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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從此劍平和李悅成了不可分離的好朋友。到了李悅的父親從南洋荒島上回來又被大雷打死了后,他們兩人的友誼更是跟磐石一樣了。不久李悅因為原來的房子租金漲價,搬家到劍平附近的漁村來住,他們兩人往來就更加密切了。

七年前,李悅比劍平高,現在反而是劍平比李悅高半個頭了。這些年來,劍平長得很快,李悅卻凈向橫的方面發育。他的腦門、肩膀、胸脯、手掌,樣樣都顯得特別寬。初看上去,他似乎有點粗俗,有點土頭土腦,但要是認真地注意他那雙炯炯的攝人魂魄的眼睛,聰明的人一定會看出這是個不同凡響的人物——李悅的確不同凡響。他才不過小學畢業,進《鷺江日報》學排字才不過兩年,排字技術已經熟練到神速的程度。別人花八個鐘頭才排得出來的版,他只要花三個鐘頭就夠了。黨的領導發現他聰明絕頂,便經常指導他鉆研社會科學,他又特別用功,進步得像飛似的快。他涉獵的書很多,但奇怪的是人家從來不曾看見他手里拿過一本書或一支筆,他一點兒也不像個讀書人的模樣。

他們和吳堅常常借吳七的家做碰頭的地點。有時候,黨的小組也在那里開會。吳堅背地告訴他們:他有好幾次鼓勵吳七參加他們的組織,吳七不感興趣……

“俺是沒籠頭的馬,野慣了,”吳七這樣回答吳堅,“叫俺像你們那樣循規蹈矩的,俺干不來。”過后吳七又換個語氣說:“俺知道,你們凈干好事。你們干吧,什么時候用到俺,只管說,滾油鍋俺也去。”

劍平聽說吳七不樂意參加組織,心里惱火,吳堅卻說:

“別著急,總有一天他會走上我們這條路來的。咱們得等待,耐心地等待。”

接著,吳堅便把吳七的過去簡單地講給他們聽:

吳七是福建同安人,從小就在內地剽悍的人伙里打滾兒、練把式、學打槍,苦磨到大。鄉里有械斗,當敢死隊的總是他。他殺過人,掛過彩。鄉里人管他叫“神槍手”,又叫“鐵金剛”。因為他身材長得特別高大,人家總笑他:“站起來是東西塔,躺下去是洛陽橋。”

八年前,他一拳打死一個逼租的狗腿子,逃亡來廈門。

一個外號叫“老黃忠”的老船戶錢伯,疼愛這個小伙子的剛烈性,收留他在渡船上做幫手。從此吳七從當撐夫、當艄公到當接骨治傷的土師傅。他力大如牛,食量、酒量都驚人,敞開吃喝,飯能吃十來海碗,土酒能喝半壇子,三個粗漢也抵不過他。

不久,吳七的剽悍名聲終于傳遍了廈門。人們用驚奇的欽佩的眼睛瞧著這一個“山地好漢”。有一年,西北風起,到鼓浪嶼去的渡船給刮翻了,吳七在急浪里救人,翻來滾去像浪里白條,一條船四個搭客沒有一個喪命。又有一年,火燒十三條街,吳七攀檐越壁地跳上火樓,救出八個大人和兩個孩子,火里進火里出,靈捷像燕子。

吳七有一套接骨治傷的祖傳老法。窮人家來請他,黑更半夜大風大雨他都趕著去。碰到缺吃沒燒的病人,就連倒貼藥費、車費也高興,但不高興聽人家說一句半句感恩戴德的話。這么著,他交了不少窮哥們兒,名氣也傳得老遠。街坊人唱道:“吳七吳七,接骨第一。”有錢人家來找他的,他倒擺架子,醫藥費抬得高高的,有時還別轉臉說:

“你們找掛牌的大夫去吧,俺是半路出家,醫死人不償命!”

他從來不找人拜年拜壽,也不懂得什么叫寒暄,聽了客套話就膩味。有人說他平時餓了不進浪人開的食堂,病了不進日本人開的醫院,又不喝三樣酒:太陽啤酒、洋酒、花酒。本地的流氓個個都不敢跟他作對,背地里罵他、恨他,可是又都怕他。

一九三三年春天,福建漳州的《漳聲日報》,派人來請吳堅去當總編輯。組織上決定讓吳堅去,同時由他介紹孫仲謙同志代替他在《鷺江日報》原有的工作。

吳堅決定到漳州去的一個星期前,吳七知道了這消息,心里不好過。這天夜里,月亮很好,他特別約了吳堅、劍平、李悅去逛海,說是吳堅要走了,大伙兒玩一下。

七點鐘的時候,吳七自己劃著小船來,把他們載走了。船上有酒,有茶,有燒鴨和大盆的炒米粉。海上是無風的夜,大月亮在平靜的海面上灑著碎銀。四個人輪流著劃,小木槳撥開了碎銀,發出輕柔的水聲。

月光底下,鼓浪嶼像蓋著輕紗的小綠園浮在水面。沿岸兩旁和停泊輪船的燈影,在黑乎乎的水里畫著彎曲的金線。

四個人邊吃邊談,一壇子酒喝了大半,不覺都有點醉。李悅說起上個月沈鴻國生日,公安局長親自登門拜壽的事。吳堅報告一些報紙上不發表的新聞:一條是紅軍在草臺崗打敗了羅卓英部,國民黨五十二師和五十九師的師長都前后被俘;一條是蔣介石三月九日赴河北,對請求抗日的部隊下命令說:“侈言抗日者殺勿赦!”……

吳七酒喝得特別多,一肚子牢騷給酒帶上來,便罵開了。他從蔣介石罵到沈鴻國,又從內地地主豪紳罵到本地黨棍漢奸,什么粗話都撒出來了。

過了一陣,李悅拿出琵琶來彈。轉眼間,一種可以觸摸到的郁怒的情緒,從那一會兒急激一會兒緩慢的琵琶聲里透出來。李悅用他帶醉的、沙啞的嗓子,唱起老百姓常唱的“咒官”民謠來:

林換王,

去了虎,

來了狼;

王換李,

沒有柴,

沒有米。

劍平一邊聽著,一邊劃著,槳上的水點子,反射著月光,閃閃的像發亮的魚鱗片。猛然,藍得發黑的水面,啪的一聲,夜游的水鳥拍著翅膀,從頭上飛過去了。

琵琶聲停了的時候,劍平問吳堅,要不要帶些印好的小冊子到漳州去分發……吳七沒有聽清楚就嘟噥起來:

“俺真鬧不清,老看你們印小冊子啊,撒傳單啊,這頂啥用?俺就沒聽過,白紙黑字打得了天下!”

劍平連忙鄭重地向他解釋“宣傳”和“喚起民眾”的用處。吳七一聽就不耐煩了。

“得了,得了,”他截斷劍平的話說,聲音已經有些發黏了,“要是俺,才不干這個!俺要干,干脆就他媽的殺人放火去!老百姓懂得什么道理不道理,哪個是漢奸,你把他殺了,這就是道理!”

劍平哈哈笑了。

“怎么?俺說得不對?”

“不對。”劍平說,“你殺一百個,蔣介石再派來一百個,你怎么辦?”

“俺再殺!”

“革命不能靠暗殺,你再殺他再派。”

“再派?他有脖子俺有刀,看他有多少脖子!”

劍平又哈哈笑了。

“干嗎老笑呀?”吳七激怒了說。

“好家伙,你有幾只手呀?”劍平冷笑說,“人家也不光是拿脖子等你砍的呀,你真是頭腦簡單,莽夫一個!”

吳七漲紅了臉說:

“后生家!往后你再說俺莽夫,我就揍你!”

劍平頑皮地叫道:

“莽夫!莽夫!”吳七唰地站起來,掄著拳頭,走到劍平面前,望著那張頑強的孩子氣的臉,忽然撲哧地笑了:

“好小子!饒你一次!”

吳堅微笑地拉劍平的衣角說:

“你跟他爭辯沒有用,他這會兒醉了,到明天什么都忘了。”

“誰說俺醉呀?呶,再來一壇,俺喝給你看看。”

吳七說著,抓起酒壇子,往嘴里要倒,吳堅忙把它搶過來,和藹地說道:

“不行,夠了。”

“夠了?好,好,好,”吳七笑哈哈地摸著后腦勺,好像一個頑皮的孩子在爸爸跟前不得不乖順似的,“俺說呀……你們都是吃洋墨水的……俺可跟你們不一樣,俺吳七呀,捏過鋤頭把,拿過竹篙頭……你們拿過嗎?……俺到哪兒也是單槍匹馬!你們呀,你們是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劍平想反駁,看見吳堅對他使眼色,便不言語了。

“該回去了,我也有點醉了呢。”李悅說,把劍平手里的小木槳接過來。

小船掉了頭。海面飄來一陣海關鐘聲,正是夜十一點的時候。吳七靠著船板,忽然呼嚕呼嚕地打起鼾來。吳堅脫了自己的外衣,輕輕地替他蓋上……

第二天晚飯后,吳堅在《鷺江日報》編好最后一篇稿子,李悅悄悄地推門進來,低聲說:

“聽說偵緝處在調查你那篇《蔣介石的真面目》,說不定你受注意了。”

外面電話鈴響,吳堅出去聽電話,回來時對李悅說:

“仲謙來電話,說偵緝隊就要來了,叫我馬上離開……我看漳州是去不成了。”

吳堅把最后一篇稿子交給李悅,就匆匆走了。

半個鐘頭后,十多個警探分開兩批,一批包圍《鷺江日報》,一批沖入吳堅的住宅,都撲了個空。

就在這時候,海關口渡頭一帶悄無人聲,擺渡的船只在半睡半醒中等著夜渡鼓浪嶼的搭客。陰暗中,吳七帶著吳堅跳上“老黃忠”的渡船,悄聲說:

“錢伯,開吧,不用搭伴了。”

錢伯把竹篙一撐,船離開渡頭了,劃了幾下槳,吳七忽然站起來說:

“錢伯,我來劃吧,你歇歇兒。咱們要到集美去,不上鼓浪嶼了。”

錢伯眨著驚奇的眼睛說:

“吳七,你做啥呀,黑更半夜的?”

吳七把雙槳接到手里來說:

“咱有事……別聲張!”

船一掉頭,吳七立刻使足勁兒劃起來。這時船燈吹滅了。船走得箭快,撥著海水的雙槳,像海燕鼓著翅膀,在翻著白色泡沫的黑浪上一起一伏。山風繞過山背,呼呼地直灌著船尾,仿佛有人在后面幫著推船似的。吳七的頭發叫山風給吹得豎起來了。

兩人在集美要分手時,吳堅頭一回看見那位“鐵金剛”眼圈紅了,咬著嘴唇說不出話。吳堅說:

“暫時我還不打算離開內地,我們遲早會見面的,總有一天,你會來找我……”

淚水在吳七眼里轉,但他笑了。

“我很替你擔心,”吳堅又說,“你這么猛闖不是事兒……我走了,你要有什么事,多找李悅商量吧。”

“李悅?他懂得什么!……”

“別小看人了,老實說,我們這些人,誰也沒有李悅精明。”

“算了吧,看他那個雞毛小膽兒,就夠膩味了。”

“不能這樣說,”吳堅語氣鄭重地說,“李悅這人心細,做起事來,挺沉著,真正勇敢的是他。往后,你還是多跟他接觸吧。”

吳七像小孩子似的低下頭,揉揉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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