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少林寺·比武招親
- 電影與自行車
- 李亞
- 7439字
- 2021-05-08 10:51:22
我們看到《少林寺》時,這部電影在大城市里都快放爛了。
我們無比渴望看到《少林寺》,也是有原因的。
真是奇怪得很,那時候,絕大多數人家還整天吃雜面餅子抹醬豆辣椒,要想吃頓蒜泥拌雞蛋,那得家里來了貴客。就這樣的狀況,還幾乎家家戶戶的孩子都學武術,賣豆子賣雞蛋,備上四色禮品,到處拜捶匠,學棍棒。無論到哪莊,還都有個武場子。一時間,門派林立,大小捶匠遍地都是。等到后來《武林志》《武當》《南拳王》等一批武打片在我們那兒一放映,我們那兒的習武之風立馬達到鼎盛時期。這些片子把我們看武打電影的胃口一下子吊起老高,又聽說還有一部更厲害的《少林寺》,而且還是在這些片子之前就有了的,但我們就是都看不到,你說我們有多著急!每一次看電影,我們都急不可待地問張心得,這次放不放《少林寺》呀?有的大隊干部把胸脯都拍紅了,對張心得說:“給我們大隊放場《少林寺》吧,我們多出一百塊錢,一百不行我們掏二百!”但是張心得每次都說“爭取爭取”,因為亳州電影公司只有一份拷貝,光城里三家電影院就爭得打破頭。
更可笑的是,那一段時間里,哪哪莊要放《少林寺》的謠言滿天飛,沒有一次不讓人上當的。我們李莊的電影迷都快被這種謠言坑傻了。即使三歲大的小孩,傍晚那會兒一張嘴就說,哪哪莊今天放《少林寺》啦!我們這幫電影迷一聽見,馬上就回家推上自行車,立即出發。更過分的是,有的謠言制造者還會被自己的謠言迷惑住,見我們像回事似的出發了,他居然按捺不住自己,急急忙忙地跟在我們后邊跑。
下邊舉個很典型的例子。
前邊我說過一個人,就是我們李莊那個參加過抗美援朝的復員軍人李忠厚,生產隊時期他是隊長,包產到戶以后,時代不再需要他的瞎話,選村民小組長大家都沒投他的票,雖然弄得他有點神經病,但也沒有改掉他說瞎話的業余愛好。關于《少林寺》的謠言流行那會兒,他沒有一天不傳播這個謠言的。
有一天,我們這幫人正在村頭的河塘邊釣魚,突然看見李忠厚騎著自行車從村西頭的公路上一溜煙地回來了,那時候他已經是小六十的人了,能把自行車騎那么快,真讓人感到好酷。還沒到河塘邊呢,李忠厚就一個飛身下了自行車,被自行車的慣性拖得磕磕絆絆的,差一點兒摔個狗搶屎,人還沒站定,就把眼珠子瞪得直放光,伸著脖子朝我們吼:“你們幾個還在這兒釣魚呢,今下午淝河文化站要放《少林寺》啦!”
我們都哧哧地笑,大家再傻也不會相信一個神經病的話呀。李忠厚一看我們沒相信,急得都快哭了:“你們還不信我的話!我上午給玉環送雞蛋,看見海報貼得滿大街都是!要不是下午我家的老母豬要下小豬,我根本就不回來,說啥我也要看完《少林寺》再說!”
玉環是他大閨女,年前嫁給淝河街上一個炸油條的,前幾天回娘家,肚子多大,快趕上她娘家那頭快要生的老母豬了。
我們一聽這話,哪還有心思釣魚,就是能釣上來一條活龍也坐不住了,立馬回家推出自行車。我們在村頭集合時,李忠厚正在水井旁邊洗刷自行車,一看我們這陣勢,自行車也不洗了,推上自行車就過來了。大彪子問他:“你家的老母豬不是馬上要下崽了嗎?”他說:“就是下個麒麟我也不稀罕,啥也沒有看《少林寺》當緊!”說完,他飛身上車,發瘋一樣往大路上飛去。
這里需要簡單介紹一下我的情況。
當時我剛剛高中畢業,三星和小青都考上大學了,三星考上的是西安交通大學,小青考上的是天津南開大學,我差七分沒考上。沒接到錄取通知書之前,三星還整天和我們一塊蹭耳朵,一接到錄取通知書,頓時沒有人影了,弄得我還以為他提前半個月就去西安等著開學呢。
雖然剛開始那兩天我還有點心情郁悶,覺得丟人,但兩場電影一看,哪里還能想起什么大學的事兒。再加上曾在劉天廟一招野雞彈窩踢倒了草上飛鵝掌,我的名聲很大,提著四色禮品到我家拜師學藝的擠破頭,要不是我父親堅決阻攔,我都有第三代徒孫了。一開始我父親很支持我練武術,因為我沒考上大學,他就開始竭力反對我練武術,整天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趁著氣頭拿一把菜刀,把我在院子里吊的三十個沙袋砍爛光光的,拐棒竿子三截棍拿鋸拉斷燒了鍋,匕首單刀九節鞭拿給鐵匠回了爐,打了一把鐵鍬一把抓鉤,往我面前咣當一扔,說:“不好好上學,你就好好地給我在家戳牛腚眼子吧!”我們那兒把趕牛犁地稱作戳牛腚眼子,比較形象,也很有些侮辱的意味。但這些擋不住我名聲在外,外莊的年輕猴見了我沒有不點頭哈腰的,我們李莊這幫年輕猴自然把我當猴頭了,一有點什么動靜,轟的一聲全到我家來,特別是到哪莊看電影,我要是不去,他們就都不去了。
接著說我們去淝河看《少林寺》的事兒。
那時候從我們那兒到淝河還沒鋪柏油路,都是沙石路,高低不平,我們都把那條路稱為癩蛤蟆路,在上邊騎自行車,比土路還難受。但我們高興,心想這次終于能看《少林寺》了,李忠厚要是說瞎話,他都小六十的人了,還會跟著我們白跑這二十多里癩蛤蟆路?而且一路上誰也沒他騎得快,好幾次把我們這幫小二十的年輕猴撇多遠,好像是個領隊的。
到了淝河街頭了,李忠厚還在興頭上,速度不減絲毫,差一點兒沒鉆到一輛大卡車下邊。進了街道,我們就開始東張西望,結果連半張海報都沒看到,街上的人也很平靜,哪里像要放《少林寺》的局面呀!都這時候了,我們二十多個人居然沒一個起疑心的,愣是跟在李忠厚后邊,傻乎乎地往文化站去。到地方一看,差一點兒沒把我們氣得背過氣去:文化站大門上鎖,門口一個爆米花的老頭子,剛搖好一鍋兒,正拿著鐵管套住鍋把,然后猛一腳蹬在鐵管上,就聽“轟”的一聲,幾乎把我們的耳朵震掉了。
娘的,我們這幫人連魚都不釣了,騎自行車跑了二十多里癩蛤蟆路,屁眼兒磨得直淌黃油,難道就是為了來聽這一聲爆響?就是我愿意,大奇和筋頭也愿意,大彪子和玉璽他們會愿意嗎?玉璽立刻就對李忠厚叫喚起來了:“我你娘!小時候你叫我們看《戰斗英雄白跑路》,現在你還叫我們看《戰斗英雄白跑路》!老老實實,掏出二十塊錢請我們喝啤酒,別等我一個掃堂腿過去,把你門牙磕掉再掏錢就來不及了!”
那時候,啤酒在我們那兒剛剛時興,喝啤酒是很時髦的事兒。李忠厚這才醒過神來,嚇得兩手扶著自行車打哆嗦,兩嘴角直吐啤酒沫,和美國鬼子拼刺刀的勁頭早不知跑到哪兒去了,一個勁兒地說:“我看你們都推著自行車跑那么快,我還以為真有《少林寺》呢!”
正鬧著,文化站大門旁的偏門開了,出來的是張心得,背著個大行李,一手提著一只膝蓋高的黃皮箱,好像要出遠門似的。我們一看見張心得,活像抓住了一根救命草,幾個人咣咣當當推著自行車,迎頭就問:“張心得,不是說今下午在文化站放《少林寺》嗎?”
張心得一愣,接著笑了,說:“我今天就調回城里了,還放什么電影呀!”
我們一群人頓時如喪考妣,都傻在那兒,不是因為沒看上《少林寺》,而是覺得張心得走了,那誰還給我們放電影?沒人給我們放電影,天不就塌了嗎?
張心得好像有什么不順心的事兒,勾著頭,背著行李,皮箱好像很沉,他拖著,一步一步地朝停票車的地方去。那時候,路過淝河的票車不多,停車的地方離文化站差不多有一里路。我那時雖然還是個野毛驢性子,但那會兒看著張心得那副費勁的樣子,心里還有點不是滋味。一沖動,就冒傻氣,我推上自行車對張心得說:“把皮箱放后座上,我給你送過去。”張心得也沒說什么,就把皮箱放在我自行車后座上,大奇他們一幫人在后邊跟著,吵吵嚷嚷的,居然還都會說幾句熱情的人話,那陣勢好像我們跑二十多里路就是專門來送張心得的。弄得張心得很感動,臨上車時還給我們一一握手,說他回到城里還是放電影,如果我們去看電影,他可以不要我們買票。
往回走時,我們也沒再看見李忠厚,想必早躲到他大肚子閨女家里去了。當時那心情誰還顧得上他,一路上都垂頭喪氣的,覺得張心得都走了,這輩子算是看不上《少林寺》了。
俗話說天無絕人之路,這話一點兒不假。張心得走后沒幾天,我們就毫不費勁地看上了讓人備受煎熬的《少林寺》。說起來未免有點荒唐,但沒有這樁荒唐事兒,我們這輩子恐怕等到胡子白也不一定能看上《少林寺》。
話扯遠了,但不扯遠這彎兒還繞不過來。
我們李莊西北角五里以外,有個村莊耿竹園,耿竹園有個老捶匠,業內人稱鐵頭僧,熟人都叫他耿聾子。耿聾子不是一般的人物,據說在襁褓中時就跟著他爹闖江湖,學了十八般武藝,單掌斷石板,喉頭頂槍尖。等長大以后,他打過黑鐵,賣過假藥,收了數不清的徒子徒孫,結交了無數的英雄好漢。等我們生下來,長到能趕集賣鹽上店打油時,都見過耿聾子,只是與傳說中的不一樣了。耿聾子逢南集趕南集,逢北集趕北集,在街邊鋪一塊舊床單,上邊倒扣兩個瓷碗,兩個碗之間放三個琉璃珠子,他在床單后邊站著,手里一面鏜鑼,咣咣敲一陣子,可著嗓子吼喊:“都來看,都來看,琉璃珠子變雞蛋!都來瞅,都來瞅,雞蛋里鉆出獅子狗!”
耿聾子的戲法真是爐火純青,而且鬼臉不斷變化,盡是噱頭,也不乏幽默,逗得看客笑聲陣陣。你這邊笑聲一起,他那邊戲法打住,拿起一只黃不啦嘰的布袋,摸出幾粒藥丸,開始兜售,嘴里還念念有詞:“血脈好似一長江,一處不到一處傷;寒處就生病,血熱就成瘡。”還有什么“咳是咳,嗽是嗽,有聲無痰為咳,有聲有痰才叫咳嗽。白痰輕,黑痰重,吐了黃痰就要命”。一口氣說完一大套,這才開始賣藥:“這是我家祖傳六代的秘方,用七七四十九味草藥配成,里邊沒有牛黃狗寶,也沒有珍珠人參,凈是些不值錢的玩意兒。俗話說得好,偏方能治大病,草藥氣死名醫。我這藥不貴,一毛錢兩丸,病重的兩丸準好,病輕的一丸就得。”
那時候我們那兒還是生產隊,大家都還沒經過改革開放之春風的洗禮,腦袋瓜兒都不太利落,哪能經得耿聾子的如簧之舌,片刻工夫就把一布袋藥丸買個精光。耿聾子比較公平,不讓大家白花錢,臨了還讓他那一對孿生閨女耍幾套刀槍棍棒,白送給大家觀賞。
我們李莊的人把孿生胞叫作“一對胖胖”,男孩叫一對男胖胖,女孩叫一對女胖胖。耿聾子的那一對女胖胖,大的叫大苗,小的叫小苗,掄起刀槍棍棒耍將起來,那真如疾風吹來花浪滾,雨住風消荷花開。我們小時候雖然很著迷耿聾子的戲法,但更迷戀大苗小苗的矯健身手,真希望能一下子把那一對女胖胖全娶到自己家里,天天耍拳腳給自己觀賞。尤其是大奇,有一段時間里吃飯睡覺都是大苗小苗不離口,氣得他爹三天兩頭打他,還嘲笑他:“也不拉泡稀屎照照你的人樣子,還整天想人家大苗小苗,做你娘的清秋大夢吧!就是給你娶到家里,你收拾得了?吵起架來,人家三拳兩腳,不把臉給你揍成花狗腚才怪呢!”花狗腚大奇的愛情夢想不僅就這樣被他爹掐死在襁褓中,而且還落下這么一個外號。大奇生下來時右腮幫上一塊紅記,本來大家都是叫他記臉,沒想到這時候他爹又給他換了個外號。現在我們幾個一提這事,大奇還氣急敗壞,說要是現在他爹再敢這樣跟他說話,他就毫不猶豫地把他爹的鼻子揍平。
后來我們這幫鳥孩子變成了年輕猴,還經常能看到大苗小苗在街上賣菜,一個掌秤,一個收錢,動作煞是利索。只是我們很少再見到耿聾子了,不過像耿聾子這樣有名的捶匠,無論有個什么事兒,在社會上都流傳得很快。
現在耿聾子種了十幾畝菜,每天除了料理菜園子就是練他那祖傳的武功,徒子徒孫遍布亳州以南,每年農歷七月十六他生日這天,來給他拜壽的徒子徒孫和江湖朋友,還有周邊遠村近鄰的業內人士,有一百桌都打不住,有的還開著小車子。壽宴結束后,還要在耿竹園南地那片打麥場里演練武藝,切磋拳法。要是哪個徒弟能被留下過夜,耿聾子就會在夜深人靜時分傳授他三記絕招。因此,他的眾多徒子徒孫和江湖朋友無不想著法子討他歡喜,以多得他幾招真傳。
這樣一來,就把《少林寺》弄出來了。耿聾子的一個名叫羅城的徒弟,是區稅務所的,偏愛武術,一心想學耿聾子家傳套路“武松脫銬拳”中的一式絕招“貼身鎖喉手”,幾年都沒得手,這一年他不知道找的什么路子,居然把我們那一帶人朝思暮想的武打片《少林寺》弄到了耿竹園。在當時那種情況下,能把《少林寺》弄來放一場,真是給鐵頭僧耿聾子掙了個天大的臉面。
上午剛得到消息,大奇和筋頭他們十幾個就來我家找我,高興得三四個人的褂子都扣錯了扣眼。當時我正拿著刀剁青草喂牛,一聽說耿竹園要放《少林寺》,右手一偏,把左手大拇指上的肉剁掉一小疙瘩,我居然沒覺得疼。大奇還叫筋頭回家拿龍骨,給我刮點粉末把手包上,我哪里顧得上這些,就是把整個左手都剁掉了,我也得趕緊穿衣服去耿竹園看《少林寺》呀。
正要出門,一個外莊的年輕猴騎著自行車,咣當一下子停在我家門口,滿頭大汗的,挎個書包,一抖手,掏出一張大紅請帖,朝我們一抱拳,把請帖往我面前一遞:“沒錯,就是你!劉天廟上好手腳!今兒我師爺過生日,派我來請你捧場,勞你大駕給我師爺個面子!”說完,自行車一掉頭,咣咣當當騎上飛似的走了。
我早就聽說,耿聾子每年過生日,都要通知周圍幾個村里的武把式,一般都是派人去說一聲就算禮節到了,但凡是撂倒過角兒的主兒,都會遞上一張大紅請帖。不消說,是因為我踢倒草上飛鵝掌這個角兒,才有了這張大紅請帖。
我們這幫人都學了五六年武術,業內規矩多少也知道一些,人家來了大紅請帖,我們這邊就得準備禮物。大奇他們幾個高興得不得了,因為有了這張帖子,不僅大家很有面子,而且都可以名正言順地去大吃一頓。當時各自回家,一陣子瘋跑,每人抓住自家一只老公雞,十多人提著十幾只驚叫不斷的老公雞,浩浩蕩蕩地開往耿竹園。
耿竹園已經人山人海了,到了耿聾子家,人更多,我們十幾個人拎著十幾只大公雞,擠了半天才到了柜上,把帖子一遞,十幾只老公雞一交,沒想到那個嘴唇比豬嘴還厚的大司儀,居然沒把我們當成插棗的大蒸饃,一百多張桌子,他竟敢把我們幾個安排到一張靠邊的桌子上,弄得我們幾個頓時豪氣下降八分,眼瞅著大門兩邊那副“拳打南山斑斕虎,腳踢北海滾蛟龍”的對聯,哪里敢說半句風涼話。
等到吉時,大司儀高喊拜壽,耿聾子穿戴得衣帽堂皇的,由大苗和小苗左右架著胳膊,坐在堂屋當門的藤椅上,抱著拳笑瞇瞇地朝人群打著拱,一邊甚是得意地搖晃著他那顆光芒萬丈的肥大腦袋。耿聾子這顆腦袋好生了得,有一回串武場時,碰上了茬口,人家露了一手單掌斷磚的手藝,他馬上拿來兩塊紅磚,給自己一式雙風貫耳,兩塊紅磚在兩耳邊頓時碎如粉末。雖然后來兩個耳朵聾了,但從此以后“鐵頭僧”這個美譽在江湖上比鏜鑼還響。
按照江湖規矩,由大司儀喊號,徒子徒孫們先行跪拜大禮,江湖朋友再作揖行禮,到了我們的這些業內人士,在耿聾子面前一抱拳也就是禮到了。一時間“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的祝壽聲震得人耳朵發木。
拜完壽,按理說該開吃壽宴了,但那個大司儀卻叫住大家,要宣布一件事,大事。那么多人吵吵鬧鬧的,剛聽個開頭,頓時鴉雀無聲。原來,著名的民間武術家耿從武先生有一個心愿:他的一對女胖胖大苗小苗雖然都不小了,但都還待字閨中,老先生想模仿古代比武招親的佳話,希望在今天下午的武事活動中能招到如意金龜婿。
現在我想起這件事,還覺得就像天方夜譚,但當時比武招親這件事在我們那兒不僅風傳一百多里,而且傳了十幾年,弄得一些找不到媳婦的年輕猴動不動就要到耿竹園比武去。我們李莊的大人小孩,到現在還給大奇開心,見面就問:“大奇,吃罷飯嗎?”大奇就說:“吃罷了,咋,有事嗎?”人家就說:“沒大事,咱們一塊到耿竹園比武招親去!”哪一回都把大奇氣得嗷的一聲仰倒在地。
那次耿竹園比武招親真是讓我們這幫年輕猴開了眼界。
剛開始比武時異常熱鬧,不僅打麥場擁擠不堪,而且打麥場周邊的莊稼地里都站滿了人。上場的都是未婚的年輕猴,一個個舞槍弄棒,伸胳膊踢腿,六合棍、七星刀、大洪拳、小洪拳、大四路、小四路、八卦掌、神風拳,看得人眼花繚亂,熱血沸騰,蠢蠢欲動。好幾次我都想上場,但人家根本不同意,因為我左手大拇指還血糊糊的,不管怎么說這叫刀傷,江湖規矩,一人帶傷上場,兩人必有傷亡。因此,就是大苗小苗都長得美若天仙,我也只有看的份兒。但是,不一會兒,我就看出上場的那些年輕猴都是花拳繡腿,個個腥貨:棍無風聲,槍無直線;腳下無根,拳上無眼;馬步沖拳時拳沖出去了,但是褲襠松得能過火車;弓步掛肘時肘部掛出去了,但是腰部晃得好像拴了一頭野毛驢。
饒是如此,竟然還彩號不斷,一會兒下來一個眼被打腫的,一會兒又下來一個鼻子出血的。大奇尤其傷得嚴重,左胳膊被打得抬不起來不說,嘴唇被打得比那個大司儀的嘴唇還豐滿。不過,那是他自己找的,怪不得我們,因為我們都沒注意時他就躥上了場,跑得比兔子還快,到場上一拍胸脯,大言不慚地高聲喧嘩:“我就要小苗啦!”當時我們這幫人都愣了,心想就他那三腳貓功夫,打個群架還可以拍上幾磚頭,這當面鼓對面鑼的,哪里是人家的對手。果然,場上那個連打下四個人的年輕猴,雖然鼻子還流著血,但也沒過三招,就把大奇給收拾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了。
最后,大苗被一個身壯如牛的年輕猴獲得,小苗被一個黑胖黑胖的年輕猴獲得。眼看著那兩個獲勝者被人引到耿聾子面前磕頭叫爹,我們的大奇不禁抽泣起來,放下袖頭抹著眼淚,還給我說笑話:“要是你不剁住手指頭,那大苗小苗一個也跑不了,到時候把小苗分給我多好!”
筋頭一邊笑,一邊還當真似的安慰大奇:“算了算了,天涯何處無芳草,今晚照看《少林寺》!”
那天晚上果然放了《少林寺》,不過是在后邊放的,先放的是《月亮灣的笑聲》,是一部很搞笑的喜劇片。那個放映員我們都不認識,年紀輕輕的,就是話多,銀幕上一出現慶亮這個人物,他就大聲吆氣地介紹:“這個演員叫仲星火,是咱們亳州人,老家就在大楊區,在咱們中國是著名演員,演過很多電影,下一次我給你們放一部名叫《天云山傳奇》的電影,里邊還有仲星火同志。”
我們這幫年輕猴雖然不是太喜歡《月亮灣的笑聲》,但一聽是亳州人演的,頓時覺得了不起,原來我們亳州人也能演電影呀!我們正打聽什么時候放《天云山傳奇》呢,《少林寺》開始了。
本來《少林寺》是寬銀幕的,結果那個話多的新放映員沒弄到寬銀幕,也沒弄到放寬銀幕的鏡頭,只好湊合用窄銀幕放,電影畫面效果非常不好,銀幕上的人又細又長,活像一棵細柳樹,但打起來居然還是利索無比,全電影場的觀眾仍然看得津津有味。特別是那幾個和尚的醉棍和醉拳,我們這些武林土包子哪里見過,簡直所有的人都被嚇神經了。到最后覺遠和王仁則的那場對打,讓我們這幫人喜歡得差點兒死去。
再說幾句離題話,自從耿竹園放了《少林寺》之后,鐵頭僧耿聾子的徒子徒孫一下子少了三分之二,大多數都打點行裝,揣上幾千塊錢,前往河南省嵩山少林寺,拜那些真正的鐵頭僧學武藝去了。這真是讓耿聾子那個在稅務所的徒弟羅城沒有想到的,也是耿聾子本人沒有想到的。聽說他第二年過生日,連大苗小苗兩家大人小孩都算數,也就擺了三桌壽宴,羞得鐵頭僧耿聾子病了好幾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