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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李悅和劍平接到上級委派他們的兩項任務:一項是辦個民眾夜校;一項是搞個地下印刷所。

劍平利用漁民小學現成的地點,請校內的同事和校外的朋友幫忙,招收了不少附近的工人和漁民做學生,就這樣把夜校辦起來了。

李悅請劍平做他的幫手,在自己的臥房里挖了個地洞,里面安裝了各式各樣的鉛字、鉛條、鉛版、字盤、油墨、紙張。上面放著一張笨重的寧式床。他們就這樣搞了這個完全屬于他們自己的印刷所。碰到排印時鉛字不夠,李悅就拿《鷺江日報》的鉛字借用一下,或是拿木刻的來頂替。

劍平很快地跟李悅學會了簡單的排字技術。他們的工作經常是在深夜。李悅嫂幫他們裁紙調墨。這女人比李悅大三歲,長得又高又丑,像男子,力氣也像男子,平時,滿桶的水挑著走,賽飛,脾氣又大,說話老像跟人吵架。李悅卻很愛她。他總是用溫柔的聲音去緩和她那火暴的性子。表面上看去,好像李悅樣樣都順著她,事實上,她倒是一撲心聽從李悅的話。

這個平時粗里粗氣的女人,到了她幫助丈夫趕印東西的時候,就連拿一把裁紙刀、說一句話,也都是輕手輕腳、細聲細氣的。

李悅和劍平一直過著相當艱苦的日子。劍平一年只拿三個月薪,連穿破了皮鞋都買不起新的。李悅雖說每月有四十二元的工資,大半都被他給花在地下印刷和同志們活動的費用上面;那當兒正是黨內經費困難到極點的時候。

附近是漁村,魚蝦一向比別的地方賤,但對他倆來說,有魚有蝦的日子還是稀罕的。他們也跟祖祖輩輩挨餓受凍的漁民一樣,租的是鴿子籠似的小土房。

漁村,正像大都會里的貧民窟一樣,眼睛所能接觸到的都是受窮抱屈的人家。漁民們一年有三個海季在海上漂,都吃不到一頓開眉飯。打來的魚,經一道手,剝一層皮,魚稅剝,警捐剝,魚行老板剝,漁船主剝,漁具出租人剝,地頭惡霸剝,這樣剩下到他們手里的還有多少呢。漁夫們要不死在風里浪里,也得死在饑里寒里。

四月梢,正是這里漁家說的“白龍暴”到來的日子。

這一天,天才黑,對面鼓浪嶼升旗山上已經掛起了風信球。漁村里,漁船還沒有回來的人家,燒香、燒燭、燒紙、拜天、拜地、拜海龍王爺,一片愁慘。入夜,天空像劈裂開了,暴雨從裂口直瀉,臺風以每小時二十六里的速度,襲擊這海島。

海喧叫著,掀起的浪遮住了半個天,向海岸猛撲。嘩啦!嘩啦!直要把這海島的心臟給撞碎似的。

大風把電線桿刮斷,全市的電燈熄滅。黑暗中的海島就像驚風駭浪里的船一樣。遠處有被風吹斷的哭聲……

就在這慘厲的黑夜里,李悅和劍平打開了地洞,趕印著就要到來的“五一”節傳單。兩歲的小季兒香甜地睡在床上,火油燈跳著。

十一點鐘的時候,他們把傳單印好。李悅嫂剛把鉛字油墨收拾到地洞里去,忽然——

“砰!砰砰!砰砰!”一陣猛烈的敲門聲。

李悅嫂臉嚇白了,望著李悅顫聲問:

“搜查?”

李悅微笑說:

“不是?!?

風呼呼地刮過去,隱約聽得見被風刮斷了的女人的叫聲:

“悅……嫂……悅……”

“把傳單收起來!我去開門……”李悅說,急忙往外跑,劍平也跟著。

門一開,劈面一陣夾雨的暴風,把兩個灰色的影子拋進來,廳里的凳子倒了,桌子翻了,紙飛了,壇壇罐罐噼里乓啷響了,李悅顛退好幾步,劍平也險些摔倒。風咆哮著像撲到人身上來的獅子。

進來的是鄰居丁古嫂和她十七歲的女兒丁秀葦。

好容易李悅嫂趕來,才把那咆哮著的大風推了出去,關上門,插上閂,再拿大杠撐住。

“嚇死我啦!……”丁古嫂喘吁吁地說,“我家后墻倒了,差點兒把我砸死!……悅嫂,讓我們借住一宿吧!……”

李悅嫂用一種男性的豪爽和熱情把母女倆接到里屋去,隨手把房門關上。她讓她們把淋濕的衣服脫了,換上她自己的衣服。

李悅和劍平留在外面廳里,他們重新把火油燈點亮,把被風刮倒的東西收拾好。風刮得這么大,看樣子劍平是回不去了。

劍平聽見她們在里屋說話,那做母親的好像一直在訴苦、嘆氣,那做女兒的好像哄小孩似的在哄她母親,話里夾著哧哧的笑聲。那樣輕柔的笑聲,仿佛連這暴風雨夜的凄厲都給沖淡了。

過了一會兒,秀葦穿著李悅嫂給她的又長又寬的衣服,揮著長袖子,走到廳里來。她笑著望著李悅說:

“悅兄,瞧我這樣穿,像不像個老大娘?”

李悅和劍平看見她那個天真的調皮勁兒,都忍不住笑了。

一聽見劍平的笑聲,秀葦這才注意到那坐在角落里的陌生的男子,她臉紅了,一扭身又閃進房里去。

這一晚,李悅嫂、丁古嫂、秀葦、小季兒,四個睡在里屋,李悅和劍平鋪了木板睡在廳里。整夜的風聲濤聲?;鹩蜔籼?。

天一亮,風住了。

大家都起來了。劍平到灶間去洗臉時,看見秀葦也在那里幫著李悅嫂燒水。他記起了那輕柔的、哧哧的笑聲,不由得把這個昨晚在燈底下沒有看清楚的女孩子重新看了一下:她中等身材,桃圓臉,眼睛水靈靈的像閃亮的黑玉,嘴似乎太大,但大得很可愛,顯然由于嘴唇線條的鮮明和牙齒的潔白,使得她一張開嘴笑,就意味著一種粗野的、清新的、單純的美。她那被太陽烤赤了的皮膚和她那粗糙然而勻稱的手腳,樣樣都流露出那種生長在靠海的大姑娘所特有的健壯和質樸。

秀葦的母親顯得格外年輕。開初一看,劍平幾乎誤會她倆是姊妹。特別是那做母親的在跟她女兒說話的時候,總現出一種不是三十歲以上的婦人所應該有的那種稚氣,好像她一直在希望做她女兒的妹妹,而不希望做母親似的。

大門一開,外面喧嘩的人聲傳進來。劍平、李悅和秀葦,三個年輕人都朝著海邊走去了。

海邊人很多,差不多整個漁村的大大小小都走到這里來。

海和天灰茫茫的一片,到處是臺風掃過的慘象。海邊的樹給拔了,電燈桿歪了,靠岸的木屋,被大浪沖塌的沖塌,被大風鼓飛的鼓飛。從海關碼頭到沙坡角一帶,大大小小的漁船、劃子,都連錨帶鏈的給卷在陸地上。礁石上面有破碎的船片。

遠遠五老峰山頭,雨云像寡婦頭上的黑紗,低低地垂著。太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潮水退了。昨晚被急浪淹死的尸體,現在一個個都顯露出來,伏在沙灘上,渾身的沙和泥。死者的親人撲在尸體旁邊,呼天喚地地大哭……

聽著前前后后啼呼的聲音,劍平和李悅都呆住了,望著鉛青色的海水,不說一句話。

秀葦偷偷地在抹淚,當她發覺劍平在注意她時,就把臉轉過去。接著,似乎抑制不住內心的難過,她獨自朝著家里走了。

這時候,就在前面被臺風掀掉了岸石的海岸上,大雷和金鱷兩個也在號哭的人堆里鉆來鉆去。

“好機會!大雷?!苯瘅{兩眼賊溜溜地望著前前后后哭腫了眼睛的漁家姑娘,低聲對大雷說,“那幾個你看見了嗎?怎么樣?呃,好哇!都是家破人亡的,準是些便宜貨,花不了幾個錢就撈到手!怎么樣?不壞吧……刮這一陣臺風,咱‘彩花閣’不怕沒姐兒啦……”

“五四”十四周年紀念這一天,劍平組織了街頭演講隊,分開到各條馬路去演講。傍晚回來,他到李悅家里去,聽見房間里有人在跟李悅嫂說話,聲音很細,模糊地只聽到幾個字:

“蔣介石不抵抗……把東三省賣給日本人……”

“誰在里邊?”劍平問。

“秀葦?!崩類偦卮穑又指嬖V劍平:秀葦在女一中念書,學校的教師里面,有一位女同志在領導她們的學生會,最近學生會正在發動同學們進行“街坊訪問”的工作……

“這女孩子很熱心,只要有機會宣傳,她總不放棄?!崩類傉f。過了一會兒,他又問劍平:“你知道她父親是誰嗎?”

“不知道。”

“她父親從前當過《鷺江日報》的編輯,跟吳堅同過事?,F在在漳州教書,名字叫丁古。”

“丁古?我知道了,我看過他發表的文章,似乎是個糊涂家伙?!?

“是糊涂。他還自標是個‘孫克主義’者呢。”

“什么‘孫克主義’?我不懂。”

“我也不懂。我聽過他對人家說:‘孫中山和克魯泡特金結婚,可以救中國?!蟾潘摹畬O克主義’就是這么解釋的……”

聽到這里,劍平不由得敞開喉嚨大笑。

不久,秀葦的“街坊訪問”發展到劍平家里來了。田老大和田伯母也像李悅嫂那樣,聽著這十七八歲的女學生對他們講救國大道理。也許是秀葦人緣好的緣故吧,老兩口子每回看見她總是很高興,特別是她叫起“伯母”“伯伯”來時,他們更美得心里開花。

秀葦很快就在劍平家里混熟了,熟得不像個客人,愛來就來,愛走就走,留她吃點什么,也吃,沒一句寒暄。有時她高興了,就走到灶間幫田伯母,挽起袖管,又是洗鍋,又是切菜,弄得滿臉油煙,連田伯母看了也笑。

“秀葦這孩子人款倒好?!碧锊副车乩飳μ锢洗笳f,“不知哪家造化,才能有這么個兒媳婦?!?

田老大猜出老伴的話意,只不作聲。

六月的頭一天是伯母的生日,秀葦早幾天已經知道。上午十一點半的時候,她悄悄地來了,劍平不在,田伯母和田老大在里間。廚房里鍋清灶冷,火都沒生哩。她正心里納悶兒,忽地聽見田伯母跟田老大在里間說話:

“……怎么辦,掀不開鍋拿這大褂去當了吧……冬天再贖……”

秀葦悄悄溜出來,一口氣走到菜市場,把她準備訂雜志的錢,買了面條、蠔、雞子、番薯粉、韭菜、蔥,包了一大包,高高興興地拿著回來。

“伯母!”她天真地叫著,把買來的東西擱在桌子上,“今天我給你做生日……”

田伯母一時又是感動,又是不好意思,哆哆嗦嗦地把秀葦拉到身旁來說:

“這合適嗎?孩子,你……你……”就哽住,說不下去了。

灶肚里火生起來了。秀葦親自到廚房去煮蠔面。她跟田伯母搶著要掌勺,加油加鹽,配搭蔥花兒,全得由她,好像她是在自己家里。

蠔面煮熟了時,劍平也從外面回來了。他還不知今天家里差點掀不開鍋呢。

秀葦和他們一起吃完了生日面,就跟劍平談她最近訪問漁村的情況;接著她又說前一回她看了風災過后的漁村,回來寫了一首詩,叫《漁民曲》;劍平叫她念出來給他聽,秀葦道:

“你得批評我才念?!眲ζ酱饝湍畹溃?

風暴起喲,

天地毀喲;

海上不見片帆只桅喲,

打魚人家戶戶危喲。

爹爹漁船沒回來喲,

娘兒在燈下盼望累喲。

門窗兒驚喲,

心膽兒碎喲。

爺爺去年風浪死喲,

爹爹又在風浪里喲。

狗在吠喲,

淚在墜喲。

“怎么樣?請不客氣地批評吧?!毙闳斦f。心里很有把握地相信自己的詩一定會得到稱贊。

“你這首詩,”劍平沉吟了一會兒說,“最大的缺點是缺乏時代的特征。如果有人騙我說,這是一百年前的人寫的詩,我也不會懷疑;因為它只寫了一些沒有時代氣息的天災,而沒有寫出今天的社會對人的迫害——今天,我們的漁民是生活在這個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海島上,他們所受的苦難,主要的還不是天災,而是比天災可怕千百倍的苛政。這一點,在你的詩里是看不到的。也就是說,你漏掉了主要的而抓住了次要的……”

“得了,得了,加幾句標語口號,你就滿意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眲ζ秸f,“不要怕批評,既然你要人家不客氣地批評你……”

“誰說我怕批評呀!說吧,說吧?!毙闳斎讨蹨I說。

“再說,”劍平又坦然地說下去,“既然是《漁民曲》,就應當盡可能地用漁民的感情來寫,可是在你的詩里面,連語言都不是屬于漁民的……”

“對不起,我得補充一句,這首詩,我是試用民歌的體式寫的?!?

“可惜一點兒也不像,千萬不要以為用一些‘喲喲喲’就算是民歌體式了,那不過是些皮毛。依我看,你這首詩,還脫不了知識分子的調調……”

“知識分子的調調又怎么樣?”秀葦漲紅了臉說,“神氣!你倒寫一首來看看!……”

劍平哈哈笑起來,還想說下去,卻不料秀葦已經別轉了臉,賭氣走了。

秀葦回到家里,越想越不服勁兒。忽然記起她父親說過白居易的詩老嫗能解的故事,就又走出來。她在漁村里找到一位大嫂,便把《漁民曲》譜成了閩南小調唱給大嫂聽。她唱的時候心里充滿了激情,那大嫂也聽得入神。

“怎么樣?”秀葦唱完了問道。

“好聽,好聽?!贝笊┪⑿Φ鼗卮?。

秀葦滿心高興,又問道:

“唱的是什么意思,你聽得出來嗎?”

大嫂呆了一下,忽然領悟過來似的說:

“聽得出來,聽得出來,你不是唱‘賣兒葬父’嗎?”

秀葦失望得差點哭了。她跑回家來,把《漁民曲》撕成碎片,狠狠地往灶肚里一塞。

到六月底,秀葦搬家了。

原來前些日子丁古從漳州回來,接受了《時事晚報》的聘請,當了編輯,便決意搬到報館附近的燒酒街去住。

搬家后整整一個月,秀葦沒有到劍平家來。

“好沒情分的孩子!人一走,路也斷了。”田伯母老念叨著,實在她老人家心里是在替侄子懊惱。

可是侄子似乎不懂得世界上還有懊惱這種東西,人一忙,連自己也給忘了。白天有日課,晚上有夜校,半夜里還得刻蠟版或趕印小冊子,平時參加外面公開的社團活動,免不了還有些七七八八的事兒;對劍平來說,夜里要有五個鐘頭的睡眠,已經算是稀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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