教育,乃成為治邊文化軟實力的重要方面。清朝對南方蠻夷地區的統治較為深入,在這些地區興辦的教育不僅規模大,分布面廣,取得的效果也十分明顯。晚清時孫中山提出“五族共和”的主張,共和的對象有漢、滿、蒙、回、藏五個民族,除漢族外其他民族大都聚居在北方與西部。有人問為何無南方少數民族,孫中山答云貴等地已屬內地。孫中山的意見大體反映了晚清時人們的普遍看法。晚清人將前代屬于邊疆的云貴等地視同內地,反映出云貴等地與內地的差距明顯縮小,其中推廣教育的作用功不可沒。

三 中原王朝治邊的地緣政治方略

所謂地緣政治,指與地理因素緊密相關的政治問題。地緣政治是客觀存在。人們關于地緣政治的理論,是對這一客觀現實及其對策的認識與總結。中原王朝有經過長期的實踐與積累形成的地緣政治觀,其表述話語及內容構架,與西方的地緣政治理論存在差異。[41] 其內容之豐富,較之西方的地緣政治理論并不遜色,而應用廣泛的程度則可能超過西方。

中國古代對地緣政治早有認識,并形成一些相關的思想和策略。包括中原王朝、邊疆王朝、局部政權在內的政治集團,出于為其統治服務的需要,對與政治博弈、鞏固政權及擴展勢力有關的地緣政治問題,大都注意研究并積極實踐,積累了寶貴的認識與經驗。中國古代的地緣政治觀包括中原王朝的地緣政治觀與其他政治集團的地緣政治觀。中原王朝的政治、文化的影響力遠超邊疆王朝與局部政權,其地緣政治觀豐富及成熟的程度居于領先地位。

中國疆域能在很長的時期保持相對穩定并逐漸鞏固,關鍵是中原王朝在地緣政治方面較好地處理中心與邊緣的關系,充分利用華夏文化圈對周邊地區的輻射作用,借助文化傳播的力量,把對邊疆地區的控制由微弱的影響發展為質量方面的突變。對此中原王朝未必進行過系統總結,但因施行的策略行之有效,歷代相沿成為傳統,在認識方面便形成地緣政治觀。

中原王朝的地緣政治觀有以下特點:一是形成發展的時間很長。從先秦時期諸子百家熱衷于探討諸侯國的地緣政治、形成地緣政治研究的第一次高潮算起,到晚清王夫之等一些思想家潛心總結歷代經營的得失,就有關的地緣政治問題做較深入探討,中原王朝的地緣政治觀經歷了二三千年的演變過程。二是歷代王朝處理與地理因素有關的政治問題,常自覺或不自覺地應用關于地緣政治的知識,經過反復的實踐與總結形成一些相應的策略。三是中原王朝的地緣政治觀內容豐富。從地緣分布的格局來看,既有觀念持有者對自身政治利益與相關地域關系的關注,也包括觀念持有者對本集團與天下地緣政治關系的認識。就地緣政治演變的過程而言,中原王朝的地緣政治觀不僅涉及持有者對自身地域范圍的積極經營,力求地緣政治關系出現有利于己的改變;還包括持有者對相關歷史及傳統不懈的研習,企望從中汲取知識以增強自身的力量。四是在涉及領域、關注重點與文字表述等方面,中原王朝的地緣政治觀與近代西方的地緣政治理論不同,集中反映了古代中國人在價值觀、天下觀、人地關系觀等方面的政治智慧,并表現出典型的中國特色。

中原王朝的地緣政治觀,大致可分為全局地緣政治觀、與邊疆有關的地緣政治觀。全局地緣政治觀包括以下內容:華夏地區與非華夏地區的關系;中心區域與周邊地區的關系;南北部地區的關系,重點是對外防御方面的聯系;東西部地區的關系,重點是經濟發展方面的聯系;經濟發達區域與欠發達區域的關系;不同文化地區的關系;不同行政區域的關系;中原王朝轄地與其他政權轄地的關系等。

中原王朝的邊疆地緣政治觀,[42] 大致包括中國與周邊國家的關系、中國邊疆地區與鄰邦的關系、內地與邊疆的關系、中央政府與邊疆政權的關系、邊疆地區不同地域的關系、促進邊疆形成鞏固的思想與方略、根據不同邊疆地區的差異分別治理的思想與方略等內容。邊疆地緣政治觀既與施政地緣政治、軍事地緣政治、邦交地緣政治等有關,也包含與地緣政治有關的邊疆地區治理、邊疆經濟開發與邊疆資源獲取等內容。地緣政治觀屬于歷史演變的范疇,反映了當事人由粗至精、從零散到系統的認識過程。邊疆地緣政治觀在不同的時期包含特定的內容,經過多次的篩選與不斷的補充完善,逐漸形成具有文化基因的傳統,因此成為中原王朝治邊的思想基礎。

邊疆地緣政治觀的中國色彩十分鮮明。如中原王朝較重視人文因素、文化傳統在地緣政治關系中的作用,相對忽視海洋等地理因素;考慮相關問題時,明顯受到注重天人關系、社會等級制度、以文化分尊卑等文化傳統的影響。古人認為中國是世界文明的中心,王朝的核心區域與其他地區的關系,其密切的程度依距離的近遠而逐漸遞減;古人重視對邊疆乃至徼外的蠻夷進行羈縻和教化,甚于西方常見的武力征服與廣征賦稅。古代政治家考慮治邊問題,較重視國際通道的暢通與安全,注意邊疆各地以及統治中心的關聯,這些都表明他們重視及熟悉邊疆地緣政治。

邊疆地緣政治觀重視區分農業文明與其他文明,以農業文明圈為王朝固守的基礎,謹慎地向外部擴展或求保穩定。歷朝多恪守“守在四夷”的治邊傳統,視內地與邊疆的關系為中心與邊緣的關系。歷朝還重視經過邊疆的國際通道與邊疆行政機構的作用,注重在邊疆設治管理及駐兵和移民。在處理邊疆問題時,常視腹地以外的區域為與腹地差別甚大的另類地區,重視不同區位邊疆地區相互配合或牽制的關系。我國南北方地緣政治關系長期存在差異,如歷朝大都存在重北輕南的治邊傾向。

邊疆地緣政治觀在不同時期的改變,大致受到以下因素的影響:一是時代背景與歷朝的邊疆經營思想,包括不同時期全國的形勢,邊疆形勢的變化與統治者的應對,歷朝經營邊疆地區的方略與應對施治等。二是相關要素的作用,分別為重要道路,包括聯系外邦的道路以及邊疆本地及通往相鄰行政區的道路。核心區域,指歷朝重點經營并在邊疆地區具有導向作用的區域,該區域通常以邊疆主要的行政機構所在地為中心。重要城市,既是重要行政機構的所在地,也是重要道路經過的樞紐,亦是外來移民的重要聚居地與經濟文化發展領先的區域。三是邊疆地區經濟開發的狀況,包括歷朝在其地重點開發的區域,重點經營的經濟部門,以及邊疆地區經濟發展的整體水平等。四是邊疆地區與周邊地區的關系,包括邊疆地區與外邦的關系,所言邊疆地區與周邊行政區的關系等。

以邊疆地緣政治觀為基礎,中原王朝制定并施行以下的治邊方略。其一,“守在四夷”的方略。春秋時人沈尹戍提出“古者天子,守在四夷”的觀念。[43] 兩漢在接受先秦“五服”說的基礎上,基本上形成“守在四夷”的治邊思想。歷朝對邊疆和徼外通常慎用刀兵,處理與邊疆蠻夷、徼外鄰邦的爭端時,大多是采取守勢,用兵以自衛及防范性質者居多,歷代有關的表述有“不以蠻夷而勞中國”,“治安中國,而四夷自服”,“欲理外,先理內”,“謹守祖業,不取域外之地”等。以上述認識觀為基礎,中原王朝形成“附則受而不逆,叛則棄而不追”的策略思想。

其二,重視德治與教化的方略。歷朝重視德治與教化在治邊中的作用。唐太宗提出“德澤洽夷”,認為對蠻夷施以德澤,經過潛移默化,可獲得武力不能達到的效果。統治者注重對邊疆蠻夷與徼外勢力“修文德以來之,被聲教以服之”,在此基礎上推行和親、朝貢封賞與建立宗藩關系的制度。清朝以前代的封貢制度為基礎,正式形成與越南、朝鮮、緬甸等國的宗藩關系。

其三,對外施用文化軟實力的方略。中原王朝治邊文化軟實力的基礎,是中原王朝的夷夏有別觀與用夏變夷觀。治邊文化軟實力主要是彰顯中原王朝的文化、實力和制度,施用目標是實現“守在四夷”。治邊文化軟實力的載體是封貢制度,傳播的機制主要是文化傳播。實施文化軟實力戰略的前提,是王朝統治者具有“華夏居中”“華夷有別”“守在四夷”“以夏化夷”等觀念,反映出王朝統治者推行這一方略,深受邊疆地緣政治觀的影響。

其四,劃分及區別應對內外關系的方略。古代中國的邊疆經歷了從模糊含混到區分明確的發展過程。究其原因,一是古代中國的版圖是中原王朝融合周邊的邊疆政權逐漸形成的,元代以前中原王朝的版圖還處于不斷變動的過程中;二是中原王朝與周邊邊疆政權及鄰邦的分界,元代以前尚欠穩定而難以區分。中原王朝前期的應對之策,是視華夏以外文明的所有者為蠻夷,對包括邊疆政權與準鄰邦在內的蠻夷籠統地施用封貢制度。唐宋時天下形勢發生變化,中原王朝與蠻夷的關系出現改變,元明清時形成不可阻擋的潮流。主要表現在受對外文化軟實力的影響,中原王朝的周邊地區逐漸成為可控的邊疆,準鄰邦勢力的國家性質也逐漸明朗,并與中原王朝建立新型藩屬國的關系。在上述過程中,中原王朝對外積極推行文化軟實力,力爭周邊環境發生有利于己的變化。待邊疆諸族與徼外勢力的分野趨于明朗,元明清諸朝順應形勢的發展,采取截然不同的應對之策。

其五,遠交近攻的方略。中原王朝自認為是天下的中心,形成中心(華夏文明)與邊緣(邊疆及其徼外的非華夏文明)相互關系的地緣政治思想,進而施行以注重全局與長遠利益為特色的遠交近攻方略。其表現:一是通過封貢制度發揮對外文化軟實力的作用,企望形成以華夏為中心的天下秩序。二是通過封貢制度羈縻對方的頻度與效力,依距離的遠近明顯不同。三是以宋元之際為界,中原王朝施行遠交近攻方略的重點發生變化,從此前普遍施用于廣義上的蠻夷,逐漸集中到與內地結為一體的邊疆地區。

四 中原王朝治邊的博弈謀勝方略

“博弈”指兩人或多人在對局之中,各自利用對方的策略變換自己的對抗策略進行爭斗。博弈論源起于應用數學,也是運籌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博弈論是指雙方或者多方在競爭、合作的情況下,盡可能了解各方的信息,并依此選擇能為自己爭取最大利益之最優決策的理論。簡言之,博弈論即研究互動決策的理論。博弈論應用的領域十分廣泛,在經濟學、軍事戰略學、政治學等學科中,都具有重要的研究及應用價值。

博弈論應用于政治斗爭,便形成政治博弈論。博弈包括以下要素:參與者、利益得失、策略、信息。參與者互為對手,獲勝的關鍵在于是否采取了一個好的策略。策略體現了博弈的根本特點,即策略的正確、及時與否,直接關系到博弈的結果。博弈參與者獲取的最終目標是利益得失,利益得失為博弈者對自己以及對方采取某種策略導致博弈結果的預期,利益得失的計劃是否得當也很重要。制定好的策略必須依據一定的信息,信息包括完全信息與不完全信息。如果對相關信息有足夠了解便是完全信息,否則是不完全信息。只有掌握了完全信息,博弈者才可能做出相對合理的決策。[44]

博弈的基本原理,在于博弈者的行動必須依賴于對方的行動,博弈的進程及其結果,由雙方或多方的行動而非單方行動所決定,即取決于雙方或多方行動的交互作用。在博弈論之參與者、利益得失、策略、信息四個基本要素中,策略是核心,關系到博弈的勝負得失,博弈實即各方所采用策略之間的較量,博弈論因此又稱“對策論”。而制定合理策略的依據是及時獲取正確的信息,因此信息能左右博弈雙方的輸贏。《孫子兵法》因此說“知彼知己,百戰不殆”。

博弈可分為合作博弈與非合作博弈,區別在于相互作用的當事人之間,是否達成具有約束力的協議。博弈者之間的合作,指相互之間進行信息傳遞與思想溝通,達成有約束力的協議(通常表現為規則)的過程。博弈者若能實現合作,雙方遵守事先達成的協議或確定的規則進行博弈。若雙方無法達成協議或規則,所進行的博弈稱“非合作博弈”。合作博弈的實質,是解決合作中如何分配利益的問題,目的是使納入協議的參與者都能滿意。非合作博弈追求的目標,則是如何為自己爭取最大化的利益,而無須考慮其他參與者的利益。古代治邊方面的斗爭十分復雜,既有合作博弈也有非合作博弈,還有合作博弈與非合作博弈交織在一起的情形。博弈的結果有一方獲益一方損失、兩敗俱傷、雙方共贏等幾種情形,分別稱為負和博弈、零和博弈與正和博弈。

博弈的思想起源很早,我國古代的《孫子兵法》既是一部軍事著作,也包含重要且豐富的博弈思想。先秦時流傳的“田忌賽馬”的故事,形象地敘述了博弈的基本原理。我國古代尤其是中原王朝積累了豐富的博弈論知識,并將之運用于治邊的理論與實踐,尤其以戰爭方面的應用最為常見。同時應看到,歷代王朝尤其是中原王朝掌握的博弈論知識,尚未上升到理論的高度,在相關文獻中也缺乏相對系統、完整的記載。公元1928年由美籍匈牙利數學家約翰·馮·諾依曼建立的現代博弈論,使博弈正式發展為一門科學理論。現代博弈論總結出一些重要的原則與理論,對博弈問題的研究與應用有重要的指導意義。

自秦朝中國首次實現統一,在長期發展的過程中,華夏與蠻夷的關系以及內地與邊疆的關系,始終是歷代統治者必須面對的重要內容。在2000余年間,中原王朝呈現分裂、統一及不斷更替的發展軌跡,但中原王朝賴以存在的經濟社會基礎及周邊的政治環境等未發生重大改變,歷代相沿,中華文明逐漸發展壯大。在邊疆治理與邊疆問題應對方面,經過長期的探索和積累,中原王朝形成了一些重要的謀略與傳統,治邊方略便是其具體表現。治邊方略具有全局性、統率性、相對完整性與基本穩定性等特點,博弈謀勝方略便是其中頗具特色的一方面。若進一步劃分,中原王朝的博弈謀勝方略,大致包括注重長遠全局方略與擅長造勢用勢方略兩個部分。

中原王朝形成注重長遠全局的方略,是基于中原王朝與周邊蠻夷各自具有的特點制定的。博弈論認為在利益集團的爭斗中,任何人的行動均依賴于對方的行動,能否達到預期目的,取決于雙方或多方的交互作用。歷代王朝治邊的目標是“守在四夷”,即以華夏之地的安定繁榮、避免周邊蠻夷的干擾為治邊宗旨,由此表現出和平、保守及適度退讓的傾向。另外,中原王朝通常幅員廣大,內部需要關注和處理的問題很多,而且這些問題處理得當與否,直接關系國勢的興衰。至于與周邊蠻夷的關系則置于次要地位,歷朝對這一認識的表述是“先事華夏而后夷狄”,“重根干輕枝葉”,對待夷狄的原則是“外而不內,疏而不戚”。

中原王朝以傳統農業為基礎。與農業社會伴生的中央集權制度與封建等級制度,是中原王朝維持統治的根基,也是制定其他制度的基礎。受中央集權制度、封建等級制度的影響,朝廷尤其是帝王的意愿能左右王朝的命運,其決策具有極強的權威性與行動力,國家所有的財政、行政及人力的資源,均須服從朝廷及帝王的意愿。朝廷及帝王的決策若正確合理,對國家的積極作用顯而易見。若這些決策昏聵甚至錯誤,不僅極大地耗費國家的各類資源,甚至可能產生顛覆性的不利后果。緣此,對治邊方面的突發事件乃至一些重大決策,朝廷與帝王常舉棋不定,乃至延誤戰機,一些決策還前后抵牾,甚至昏招迭出。另外,受中央集權制度與封建等級制度的影響,與競爭對手相比,在信息獲取、應對策略制定、情況及時反饋、行動迅速持久等方面,中原王朝并不具有優勢,甚至可說處于根本性的劣勢。中原王朝治邊須支付高昂的行政成本,自身的軟肋也十分明顯,因此,遵循揚長避短的原則十分重要。中原王朝的有識之士對此有深刻的認識,例如,西漢后期,王莽欲窮追匈奴,部將嚴尤諫曰:

“臣聞匈奴為害,所從來久矣,……后世三家周、秦、漢征之,然皆未有得上策者也。周得中策,漢得下策,秦無策焉。當周宣王時,獫允內侵,至于涇陽,命將征之,盡境而還。其視戎狄之侵,譬猶蚊虻之螫,驅之而已。故天下稱明,是為中策。漢武帝選將練兵,約賁輕糧,深入遠戍,雖有克獲之功,胡輒報之,兵連禍結三十余年,中國罷耗,匈奴亦創艾,而天下稱武,是為下策。秦始皇不忍小恥而輕民力,筑長城之固,延袤萬里,轉輸之行,起于負海,疆境既完,中國內竭,以喪社稷,是為無策。”[45]

唐德宗在位,針對朝廷治邊方面存在的嚴重問題,大臣陸贄上疏:

“所謂乘其弊,不戰而屈人之兵,此中國之所長也。我之所長,乃戎狄之所短;我之所易,乃戎狄之所難。以長制短,則用力寡而見功多;以易敵難,則財不匱而事速就。舍此不務,而反為所乘,斯謂倒持戈矛,以鐏授寇者也!……今四夷之最強盛為中國甚患者,莫大于吐蕃,舉國勝兵之徒,才當中國十數大郡而已。其于內虞外備,亦與中國不殊,所能寇邊,數則蓋寡。且又器非犀利,甲不堅完,識迷韜鈐,藝乏趫敏。動則中國畏其眾而不敢抗,靜則中國憚其強而不敢侵,厥理何哉?良以中國之節制多門,蕃丑之統帥專一故也。”

出自上述原因,中原王朝治邊多注重長遠目標,具有明顯的全局意識,并制訂了治邊的長期方略與應遵循原則,重要的原則有防守兼備、因地制宜與因時制宜、遠交近攻、突出重點等。中原王朝治邊通常有明確的底線,并不甚計較一時一事的得失。在與周邊蠻夷的交往中,中原王朝與周邊蠻夷構建和諧共存的關系,爭取做到守境相安。中原王朝治邊方略的上述特點,尤其體現在重視文化軟實力的作用方面。統治者企望通過調用經濟、文化的資源,構建以華夏為中心的天下次序,在東亞地區實現長期和平。在形勢不利時,中原王朝寧愿付出更多的物資換取和平,爭取在邊陲形成長期穩定的局面。

中原王朝有擅長造勢用勢的方略。軍事戰略學稱有利態勢或戰機為“勢”,稱形成有利態勢或捕捉戰機為“用勢”。中原王朝治邊善于營造有利于己的形勢,并借助有利形勢及時采取行動,此類做法可稱“造勢用勢”方略。造勢用勢方略的突出表現,是中原王朝治邊善于使用文化軟實力。中原王朝通過封貢制度,輔以和親、納質、互市、盟誓等具體策略,與蠻夷建立尊卑有序的關系,并通過“厚往薄來”給予蠻夷經濟賞賜,形成以中原王朝為中心的華夏文化圈。中原王朝治邊注重遠交近攻,其表現之一是重視經營腹地外圍的地區。中原王朝通過初設邊郡與羈縻府州,最終在其地設置規范郡縣;通過駐軍、移民屯墾與發展交通,最終實現對腹地外圍地區的管控。對腹地外圍地區的治理,經歷了羈縻治策到后期土司制度的演變,將前期的混沌治理,發展到明確區分邊疆、外邦并分別應對,至此完成了量變到質變的過程,中原王朝的邊疆地區遂正式形成。

中原王朝重視全局謀劃與長遠利益,與擅長造勢用勢相一致。古代有不少與此有關的成語,例如:審時度勢、固本待機,先剪羽翼、后搗腹心,分化瓦解、各個擊破,待之有備、御之有常,有理、有利、有節,欲擒先縱,以迂為直,后發制人,靜如處女、動如脫兔,力不可用完、勢不可使盡,叛則伐之、降則撫之,寬猛相濟、軟硬兼施,等等。宋朝采用的“造勢借勢”方略就頗有特點。面對北方強敵及相應出現的邊疆危機,宋朝為力保轄地的安全,大膽實行守內虛外、棄南保北的方略,放松對邊疆地區的控制,甚至將安南、大理國歸入外藩,與其劃界而治。宋朝的此舉為兩害相衡取其輕,雖導致南部邊界明顯內收,并經常遭受北方強敵的欺壓,但終未出現南北受敵的被動局面,兩宋享國長達320年,超過唐、元、明、清等統一王朝,其中的榮枯得失尚待深入研究。

五 邊疆王朝治邊的方略

古代中國與邊疆有關的政治實體,除了中原王朝以外,還存在一些邊疆王朝或邊疆政權。中原王朝、邊疆王朝、邊疆政權都參加了中國歷史疆域演進的過程,是中國歷史舞臺上的出演者。知名的邊疆王朝與邊疆政權,漢代有匈奴、鮮卑和南越國;唐代有突厥、回紇、吐蕃、南詔與渤海;宋代有遼、西夏、金、蒙古與大理國;等等。

一般而言,邊疆王朝與中原王朝是“敵國”的關系,根據地位的等級差別,雙方交往時常以父子或舅甥相稱。邊疆政權則是中原王朝統轄下的地方勢力,雙方建立臣屬或宗藩的關系,邊疆政權承諾為中原王朝守衛藩籬,或雖割據一方但奉中原王朝正朔。中原王朝與邊疆王朝、邊疆政權的關系十分復雜,大致表現在邊疆王朝與中原王朝的“敵國”關系不同于現代意義上的國家關系,邊疆王朝、邊疆政權的性質可能轉換,邊疆王朝、邊疆政權亦可能統一全國進而演變為中原王朝等方面。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即中原王朝、邊疆王朝、邊疆政權都是中國統一多民族國家的締造者,而且邊疆王朝有自己的治邊方略,盡管內容與中原王朝不甚相同。

歷代的邊疆王朝與邊疆政權,大都重視擴展與鞏固自己的勢力范圍,以及妥善處理與中原王朝的關系。因此,邊疆王朝、邊疆政權尤其是體制較成熟的政治實體,大都有對治邊的認識和相應方略,甚至形成治邊的理論。另外,邊疆王朝、邊疆政權的治邊方略及實踐,雖與中原王朝有相通之處,但也存在著明顯的不同。由于受到儒家思想的深刻影響,中原王朝多以華夏正統自居,視邊疆地區的人群為代表異己文化的蠻夷,在邊疆治理方面則遵守“守中治邊”“守在四夷”與“德澤洽夷”基本原則。然而,如這樣的治邊傳統,在邊疆王朝與邊疆政權的治邊過程中則較為少見。另外,秦漢至明清,中原王朝重北輕南的治邊傾向,在邊疆王朝或邊疆政權中也并不突出。

邊疆王朝、邊疆政權治邊中的某些觀念與方略,與中原王朝相比還可能差異甚大。當邊疆王朝與中原王朝實力相當之時,往往會采取積極手段來同中原王朝在正統和地位上一爭高下;當邊疆王朝被納入中原王朝宗藩體系下,則會退而求其次,或力爭在宗藩主次上獲取優勢地位,或試圖擺脫中原王朝控制獲得獨立的政治身份。另外,社會發展階段和發展程度也會對邊疆王朝的治邊政策構成影響,這方面的一個突出表現,就是當邊疆社會處于前封建社會階段時,便慣于通過武力征服來奪取周邊其他政權或部落的土地和人口等資源。

南方蠻夷與北方游牧民族之間存在著十分明顯的差異。與北方游牧民族相比,南方蠻夷難以形成實力強大的統一政權,即便建立局部政權,其統治者也無入主中原的雄心。如,歷史上南詔曾多次脫離唐朝控制,并先后三次打敗前來征討的唐軍,甚至還多次進入唐朝疆域。盡管如此,南詔始終沒有乘勝問鼎中原的意圖,即便是在進入貴州、四川等地的腹心地帶,也僅僅是大掠而還。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北方游牧民族不僅多次進入中原,而且擁有問鼎中原并與中原王朝逐鹿天下的野心。南方蠻夷和北方夷狄在對待中原地區的政治意圖方面,存在著如此明顯的差別,其中蘊含著復雜深刻的社會歷史原因,使其表現在兩者治邊的方略也大相徑庭。

蒙古汗國、后金這兩個邊疆王朝或邊疆政權,則統一中國并分別建立元朝和清朝。其原有的治邊思想與方略,進一步發展為元朝、清朝統治全國之治邊思想與方略。元朝、清朝治邊的思想與方略,在一些方面與中原王朝的治邊傳統不同,可說是有明顯的創新與發展,另外,蒙古汗國建立元朝,后金建立清朝,其治邊方略的演變過程和方略的內容也存在差別,由此反映了我國古代治邊理論及其實踐的豐富性與多樣性。

蒙古汗國、后金兩個政權,在社會經濟類型、社會結構與社會關系、政治與經濟的發展水平、經營轄地的思路與方法等方面,都存在明顯差別。后金在入關以前,已形成農業、畜牧業、手工業等多種經濟生產方式并存的局面,同時重視農業在社會經濟中的地位;知道滿漢民族交往和融合的重要性,對境內各民族有以不同方式施治的傳統。另外,后金較熟悉中原王朝的制度與文化,并注意通過學習努力提高統治的水平,重視維護統治的穩定性與連續性。后金具有的這些特點,為其入關后迅速統一全國,建立長達267年的統一王朝,以及出現130余年的康雍乾盛世,準備了必不可少的條件。自元代起,中原王朝治邊的思想和方略出現變化,反映了中國邊疆逐漸鞏固、各民族進一步融合的發展趨勢。清朝順應這一趨勢,在中原王朝治邊的制度建設、格局調整等方面作出重要貢獻。清朝在治邊方面能取得成功,與后金入關前已具備相當基礎,入關后迅速完善和推行相關制度都有密切的關系。

至于與中原王朝維持臣屬或宗藩關系的邊疆政權,可以以南詔為例。南詔深受到中原地區經濟文化的影響,因此有著學習唐朝的先進生產技術和文化的需要。同時,由于南詔轄區廣泛實施奴隸制度,因此在勞動力方面也需要不斷補充。在這種形勢下,南詔在與唐王朝交好時期,主要通過交流和接受賞賜的方式來學習其文化和技術,而在其交惡之時,又往往借助戰爭手段來擄掠財物、富有經驗的老吏與技工,以補充維持奴隸制所需要的勞力。公元808年南詔王異牟尋死后,南詔與唐朝的關系再度破裂,南詔多次進攻今四川,“自成都以南,越嶲以北,八百里之間,民畜為空”。太和三年南詔軍攻入成都,將行,乃大掠子女、百工數萬人及珍貨而去,“自是南詔工巧埒于蜀中”[46]。從中可以看出,在同中原王朝關系惡化時期,通過掠奪戰爭獲取勞力、財物和技術,是南詔采取的一項重要的治邊方略。

南詔立國后,還先后在其統治范圍內進行過大規模的移民。南詔國的移民政策主要包括幾種情況:一是通過武力兼并各地后,為防范原住部落的反叛,而強制其遷離故土。南詔國的這種做法,早在其兼并洱海諸詔時就已開始實行,其中規模最大的一次是為鏟除爨氏的勢力,而將滇東20余萬戶居民遷至洱海流域。二是為補充云南腹地經濟較發達地區的勞動力,而將一些偏遠部落遷徙至此。三是通過戰爭征服的方式,大肆掠奪鄰國人口,并將這些擄掠來的人口遷入轄地。四是派遣一些烏蠻、白蠻貴族鎮守境內要隘或城鎮,由此帶來大規模的移民活動。

總的來看,在南詔與唐朝間的互動關系方面,“南詔務實而且靈活,而唐朝則體制僵硬與指揮失靈,同時政策波動幅度過大并缺少前瞻性。從唐詔關系發展中的幾起幾落來看,南詔應對的原則是趨利避害,處理亦較得當。南詔還巧妙利用唐朝吏治的腐敗,以及唐朝與其他政治勢力的矛盾為自己牟利”[47]。南詔的上述做法顯然出自治邊方略的考慮,具有鮮明的地方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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