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遼
(評論家、江蘇社科院文學研究所原所長)
從1995年起,我國的長篇小說產量,每年以500部—800部計,但優秀的長篇并不多。何以故?原因是多方面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缺少原創性。對事物的看法大致相同,人物似曾相識,故事相互借用,如此長篇自然對讀者缺乏吸引力。
長篇創作的原創性,指的是作家第一個、前所未有地塑造了新人物(如諸葛亮、武松、孫悟空、林黛玉等);提供了新的故事(如“創世”“補天”“私奔”“鬧天宮”“聚義”等等);創造了新藝術形式(如“志怪”“傳奇”“演義”等等);對某一題材有新的認知(如《三國志通俗演義》對三國歷史的新認知,《水滸》對農民起義悲劇性的新認知,《紅樓夢》對男女情愛的新認知,等等)。簡而言之,“原創性”一是“第一個”;二是“前所未有”;三是“新”。能在文學史上留下來的長篇,多半是有原創性的作品。
近讀黃國榮的《兵謠》,我發現這是一部具有原創性的作品,因此,特從這一角度對它進行論述。
一
《兵謠》的原創性,首先表現在它對人民解放軍近二三十年的歷程有著前所未有的新認知和新表現。
新中國成立至今,寫人民解放軍的長篇多多。長篇小說反映人民解放軍的思想藝術水平的高下,決定于作家如何有新意地看待人民解放軍。20世紀50年代初,出現了兩部寫人民解放軍比較優秀的長篇:白刃的《戰斗到明天》和碧野的《我們的力量是無敵的》。兩位作家認為,要按照人民解放軍的本來面目寫人民解放軍,不料卻受到了庸俗社會學的錯誤批判。有位批評家給反映人民解放軍的作品規定了一種模式:必須寫出“黨的領導作用和政治工作的威力”;必須寫出“人民解放軍的高度組織性和高度紀律性”;必須把“政治覺悟、紀律修養和軍事藝術結合起來加以表現”;必須寫出“人民解放軍的內部關系和內部生活的嚴格的政治原則性”;必須表現人民解放軍“英雄模范們幾乎具有同一的完整的特征”。如果不寫出這五個“必須”,或者寫得“不足夠”,就都是“根本性質的錯誤”。現在看來,這樣的批判簡直是笑話。但在五六十年代,這位批判家為反映部隊生活所規定的模式,卻被不少作家奉為圭臬。在如此思想束縛下,怎能寫出反映人民解放軍的好作品呢?所以,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除了徐懷中的《我們播種愛情》、馮德英的《苦菜花》、陸柱國的《踏平東海萬頃浪》等少數幾部具有一定原創性的長篇能夠在當代文學史上占有篇幅外,不少軍事長篇都經不起時間的篩選而湮沒無聞了。可見,如何有新意地認識人民解放軍對于軍事長篇來說,是何等重要!
我們在《兵謠》中看到,作家對人民解放軍的新認知是前所未有的。在黃國榮看來,二三十年間,解放軍的思想建設經歷了這么一個“三部曲”的發展過程:“文革”后期至十一屆三中全會前,部隊以“學習雷鋒”為中心,開展做好人好事的活動,以此加強部隊思想建設。雷鋒是優秀的戰士,確實應該學習。但是,在“學習雷鋒”的運動中存在一個如何學的問題。軍隊里有不少指戰員,像《兵謠》中的古義寶那樣,每天一起床,想的頭一件事,便是今天做點什么好事才能得到上級表揚。別人以為他想的是為人民服務,其實呢,他想的是自己。古義寶義務修車;給學校送紅寶書;有便車不坐故意推著小車進城買菜;到醫院看戰友,不去與戰友見面,卻跑去抽血處嚷著要獻血……“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創造先進事跡,給新聞干事提供素材,想通過他的文章讓自己出名,想提干部。”他果然達到了目的,由戰士提升為干部。盡管過去、現在和將來,都應該學習雷鋒,但把“學雷鋒”作為軍隊思想建設的中心來抓,顯然是有缺陷的。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部隊思想建設奏起了第二部曲:解放思想,實事求是。以實踐作為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使部隊從“左”的思想束縛下解放出來,糾正了過去那些形式主義、教條主義、本本主義的東西。小說里的古義寶,在新時期也發生了大的變化。他過去是整天故意找好事做,如今他做了許許多多實實在在的事,這些事不是他刻意要做或者故意要做給別人看,而是真心實意地想為連隊為大家做點事情。正如文興同志對古義寶評價的:“做這些事你或許沒去想,或者很少想個人的名利,所以你做得很自然,做得很扎實,大家看得見,連隊很需要,戰士都說好,這種變化還小嗎?”古義寶的進步,體現了軍隊思想建設上了一個新臺階。往后,全國搞起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部隊也改革開放,搞軍隊現代化。這時候,部隊思想建設奏響了第三部曲:這就是加強訓練,從嚴練兵,提高軍隊現代化水平的同時,在軍費有限的情況下,搞力所能及的生產經營,努力改善部隊的物質文化生活,提高指戰員的待遇。古義寶也正是在這一階段率先辦好一個團的農場,扭虧轉盈,為改善部隊的物質文化生活,提高指戰員的待遇,做出了貢獻。他的思想境界也升到了一個新的層次。如此認識人民解放軍二三十年間的思想建設歷程,在軍事長篇中尚屬首次!而把這樣的對人民解放軍的新認知轉化為藝術血肉,在軍事長篇中更是首次!
二
《兵謠》的原創性,還表現在它為我們創造了一個在以往軍事文學作品中從未有過的新人物形象——古義寶。就古義寶形象的思想深度與藝術厚度而言,他是一個文學典型。
《兵謠》中的古義寶是農民與戰士的融合。古義寶出身于貧苦的農民家庭。父親的教育,周圍環境的熏染,使他既有農民勤勞、刻苦、樸素、至誠的優長,又帶有農民的自私、小心眼兒、往上爬等小農意識。他當兵的目的很明確,就是為日后當官,“家里有了當官的就沒有人敢欺負”。所以他一入伍,就盡力表現做“好事”。新兵上車了,別人怕卡車“后面暴土”,都往前面坐,他卻坐在最后面吃塵土。到部隊后,他主動要求上炊事班,因為他到連隊后發現,立功的是歷屆炊事班長,集體受嘉獎的也是炊事班,由此他得出結論,“要想進步快,就上炊事班”。果然,古義寶的名字,第一次上了黑板報。以后他挖空心思做好事,他的事跡上了軍區報紙、解放軍報,古義寶成了師內、軍內的知名人物。當官可以提高自己的地位,可以改變家庭的境遇,可以榮宗耀祖,古義寶的這些想法表明,盡管他穿上了軍裝,但他還是農民。然而,人民解放軍部隊是個大熔爐,古義寶進入部隊后,他一點一滴地、潛移默化地被熔煉,向著戰士轉化,思想一天天在提高。文興同志疏導他,像他這樣自找苦吃“磨煉”,沒有什么實際價值。工地每天有車進城,不是專門為買菜派車,是順便捎帶,既快又方便,也不額外耗費什么,你也不用受累,再說你真想為連隊多做事,你回來也可做別的。用不著一天都泡在路上呀!“你再想想,你這樣故意自己找苦吃,自找累受,你心里究竟想達到一種什么效果,這種效果又能讓你實現什么目的呢?”文興的話光照了古義寶的靈魂,他開始了激烈的內心斗爭,并在思想上逐漸傾向于文興。有次他進坑道去作業,掘進段出現險情,古義寶先人后己,結果耽誤了撤離時間,一塊石頭砸在他安全帽上,他頭破血流,“差點兒成了烈士英雄”。在部隊思想建設的第二部曲中,他成了實事求是的好干部。及至后來,古義寶擺脫名利的羈絆,在解放軍這所大學校里獲得了真正的精神自由,成了一個全新的人民解放軍戰士。
古義寶是優秀的政工人員和出色的經營管理人員的融合。古義寶當了指導員后,他的政治思想工作是帶創造性的。新戰士上崗害怕,他就陪崗,一直陪到新戰士說不害怕了為止。一排有個“老大難”訓練不跟趟,他搬過去跟他上下鋪睡,有空就陪他練,陪他計算單獨修正量,睡了三個月,他追上去了;一個老兵的對象吹了,古義寶要來女方的地址,每隔三天發一封信,發到第二十六封信,女的給老兵回了信,又成了,說再不要讓指導員寫信了;二排一個戰士的父母離了婚,戰士吃不香睡不甜,古義寶一次次給他父母寫信,父母都給他來信,戰士捧著一摞父母的信面對古義寶哭了……這樣的政工人員形象,以往的軍事長篇中也很少見過。其后,古義寶因一時感情沖動,跟戰友劉金根的妻子發生過當的行為,被調到農場任場長。這是團里不在編的小農場,連代號都沒有,前任場長不只不甘心在這兒受罪還瀆職貪污,農場建設到了瀕臨崩潰的邊緣,窮困、懶散、破敗、虧損,場里21名犯過這樣那樣錯誤被打發來這兒改造的戰士破罐子破摔,人心渙散,一盤散沙。古義寶來到農場,召開全體人員大會,他如此介紹自己:“我叫古義寶,1975年入伍,1978年提干,1980年提升為副指導員,1982年提升為指導員,立二等功一次,三等功六次,曾被軍區評為‘學雷鋒標兵’和‘模范指導員’,原來我總以為自己當之無愧,現在看盡管我做了許多事情,但我離這些稱號有相當的距離。我到農場來是因為我犯了錯誤。”接著他在戰士面前坦白了自己所犯的錯誤。他的話一下贏得了21名戰士的信任和尊敬。他作為政工人員和經營管理人員身份開展工作。古義寶規劃農場,銷售蘋果,掙了15000元;隨后又培育山楂苗,像一個生意人那樣找地方生資公司訂合同。在他的努力下,農場轉虧為盈,軍里又在農場開現場會。如此政工人員和經營管理人員融合的典型,在過去的軍事長篇里也不曾有過。
古義寶還是嚴于律己的軍隊干部與感情生活非常豐富的普通人的融合。作為軍隊干部,古義寶自律很嚴,雖然與妻子林春芳并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愛情,但他絕不鬧離婚。劉金根的妻子尚晶愛慕他,他也愛尚晶,但他理智地扼制了自己的感情,男人以事業為重,他果斷地與林春芳完婚。把尚晶介紹給同鄉戰友劉金根,但尚晶對他仍很欣賞。尚晶挑逗他,他也曾一時把握不住自己,擁抱了尚晶,但當他聽到尚晶發出夢幻般囈語“我的心愛的模范指導員”時,他頓時一個“激靈”,“逃出了尚晶的屋”。然而,作品不是要表現古義寶六根清凈,無欲無求,而是真實地敘寫他思想深處存在普通人的情欲,因為曾經愛過尚晶,他有被情感沖破理智的可能。所以,小說真實地揭示,古義寶只是因為劉金根誣告他“強奸”尚晶,他有了深刻的教訓,遂與尚晶割斷感情上的糾葛。但是,小說并不簡單地讓古義寶變為正人君子,依舊寫了他感情生活上的饑渴,又促使古義寶在農場工作期間對寡婦白海棠產生了新的愛情,但他絕不允許自己越雷池半步。在紛亂的情感糾葛中,他在苦痛中才慢慢厘清,白海棠是他的知音。小說結束時,林春芳主動向他提出“咱們倆散了吧”,古義寶一方面表示不同意,另一方面,“心里好亂好亂……”這樣真實地表現嚴于律己的部隊干部與感情生活又非常豐富的普通人的融合,在已經問世的軍事長篇中也不曾有過!
三
對人民解放軍的認知變了,人物變了,小說的故事也不能不變。《兵謠》的故事也具有原創性。
謠,指不用樂器伴奏的歌唱,或民間流行的歌謠。“兵謠”的含意是,戰士心中無伴奏的吟唱,軍中流行的歌謠。《兵謠》是長篇小說,但它的故事確實具有“兵謠”的性質,敘唱了軍人古義寶三支歌謠。
一支是古義寶的“入夢”與“出夢”的歌謠。古義寶從入伍的第一天起就做起了當官的“夢”,這個“夢”是他脫離貧困的農村改變命運的“夢”。他從一大早起床淘廁所開始,天天做好事,屢創先進事跡,終于如愿以償當上了司務長。他再立新功,創造了節煤指標、豬肉自給、蔬菜自給三項第一。升為副指導員后,工作又有新創造,再升為指導員。他當官改變命運的夢終于實現。不料,他偶然犯了男女作風的錯誤,被貶到農場。但他跌倒又爬起來,升為副營職助理員兼場長,把農場辦得花團錦簇,興旺發達。與此同時,他“出夢”了,他認識到當官不是人生的目的,人活在世上,要做對世人有意義的事。古義寶“出夢”了,《兵謠》也就結束。這支“入夢”和“出夢”的歌謠,過去沒有多少人唱過;“入夢”和“出夢”的故事,也沒有多少人寫過。
第二支是古義寶的戀情歌謠。別看古義寶出身是農民,但一二十年間他卻有過三次戀情。他與同村姑娘林春芳初戀,為了表示今后決不變心,“跟你定死”,竟在去新兵連前夕與林春芳發生了性關系。偏偏那次性行為,又使林春芳懷上了孩子,她只好未婚先到古義寶家里當媳婦。盡管古義寶并未遺棄林春芳,而且始終善待她母子倆,但古義寶與林春芳之間的初戀并未發展為美好的愛情。他提了干,尚晶主動追求他,給他寫情書。他感到了事情的嚴重。古義寶愛尚晶,但他知道他跟她的愛是不會有結果的,可他又無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她不去愛她,也無法控制自己不給她回信,他就陷在這樣一種矛盾的愛情泥淖之中。其后,尚晶跟劉金根結婚,但古義寶與她的戀情依然剪不斷,理還亂。他到農場當了場長,又對寡婦白海棠產生了戀情,但這又是一次無望的愛。他醉酒后對白海棠說:“我要說,我喜歡你,我就是喜歡你,我就是要幫你……我喜歡你,可我不能愛你呀,我是軍人哪!”古義寶與白海棠之間的對話,被一位曾犯過錯誤、讓古義寶處分過的戰士孫德亮聽到后,他大為驚訝:“他還是頭一次見過男女之間這樣純潔的感情,在他的觀念中,男女之間相好,除了那種性愛外還能有什么呢?”這支有關古義寶的愛情歌謠,在《兵謠》中唱得又是如此動人。
第三支是古義寶心靈的歌謠。在吟唱第一支古義寶“入夢”與“出夢”之歌中,在吟唱第二支古義寶的三次戀情之歌中,《兵謠》同時不斷地唱出古義寶的心靈之歌。古義寶之所以“入夢”,因為他親眼見村中的一家地主,平時誰也不跟他家來往,但地主家出了一位穿軍裝的司令員,一天這個大官回來了,“半個村子的男女老少都圍住了那家平常路過都不愿瞅一眼的院子”。古義寶在想一個很深奧的問題,昨日的冷落和今日的熱鬧,往日的敵視和眼前的親善,說明了什么,是什么讓這兩種完全對立的東西轉化的。就在這時他心里萌生了一定要當兵的念頭,于是他“入夢”了。而古義寶后來之“出夢”,則是因為他在部隊的浮沉、榮辱、歷練中,真正認識到“官并不是一種權力,而是責任”;“如果我把掌握自己部下的前途、命運的這種權力,當作牟取私利的權力玩弄于股掌之中,那我壓根兒就不配當共產黨的官”。在古義寶想通了這些之后,他便“出夢”了。古義寶入伍后,碰到兩位上級領導,一個叫趙昌進,一個叫文興。“一個(趙)是直接給你出主意,私的公的跟自己一家人一樣;另一個(文)是專門評說指點,毫不客氣地挖你的靈魂里的丑惡的東西,告訴你該做什么,制止你不該做什么,沒一點兒私情。”這時古義寶理智上與文興站在一起,感情上卻與趙昌進攜手。但到“出夢”前后,無論在理智上還是在感情上,古義寶都向文興靠攏,“他感到趙昌進與文興想的、關心他的出發點始終不一樣”。在這支古義寶心靈之歌的吟唱中,古義寶的“入夢”與“出夢”之歌更加悅耳、動聽。至于古義寶在戀情之歌唱響時同時唱出了心靈之歌,更使那支古義寶的戀情之歌讓讀者刻骨銘心。三支歌謠自始至終交叉、輪流、組合在一起唱出《兵謠》的全部故事,這樣《兵謠》的故事也獲得了原創性。
自然,《兵謠》并非十全十美之作。在小說的節奏和密度上還存在著節奏過快、張弛不當的缺點,但《兵謠》能夠有此三項原創性,它已經完成軍事長篇的突破。黃國榮同志1968年入伍,當過戰士、排長、干事、處長、師政治部副主任,30多年來在部隊里跌打滾爬,有著深厚的部隊生活體驗。改行從事文藝工作后,他廣泛閱讀過許多中外名著,從1978年起即創作過許多部中短篇小說,并多次獲獎。因此,他寫出原創性作品《兵謠》并非偶然。黃國榮同志今年才54歲,風華正茂,以其膽識,以其才華,他完全可以在今后寫出更加優秀的軍事文學作品,我們期待著。
《解放軍文藝》200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