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文侯以卜子夏、田子方為師,每過段干木之廬必式。四方賢士多歸之。
【譯文】
魏文侯請卜子夏、田子方為老師,每次乘車經過段干木的住所,總要低頭撫軾致敬。四方賢能之士,得知他如此禮賢下士,紛紛投奔魏國。
文侯與群臣飲酒,樂,而天雨,命駕將適野。左右曰:“今日飲酒樂,天又雨,君將安之?”文侯曰:“吾與虞人期獵,雖樂,豈可無一會期哉?”乃往,身自罷之。韓借師于魏以伐趙。文侯曰:“寡人與趙,兄弟也,不敢聞命。”趙借師于魏以伐韓,文侯應之亦然。二國皆怒而去。已而知文侯以講于己也,皆朝于魏。魏由是始大于三晉,諸侯莫能與之爭。使樂羊伐中山,克之,以封其子擊。文侯問于群臣曰:“我何如主?”皆曰:“仁君。”任座曰:“君得中山,不以封君之弟而以封君之子,何謂仁君?”文侯怒,任座趨出。次問翟璜,對曰:“仁君也。”文侯曰:“何以知之?”對曰:“臣聞君仁則忠直。向者任座之言直,臣是以知之。”文侯悅,使翟璜召任座而反之,親下堂迎之,以為上客。文侯與田子方飲,文侯曰:“鐘聲不比乎?左高。”田子方笑。文侯曰:“何笑?”子方曰:“臣聞之,君明樂官,不明樂音。今君審于音,臣恐其聾于官也。”文侯曰:“善。”子擊出。遭田子方于道,下車伏謁。子方不為禮。子擊怒,謂子方曰:“富貴者驕人乎?貪賤者驕人乎?”子方曰:“亦貪賤者驕人耳,富貴者安敢驕人?國君而驕人則失其國,大夫而驕人則失其家。失其國者未聞有以國待之者也,失其家者未聞有以家待之者也。夫士貧賤者,言不用,行不合,則納履而去耳,安往而不得貪賤哉!”子擊乃謝之。
【譯文】
魏文侯與群臣一起飲酒,十分快樂。這時天正下雨,他卻命人準備行具,要去城外原野。左右官員說:“今日飲酒很歡樂,天又下雨,主上要去哪里呢?”魏文侯說:“我跟管山澤的虞人約定今天一起打獵,雖然飲酒很歡樂,豈可誤了約期!”還是堅持前去,親自與虞人商定因下雨而罷獵。韓國向魏國借兵去攻打趙國。魏文侯說:“我與趙,親如兄弟,不敢從命。”趙國向魏國借兵去攻打韓國,魏文侯也是這樣回答。兩國使者都怒氣沖沖地離去。及至聽說魏文侯把自己的國家當作兄弟之邦,兩國都朝見魏國。于是,魏國開始成為趙、魏、韓所謂“三晉”中最強大的國家,其他諸侯國不能與它爭鋒。魏國派樂羊進攻中山國(今河北靈壽至唐縣一帶),得以攻克。魏文侯把這片土地封給兒子魏擊。一天,魏文侯問群臣:“我是怎樣的君主?”大家回答:“仁慈的君主。”任座卻說:“您得到中山,不把這片土地封您的弟弟而封您的兒子,怎能稱為仁慈的君主!”魏文侯大怒,任座趕忙退出去,再問翟璜,翟璜回答說:“您是仁慈的君主。”魏文侯說:“你怎么知道的?”翟璜回答:“我聽說,君主仁慈則大臣正直。剛才任座說話那樣直率,我是由此推斷的。”魏文侯高興了,派翟璜去把任座請回來,親自下堂迎接,待為上賓。魏文侯與田子方一起飲酒。魏文侯聽宮中樂隊奏樂,說道:“鐘聲有點不協調。大概懸掛的編鐘,左邊高了。”田子方微微一笑。魏文侯問“您為何發笑?”田子方說:“我聽說,君主只要了解管理音樂的樂官就夠了,而不必了解音樂。現在,您如此精通音樂,我擔心您對樂官卻一無所知。”魏文侯忙道:“說得好!”魏文侯的兒子魏擊外出,在路上遇到田子方,慌忙下車,在道邊下拜。田子方卻不還禮。魏擊不由得火冒三丈,質問田子方:“是富貴者有資格驕傲?還是貧賤者有資格驕傲?”田子方回答:“當然是貧賤者有資格驕傲!富貴者哪敢驕傲?國君驕傲就要喪失他的封國,大夫驕傲則喪失他的家業。喪失封國的人,沒聽說會有人待他仍像國君;喪失家業的大夫,沒聽說會有人待他仍像大夫。但貧賤的寒士,建議不被主人采用,行為不合主人的心意,則穿上鞋子揚長而去罷了。走到哪里還不是一樣貧賤!”魏擊聽了,趕忙叩謝道歉。
文侯謂李克曰:“先生嘗有言曰:‘家貧思良妻,國亂思良相。’今所置非成則璜,二子何如?”對曰:“卑不謀尊,疏不謀戚。臣在闕門之外,不敢當命。”文侯曰:“先生臨事勿讓!”克曰:“君弗察故也。居視其所親,富視其所與,達視其所舉,窮視其所不為,貧視其所不取,五者足以定之矣,何待克哉!”文侯曰:“先生就舍,吾之相定矣。”李克出,見翟璜。翟璜曰:“今者聞君召先生而卜相,果誰為之?”克曰:“魏成。”翟璜忿然作色曰:“西河守吳起,臣所進也;君內以鄴為憂,臣進西門豹;君欲伐中山,臣進樂羊;中山已拔,無使守之,臣進先生;君之子無傅,臣進屈侯鮒。以耳目之所睹記,臣何負于魏成?”李克曰:“子之言克于子之君者,豈將比周以求大官哉?君問相于克,克之對如是。所以知君之必相魏成者,魏成食祿千鐘,什九在外,什一在內,是以東得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此三人者,君皆師之;子所進五人者,君皆臣之。子惡得與魏成比也!”翟璜逡巡再拜曰:“璜,鄙人也,失對,愿卒為弟子!”
【譯文】
魏文侯對李克說:“先生您曾說過:‘家貧思良妻,國亂思良相’。現在要選擇宰相,不是魏成,就是翟璜。您以為他倆誰更合適?”李克回答說:“卑微者不參與謀劃尊貴者的事,關系疏遠者,不參與謀劃關系密切者的事。我遠在宮門之外,不敢從命說三道四。”魏文侯說:“先生遇事不要繞道走,躲得那么遠!”李克說:“其實,這事也好辦。選擇宰相的條件十分明顯,您只是沒有留心考察罷了。這就是:平日居家,看他親近什么人;富有之后,看他交往哪些人;身為達官,看他舉薦怎樣的人;身處困境,看他能否不茍且;一貧如洗,看他能否不取不義之財。從這五點考察,足以判明人之高下,而確定誰可為相。何必要等我說話呢!”魏文侯說:“先生,請您回府休息吧。誰可為相,我已心中有數了。”李克出來,遇見翟璜。翟璜說:“剛剛聽說主上召見先生,向您征詢選相的意見。究竟誰將為相?”李克說:“魏成。”翟璜勃然變色,怒氣沖沖地說:“西河(黃河西岸,今陜西省東部一帶)守將吳起,是我舉薦的;主上于國內最憂慮鄴城(今河南臨漳),我舉薦了西門豹;主上要攻伐中山國,我舉薦了樂羊;攻拔中山后,無人鎮守,我舉薦了先生您;主上的兒子無師傅,我舉薦了屈侯鮒。從人們耳聞目睹的事實看,我什么地方不如魏成!”李克說:“您當初將我推薦給主上的時候,難道是為了結黨營私謀求當大官嗎?主上向我征詢選相的意見,我如此這般作了回答。所以推斷主上必是打算以魏成為相,是因為:魏成的千鐘俸祿,十分之九用于外,以廣交豪杰,周濟窮困,十分之一用于內,以養家糊口。因此才獲得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這樣賢能的人。這三人,主上皆尊為師長。您舉薦的五人,主上皆用為大臣。您怎能與魏成相比呢!”翟璜慚愧得連連后退,再三拜謝說:“我翟璜是鄙陋之人,說話失禮了。我愿終生做您的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