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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吳堅出走以后,黨的小組每個星期仍舊借吳七的家做集合的地點。

劍平每天下午騰出些時間,跟吳七到附近象鼻峰一個荒僻的山腰里去學打槍。他進步很快,沒三個月工夫,已經連左手也學會了打槍。吳七高興地拍著他的肩膀說:

“小子,你也是神槍手呀。”

劍平倒臉紅了。

槍聲有時把樹頂上的山烏嚇飛了。有一回,吳七就手打了一槍,把一只翻飛的山烏打下來,劍平圓睜了眼說:

“嗨,七哥,你才真是神槍手!”

他們有時就坐在山溝旁邊的巖石上歇腿,一邊聽著石洞里瑯瑯響著的水聲,一邊天南地北地聊天。吳七說他小時候在內地,家里怎樣受地主逼租,他怎樣跟爺爺上山采羊蹄草和蘇子葉充饑,有一天爺爺怎樣吃壞了肚子,倒在山上,好容易讓兩個砍柴的抬下山來,已經沒救了……

“俺忘不了那些日子。”他說,眼睛呆呆的還在想著過去。

吳七很喜歡聽紅軍的故事。有一次,劍平告訴他,民國十八年那年,江西的工農紅軍第四軍從江西開進閩西,各地方的農民像野火燒山般地都起義了。八十萬農民分得了土地,六萬農民參加了赤衛隊……

“我可是鬧不清,”吳七插嘴問道,“莊稼漢赤手空拳的,拿什么東西起義呀?”

“起初使的是砍馬刀、鏢槍、三股叉、九節龍……”

吳七聽了像小孩似的笑得彎了腰說:

“那怎么行!人家使的是洋炮……”

“怎么不行?有了紅軍就有了辦法。”劍平說,“紅軍是窮人自己的軍隊,越打人越多。當時龍巖、上杭、永定、長汀這些地方都是農民配合紅軍打下來的。前年紅軍還打到漳州來呢。”

“要是紅軍能打廈門,那多好啊。”吳七說,“不客氣說,俺們要起來響應的話,就不是使什么三股叉、九節龍的,俺們有的是槍桿。”

吳七越扯越遠,好像紅軍真的就能打到廈門來似的。

“真有那么一天的話,”吳七接著說,“俺要把沈鴻國那狗娘養的,親手砍他三刀!……”

入夏那天,有一個內地民軍的連長,小時候跟吳七同私塾,叫吳曹的,經過廈門到吳七家來喝酒。老同學見面,酒一入肚,自然無話不談。

“七哥,俺要是你,俺準造反!”吳曹帶醉嚷道,“廈門司令部,呸!空殼子!有五十名精銳盡夠了,沖進去,準叫他們做狗爬!……”

吳七也醉了,醉人聽醉話,特別對味兒。

“七哥,俺當你的參謀吧,咱一起造反!”吳曹又嚷著說,“你出人,俺出槍。槍,你要多少有多少,你說一聲,俺馬上打內地送一船給你!”

吳曹第二天回內地去了。吳七知道吳曹好吹牛,自然不把他的醉話當話,可是“造反”這兩字,卻好像有意無意地在吳七心里投了一點兒酵子,慢慢發起酵來。他想起從前內地土匪打縣城時,“乒乒乓乓”……一陣槍響,幾十個人就把縣府占了。多簡單!他又想起現在他管得到的角頭人馬,真要動起來,別說五十個,就是再五個五十個也有辦法!……

接著好幾天,吳七暗中派他手下去調查廈門海軍司令部、烏里山炮臺[1]、保安隊、公安局和各軍警機關人馬的實情,他興奮起來了:

“他媽的,吳曹說‘空殼子’,一點兒不假!”

這天星期日,他到象鼻峰時,就把他全盤心事偷偷跟劍平說了。他要劍平把他這個起義的計謀轉告吳堅。

“你替我問問他看,”吳七態度認真地說,“到時候他是不是可以派紅軍到廈門來接管?”

劍平萬萬想不到吳七竟然會天真到把廈門看作龍巖,并且跟農民一樣的也想來個起義。

劍平用同樣認真的態度,表示不同意他那個干法,并且也不同意把這些事情轉告吳堅。

這一下吳七惱火了。

“好,別說了!”他說,“這么現成的機會不敢干,還干什么呢!俺知道,你當俺是莽漢,干不了大事,好,哼,好,好,沒說的!……”

“我沒有那個意思。”

不管劍平怎么解釋,吳七總覺得劍平的話里帶著不信任他的意思。

“咱們問李悅去,看他怎么說,”吳七氣憤憤地說,“要是李悅說行,就干;說不行,拉倒!沒說的。你們都不干,光俺一個干個什么!”

“跟李悅談談也好。”

“可話說在頭里,到李悅那邊,不管他怎么說,你可不許插嘴破壞……”

“好吧,好吧,好吧。”劍平連連答應,笑了。

這天晚上,吳七便和劍平一同來找李悅。

吳七慎重地把房門關上,他那輕手輕腳的樣子,似乎在告訴李悅,他是個懂得機密和細心的人,人家拿他當莽漢是完全錯誤的。

三個人坐下來,吳七便壓低嗓門,開始說他的計劃。他一直怕李悅顧慮太多,所以再三說明他自己怎樣有辦法,對方怎樣膿包。他說海軍司令部是豆腐,公安局也是豆腐,水陸軍警全是豆腐!他又說,東西南北角,處處都有他的腳手,他全喊得動!三大姓也全聽他使喚!他鄭重地重復地說道:

“這樁事不是玩兒的,不干就算了,要干就得加倍小心,先得有個打算,馬馬虎虎可不行!”

接著他便說出他要攻打司令部和市政府的全盤計劃。他說,只要把司令部和市政府打下來了,其他的像烏里山炮臺、公安局、禾山海軍辦事處,都不用怎么打,他們準繳械,掛起白旗!……

他又對李悅說:

“只要你點頭說:‘行,干吧!’俺馬上可以動手!不是俺夸口,俺一天就能把廈門打下來!目前短的是一個智多星吳用,吳堅不在,軍師得由你當,你要怎么布置都行,俺們全聽你的!你們手里有工人,有漁民,好辦!……可話說在頭里,俺吳七是不做頭兒的,叫俺坐第一把交椅當宋公明,這個俺不干,砍了頭也不干!俺要么就把廈門打下來,請你們紅軍來接管,俺照樣拿竹篙去!……”

吳七越說越起勁兒,好像他要是馬上動手,就真的可以成功似的。

李悅靜靜地聽著,看吳七把話說夠了,就拿眼瞧著劍平問道:

“怎么樣,你的意見?……”

“你說你的吧,我是聽你的意見來的。”劍平回答。

李悅開始在屋里徘徊起來。吳七瞧瞧劍平又瞧瞧李悅,著惱了,粗聲說:

“別這么轉來轉去好不好?干嗎不說話啊?”

“好,我說,”李悅坐下來,“可是話說在先,我說的時候,你不能打岔。”

“說吧,說吧!”吳七不耐煩了。

李悅一開頭就稱贊吳七,說他一心一意想鬧革命迎紅軍。吳七暗地高興,瞟了劍平一眼,好像說:

“瞧,李悅可贊成呢……”

“可是我得先讓你明白一件事,”李說接著又說,“現在我們還不是在城市里搞起義的時候,因為時機還沒來到。”

李悅停頓了一下,打抽屜里拿出一小張全國地圖叫吳七看。吳七一瞧可愣住了:他媽的廈門島才不過是魚卵那么大!

李悅把廈門的地理形勢簡單說了一下,接著便把“不能起義”的理由解釋給吳七聽:

“第一,廈門四面是海,跟內地農村連接不上,假如有一天需要在城市起義的話,也絕不能挑這個海島城市;第二,目前紅軍的力量主要是在農村擴大根據地,并不需要進攻城市。”李悅又加強語氣說,“拿目前的形勢來說,敵人在城市的勢力比我們強大,我們暫時還打不過他們……”

吳七聽到這里就跳了起來,打斷李悅的話說:

“不對,不對!你別看他們外表威風,撕破了不過一包糠!俺敢寫包票,全廈門水陸軍警,一塊堆兒也不過三五百名,強也強不到哪里!”

“你怎么知道是三五百?”李悅問。

“頂多也不過五七百!”

“五七百?三五百?到底哪個數準?”

“就算他一千吧,也沒什么了不起,喊也把它喊倒!”

“可也不能光靠喊啊。”李悅說。

劍平兩眼一直望著窗外,好像這時候他即使是瞟吳七一眼都可能引起對方的不愉快似的。

“不客氣說,”吳七繼續叫道,“廈門這些老爺兵,俺早看透了!全是草包,外面好看里面空,嚇唬人的……你知道嗎?從前俺領頭跟日本歹狗打巷戰的時候,俺們也沒讓過步!……現在俺要是喊起來,準比從前人馬多!”

“你能動多少人馬?”李悅故意問道。

“六七百個不成問題,包在俺身上!”

李悅知道吳七說的都沒準數,就不再追問下去。他告訴吳七,據他所知道的,眼前廈門水陸軍警、海軍司令部、烏里山炮臺、禾山辦事處、保安隊、公安局、憲兵,總數至少在三千四百名以上。他又指出,最近三大姓為著占地面,又在鬧不和,可能還會再械斗;還有那些角頭人馬,也都是糟得很,流氓好漢一道兒混,有的被官廳拉過去,有的跟浪人勾了手……

吳七一聲不響地聽著,心里想:

“奇怪,干嗎李悅知道得這么多,俺不知道的他都知道……”

“好,就不干了吧。”吳七有點難過似的喃喃地說,兩只大手托著腦袋,那腦袋這時候看上去好像有幾百斤重似的。

“可俺還是不死心,干嗎人家拿三股叉、九節龍的能造反,咱們槍有槍人有人,反倒不成啦?……嗐,就不干了吧。”他抬起頭來,望望劍平,又說,“你們倆是一個師傅教出來的,想的全一樣。”

過了一會兒,李悅向劍平使個眼色,微笑著走過去,拿手輕輕搭在吳七肩上,溫和地說:

“七哥,有件事要你幫忙一下,我們有一位同志,被人注意了,打算去內地,你送他走好嗎?明兒晚上九點,我帶他上船,你就在沙坡角等我……”

吳七一口答應了。他站起來,似乎已經忘了方才的難過,倒了一大碗冷茶,敞開喉嚨喝了個干。

注釋

[1]即胡里山炮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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