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秦漢社會觀念與政治秩序論稿
- 崔建華
- 2411字
- 2021-04-23 18:11:08
一 漢代社會對反季節栽培的批判
反季節栽培技術究竟產生于何時,目前尚未可知。《漢書·儒林傳》:“及至秦始皇兼天下,燔《詩》《書》,殺術士,六學從此缺矣?!鳖亷煿抛⒁l宏《詔定古文尚書序》云:
秦既焚書,患苦天下不從所改更法,而諸生到者拜為郎,前后七百人,乃密令冬種瓜于驪山阬谷中溫處。瓜實成,詔博士諸生說之,人人不同,乃命就視之。為伏機,諸生賢儒皆至焉,方相難不決,因發機,從上填之以土,皆壓,終乃無聲。[2]
這條材料標榜秦始皇曾下令進行反季節栽培,但有學者質疑這個故事的真實性。首先是不相信秦始皇曾經“坑儒”,如李開元說:“可以肯定是別有用心的編造?!?a id="w3">[3]是漢代儒生在給秦始皇抹黑。其次是對這次反季節栽培的可行性存有疑問,如馬執斌說:“關中地區冬季氣溫經常達到零下10℃左右。縱令溫泉使地溫升高,能讓西瓜籽發芽、爬蔓,但絕結不出瓜。”[4]這個論述存在一些問題,首先,西瓜是五代以后的品種,將材料中的瓜理解為西瓜顯然是不對的,[5]秦漢時代的瓜很有可能是甜瓜。[6]其次,我們不清楚馬執斌說的“零下10℃”究竟是指現今氣溫抑或秦代氣溫,不過可以肯定的是,此說對冬季關中氣溫的描述并不準確。厘清這個問題,對于準確把握所謂秦始皇“冬種瓜”事件所反映的歷史時代較為重要。
據統計,關中地區2001~2005年冬季(12月至次年2月)的平均氣溫最低值不下-3℃。-3℃這個數值是2005年的,而該年度關中冬季平均氣溫除了西安與常年同期相比要“略偏高,其余地(市)正常略偏低”。[7]兩個“略”字表明現今關中冬季平均氣溫的最低值應該是-3℃左右。竺可楨認為,“在戰國時期,氣候比現在溫暖得多”,“到了秦朝和前漢氣候繼續溫和”。[8]氣溫比現在“大約高1.5℃左右”,[9]也有的說“大約較今高出1℃”。[10]為避免刻意拔高溫度,我們取較小值,則秦代關中冬季平均氣溫最低值為-2℃。因此,不管是秦代還是現代,即便有-10℃的情形,那也是極個別的,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如馬執斌所說“經?!边_到-10℃左右。
盡管如此,馬執斌做出的“絕結不出瓜”結論還是可以采信的。在甜瓜的生長過程中,白天溫度需要30℃左右,即便在夜晚,也不能低于15℃。[11]2001~2005年關中的冬季平均氣溫最高值出現在2004年,為3.5℃,這個數值比常年同期“偏高1~2℃”,為避免刻意壓低溫度,取最小值,則現代關中冬季平均氣溫最高值為2.5℃。結合前面提到的最低值-3℃,則現代關中冬季氣溫平均值為-0.25℃,即便取秦代比現代氣溫高1.5℃的數值,秦代關中冬季的平均氣溫最高也不過1.25℃,與甜瓜正常生長的溫度仍然相差很大,僅僅憑借靠近溫泉的條件,“冬種瓜”是難以成功的。因為露天溫泉只能提供較高的地溫,而甜瓜的生長還需要合適的空氣溫度,這就要求有密閉性較好的地面建筑。但按照坑儒故事的邏輯,秦始皇需要制造的是自然災異,至少他必須給儒生留下這樣的印象。因此,地面建筑不應存在。否則,即便瓜成之后將建筑平毀,也難免留有大量人類活動和建筑痕跡,如何騙得了儒生前去解說?再者,解說異常自然現象的做法在秦代似乎并不很盛行,倒是漢代十分流行。而種瓜坑儒的記載又是出于兩漢之際的衛宏。因此,可以推斷種瓜坑儒故事中的反季節栽培情形,大致反映的是漢代的農業技術。
值得揣摩的是,在漢人建構的控訴秦始皇“暴政”的坑儒故事中,反季節栽培這項先進農業技術竟然成為一個關鍵環節。面對這個虛構的歷史記憶,讓漢代儒生對反季節栽培歡欣鼓舞,顯然是不合情理的。對漢儒來說,反季節栽培作為一種非自然現象,預示著不祥,他們這個群體曾因此遭遇厄運。這樣的故事結構無疑是以隱喻的方式表達了漢人對反季節栽培的消極認識。
如果說秦始皇導演的“冬種瓜”難為信史的話,漢宣帝時期的一條記載則具有無可置疑的真實性?!尔}鐵論·散不足》記述賢良文學之言:
古者,谷物菜果,不時不食,鳥獸魚鱉,不中殺不食。故徼罔不入于澤,雜毛不取。今富者逐驅殲罔罝,掩捕麑,耽湎沈酒鋪百川。鮮羔
,幾胎肩,皮黃口。春鵝秋雛,冬葵溫韭,浚茈蓼蘇,豐
耳菜,毛果蟲貉。[12]
所謂“冬葵溫韭”,就屬于反季節栽培產出的食物。賢良文學們認為富人的飲食喜好有悖于相沿已久的傳統,并且點明了“不時不食”這一反對食用反季節菜品的理由。從賢良文學的話語中可以看出,漢代能夠享用反季節食物的群體還局限于“富者”。論富貴,皇家豈能排除在外。《漢書·循吏傳》:
竟寧中,(召信臣)征為少府,列于九卿……太官園種冬生蔥韭菜茹,覆以屋廡,晝夜燃蘊火,待溫氣乃生,信臣以為此皆不時之物,有傷于人,不宜以奉供養,及它非法食物,悉奏罷,省費歲數千萬。[13]
這則材料表明漢代進行反季節栽培時需要建造地面建筑,而不能僅依賴提高地溫。材料中“太官”的職責是給皇帝提供飲食,其栽培的“冬生蔥韭菜茹”自然是供皇帝后妃們享用的。召信臣反對這種做法,理由是“不時之物,有傷于人”,也是從合不合時令的角度立言的。
除了供養活著的富貴之人,漢代反季節食品還用來祭祀亡人?!逗鬂h書·皇后紀》:
(安帝永初)七年(113)正月……(和熹鄧皇后)因下詔曰:“凡供薦新味,多非其節,或郁養強孰,或穿掘萌牙,味無所至而夭折生長,豈所以順時育物乎!傳曰:‘非其時不食?!越癞敺铎袅陱R及給御者,皆須時乃上。”凡所省二十三種。[14]
“給御”意為供應當朝皇帝和太后,而“奉祠陵廟”則指祭祀先帝,其原則是“須時乃上”,而通過“郁養強孰”或“穿掘萌牙”等非常手段培育出的瓜果之類,因“非其節”,即不合乎時令節氣,竟令執政者下詔禁斷。可見,東漢皇家的反季節栽培已頗具規模。即便如此,仍未能突破“不時不食”觀念的束縛。這種觀念不但對活人的飲食習慣形成約束,也是漢人對鬼神世界飲食喜好的想象。
上述分析表明,漢代已經掌握了反季節栽培技術,而漢人對這項技術多持負面看法,在進行批判的時候往往以“不時不食”為最直接的理由。這種觀念并非無本而生,它既有法律規定、社會意識做支撐,也有非常現實的民生考量。而在民生因素當中,有的帶著宏大而嚴肅的政治倫理色彩,有的則屬于微觀的對個體生命的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