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沒回老家了。盡管公司繁雜的事務能分散注意力,但稍一得閑,薩同心里還是會牽掛鄉下的薩金。今天公司例會,他起得稍早,剛在路邊的攤點上坐下來,還沒等包子稀飯上桌,手機鈴聲就急吼吼地響了。他禁不住打了個冷戰,第一閃念就是薩金那邊可千萬別出啥事。果然,他的感覺沒錯,電話是薩金打來的,薩金說,三兒,你快點往回走,村里剛通知了,馬上要下來選舉。
依慣例,即便是村民小組這不起眼的選舉,至少也得提前通知大家,不然的話,村民因不知情外出了,那還選個毛呀?再說剛下通知就上趕著開會,這分明是有人在搞事情,照目前的情形看,應該是針對薩金的。
薩金是他們三兄弟中的老大,老二薩銀已經不在了,他是老三。他本來叫薩銅的,但是上初中的時候自己偷偷改了,一是他不想名字聽起來太過堅硬,再就是他喜歡“同”字,認為“同”代表團結,預示著兄弟同心,其利斷金。這些年他總結了,若想與大哥同心,先得保有滾燙的感恩之心,可不敢忘了大哥的好,畢竟他的學業是大哥用汗水一年接一年、一茬接一茬澆出來的,沒大哥的辛勞與無私付出,又何談他現在所擁有的一切。現在,他哥薩金就如同他連心的手指一般,即便扎個小刺兒,他也會疼。
按說他哥的人生當年也有過一段輝煌,盡管沒將雙腿從泥地里拔出來,但仗著腦瓜子靈,嘴皮子遛,在大鍋飯的末段就混成了生產隊的二把手。改革開放后大隊變成村,生產隊變成了村民小組,原先的隊長當了村長他哥也官升一級當了組長,而且一當幾十年,到如今他的仕途依然穩定。只是這種穩定的背后也暴露出沒文化的致命傷,若稍稍有點文化,相信他哥的仕途也不會穩定到這個程度。好在他哥有威望,威望是時光鑄就的。一路蹚過來,雖沒為村莊蹚出新路,但整個村莊的草木都被他吆喝慣了,好像離了他的吹胡子瞪眼睛,人們倒覺得心里空,不踏實。這么多年干下來,村一級的領導走馬燈似的換了一茬又一茬,在歷屆班子產生之即,村官們都會極力扶植自己的親信,而他哥卻是剃不掉的硬茬子,其支持者都是那些曾一起吃過糠咽過菜的同齡人,這是他的基本盤。盡管這些人已逐漸退居到家庭生活的幕后,但他們根深蒂固的奴性思維還照樣影響著前臺。既然兒孫們總覺得欠他們的,那就得努力償還,就得無條件讓他們高興。持這種態度的人不少,其中也包括薩同。
當然薩金的營盤也并非牢不可破,世間沒有不散的人心,自然就沒有攻不破的堡壘,這只是時間問題。時間不光能淡化人情,還能讓一張張臉皮變得麻木,讓人心越走越遠。特別是近幾年,人們對薩金已不再像從前那么敬畏,他的勢頭正在江河日下,首先稱呼上的改變就給他帶來了沉重的危機感。過去對他的稱呼不外乎薩隊長、薩爸、薩哥等,后來便過渡到直呼其名,而且平輩人當面叫他薩金,背后卻叫他傻金,連孫子輩的也有樣學樣,叫他傻金爺。將“傻”字安他身上,倒不算冤枉他,因為在正常人眼里,他不單傻,而且還病了。
伴隨著社會的不斷進步,老輩人有的走了,活著的,好像吃五谷雜糧吃出了新滋味,觀念也悄然開化了,加之新生代知識結構上的改變,總免不了有人跳出來吃螃蟹,試圖破他的網,刨他的根,在他這堵搖搖欲倒的老墻上再添把力。
薩金也有樣學樣,每逢對手出現時他都會從容不迫,拿出從薩同那里學來的話傲慢地懟人家,說人家搬起石頭砸月亮,不知天高地厚。他說話底氣足,自然是仰仗了疼他并且能維護他的兄弟。作為一娘同胞,薩同的喜好以及人生定位明顯與薩金不同,但他又不想嗆著薩金,畢竟獨居鄉下的薩金侍奉著永遠都抗拒進城的老娘,即便前面的事不提,而今他依然勞苦功高。雖說薩同不待見官場人,但他得遵從長兄為父,也只有在為自己的前途和命運抉擇時才不聽薩金的。當初他研究生畢業后就硬沒聽薩金的話去報考公務員,而是憑自己的學識到一家大型企業打拼,沒用幾年工夫就修成正果做了高管,拿上了十多萬的年薪。他這么成功,卻始終沒對大哥以身說教,好像他曾試探著問過薩金,問他當村民組長一年能掙多少錢。薩金竟被問得一臉愧色,他似乎是沒勇氣報出數字,只是顫悠悠地伸了三根指頭在薩同眼前晃了一下。薩同當時還被那三根指頭給忽悠了,以為是三萬?很顯然,他猜錯了。薩金不得已,只好吞吞吐吐地更正說,是三千。
三千,哥你在逗我呢?
薩金紅著臉,違心地說,三千,可以了。
薩同無語。他立馬拉開包取出幾沓錢來,說,三千是吧?行,我給你,我買你晚年的一分清閑,這是十年的,你收著。
薩金收了錢,也表示服從兄弟的安排,向村里遞交了辭職報告。但他很快發現這不關錢的事兒,究竟關什么事他一時也捋不出三高兩低來。只是心里的郁悶越積越重,清晨外出散布時,竟然暈倒在村南頭的小石橋上,幸好有鄰居發現,送醫及時。
住院費是薩同交的。薩金醒來后還捶胸頓足,哭訴說,我心里的失落你知道嗎?我的病根在哪里你知道嗎?三啊,哥的心真的被掏空啦,是你親手掏的,有些事你根本不懂,可千萬別說是芝麻粒大的小官,它是小,但它是長在哥身上的瘊子,有血管也有神經,而且這顆瘊子我從二十歲起一直帶到了現在,它看似多余,但割了會疼,你明白嗎?
薩同明白了。他聽說過當官上癮,卻沒想到這一丁點權力也能夠深入骨髓,令人難棄難舍。但他別無選擇,他得讓當哥的活著,然而他活著就必須以開心作為前提。薩同深感歉疚,恨自己疏忽,沒能讀懂哥哥,也沒理解他所遭受的精神折磨,他其實活得很累,但他沒辦法,戰勝不了自己是因為中毒太深,現在讓他戒除“毒癮”就等于直接要他的命。他可不想親手害死兄長。他說,哥你安心養病,事情咋腫的我就能讓它咋消,放心吧。薩同沒說大話,盡管這些年,他刻意將自己定性為一位純粹的商人,也習慣了對權力冷嘲熱諷,但他堅信能用智慧玩轉權力,也堅信有很多辦法能讓大哥的寶座失而復得。做到這一點,既要安撫好村上的頭頭腦腦,還得讓莊子上這些老少爺們服服帖帖。薩金的賬他們可以不買,但他薩同的賬他們肯定得買。這其中的原因并不復雜,不外乎都集中在一個“錢”字上。莊戶人心眼實,想得少,認定了有錢的就是好漢,有膘的既是好馬。這個不難理解,畢竟連他薩同也從沒懷疑過錢的重要性,不是說錢能通神嗎?能通神就自然能通人心。他算不上很有錢的人,但他舍得花錢,這就叫豁達,當然,也有人認為他這是任性。連著好幾年了,他都在宰牲節這天宰一頭牛,將兩口大鍋往薩金的當院一支,連骨頭帶肉一起煮了,讓莊子上所有人都能在節日這天吃上肉,吃不完剩下的,再打包送親戚和周邊的孤寡老人。原本做這些事與他在場面上的那一套不挨著,他的善念是純粹的,不夾帶任何目的,但年復一年的堅持卻在無意中為他積攢下不少人氣。但他漸漸發現,每次回老莊子都讓他心里不舒服,與鄉親偶遇時他們臉上似乎都帶著欠賬的表情,尤其在選舉村民組長時只要他往會場中間一站,那結果便不言而喻,即便他缺席不回去,選舉一般也不會出太大的紕漏,薩金也只是少上幾票,但位子還是丟不了。在這一點上,他是可以自信的,他相信自己的形象仍立在人們心間,也相信那個古老的村莊里現在仍然彌漫著他的氣息。但他卻高興不起來,眾人吃了才善莫大焉,怎么能變成吃人的嘴短呢?
最終,薩同決定回去。他逢他哥有事的時候,向老總請假時態度都會比往常硬幾分,這次也是先申明,準不準假都得回去,然后驅車一路狂奔。早晨的太陽還是原先的那輪,它不管今天莊子上缺誰少誰,或者誰經歷了什么,只要晴天,就照常從村東頭鮮艷地升起。
大家聽著!今天選隊長,每戶派一個代表過來開會……
薩金的聲音有些萎靡,好像在餓著肚子發聲。而且隊長這個稱謂從形式上已廢除多年,看來他的思維還停留在20世紀80年代。或許那時的記憶對于他來說是美好的,甜蜜的,所以他不想改口。但他這甜蜜的背后又暗藏著多少把剔骨刀呢?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或許他根本就不想說,他寧愿假裝享受,哪怕自己哄自己也得維護住這兩張老臉,一張是他的,另一張是老伴兒的。尤其老伴兒,也隨他陷得夠深,官太太這一名號起初是人家調侃她的,現在卻已與她的命運息息相關,隊長也好,組長也罷,都是插在他們心坎上的旗幟,而且這旗幟它不能倒,為了能讓它繼續飄揚,他和老伴兒初心不改,一直在努力迎合別人,討好別人,這樣,心理上就綁定了幾分憂慮,幾分愁緒,為此身心都付出了極大代價。在薩同心里,他們現在就如同兩只老舊的玻璃器皿,說不定哪一天哪一時就突然碎裂了。
薩同將車停在門外的路邊上,遠處,薩金的喊聲越發有氣無力。他向其揮手示意,表示他已經回來了。薩金應該是興奮了一下,因為看到他之后薩金的聲音明顯比之前洪亮了許多。而薩同心里的糾結卻加重了,他又一次覺得,這些年每當自己在選舉時回到老家,都不像送溫暖的,倒像是送毒品的。薩金的喊聲仍在另一條巷子里回蕩,不論腔調還是每一個字眼,吐出來都恢復了滿滿的自信,仿佛已看到了勝利的曙光。但這曙光是他帶來的,連同這村莊的沉默與糾結都是他帶來的。他心里是清楚的,現在多數人的耐性已被消耗得差不多了,心思已趨于反轉,恐怕此刻對他們來說,薩金的喊聲已不是在傳達信息,而是在變相地折磨人,他們不想再聽,更不想讓這種噪音在往后的日子里繼續蔓延。但他們沒辦法,因為一直以來站在他們對面的都是兩個人,兩張臉,即使忽略掉一張,卻無法漠視另一張。中國是人情社會,人們不論在哪個圈子,哪條道上行走,平時有多么威風,收完禮之后,都會是另一副面孔,另一種態度。就連普通百姓都講究人情不算債,提起鍋來賣。既然面對人情時不惜砸鍋賣鐵,那弱弱地舉一次手就顯得微不足道了。不情愿是一回事,做忘恩負義的小人又是另一回事。再說現在的村民組長也沒啥油水,誰當不是當呢?一次沒分量的舉手表決,眼一閉一睜,也就完事了,沒必要看那么重。
薩同的后脊背涼颼颼的。倘若他每年宰一頭牛和或多或少地接濟鄉鄰最終變成了選舉的風向標,那他所做的功課就等于白費了。這可不行。他突然意識到薩金被毒藥攻心有一多半是他害的,若不是他起作用,薩金也不會繼續在一潭死水里撲騰到現在,于是他決定回頭,不想再為薩金站臺了,何況薩金身上的這顆瘊子終將是要割的,遲割還不如早割,割得越遲他年紀越大,抵抗力也就越差,危險系數越高。
他沒進大哥的門,進不進沒關系,這并不影響他的氣場。他那輛鑲著四個環的橘紅色轎車就展示在路邊上,車如同一個象征,一面令旗,只要人們走出家門第一眼就能看見,看見了,內心自然會受到觸動。
這就是能量,正負且先不說,但它確實能左右一些事情。
薩同想好了,他決定去找四虎子。第一個看見他進院子的是四虎子家那條黑狗。但它只抬了一下頭,并沒有吭聲。原本這條狗是很兇的,而且不認人,跟失憶者一樣,不管你昨天是否剛過來,在它這里,只能是有一次算一次,每次來你都會被當作新人對待,即便它不真咬,起碼也得喊聲震天,以狂吠告訴主人,它正在盡職盡責。
四虎子是薩同五個堂兄弟中的老四,薩同找他,是料定他也樂見于薩金下臺。果然,見薩同推門進來,他那張臉就像剛背過水泥,即刻呈現出暗淡的灰色。讓過座之后,四虎子忙掀起門簾往外看了看,大概想考證一下他的狗這會是否在崗,但他看過了,臉色也更差了。
由于時間緊,他便開門見山地說,老四,我想你已經知道了,我回來是為了選舉,找你呢,也是為了選舉,多余的話我就不說了,就一條,請你幫忙……
哥你也太見外了,本就是自家的事,還這么客氣干啥?
薩同說,你先別急,先聽我把話說完。
四虎子的耳朵豎了起來,一副聽命與人的樣子。薩同并沒被他的神情所動,他太了解這個堂弟了,眼前的表現只是做給他看的,再說了,是個人都清楚,無謂的抗爭往往只能給自己帶來麻煩。薩同說,你別誤會,我今天來是另有想法,這次我想讓你站出來參選。
少頃,四虎子才呲呲喘喘地說,哥你說啥呢?
薩同不慌不忙地說,聽好了老四,現在你抓緊出去活動,爭取多籠絡些支持者。
四虎子臉刷地就綠了,以為自己這些天暗地里的小動作被人告了密,薩同是來興師問罪的。他說三哥啊,你可不是一般人哪,現在小人多,有些話聽聽也就算了,可千萬別當真……
說到這兒,他停下來,大概想看看薩同的反映,或許他已經做好了迎接暴風驟雨的心理準備。但薩同卻微笑著點點頭,意在鼓勵他竹筒倒豆子,將想說的話和盤托出。
見薩同并沒有發飆的跡象,四虎子心里的石頭也算落了一半,他想再鼓鼓勁,讓石頭徹底落在地上。他說,三哥啊,再怎么說一筆也寫不出兩個“薩”字來,咱可是同宗同族的兄弟,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呢,你放心,我肯定是支持大哥的,這不,正琢磨對策呢你進來了,也好,你說咋干吧,我聽你的。
薩同說,我相信你有心,都自己人嘛,怎么會沒心呢?但這次你真的是搞錯了,讓你參選是我此次回來的目的,不然我就用不著回來了。
四虎子的兩只小眼睛放射著親切的神采,看上去他們已經確信了自己的耳朵并沒有偷懶,話聽得很真切,好賴話的確都是從薩同嘴里冒出來的。但他似乎仍心存疑慮,吃不準薩同是拿話套話呢,還是另有隱情,總之,還是小心為妙。
薩同說,時間不多,馬上就要開會了,我就直說吧,是這樣的,我想讓大哥退下來。當然,我不是來和你們商量的,而是請你們幫忙的。
真的,三哥?
薩同說,千真萬確。
四虎子若有所思,片刻的沉默過后他說,三哥,這有點難度,有些事你不知道,估計連大哥他也不可能知道,這次村上可是下了大力氣的,說是要讓村民小組組長一律知識化年輕化,盡管我還算年輕,但我姓薩,哥哥當完了,弟弟再當,這也不符合大家的期待,所以這屆我是沒機會的,再說,候選人村上早就定了,最有希望的是金大貴,估計你今天要不回來,年輕人都會支持大貴的,這種情況下,我就算掙出疝氣來,也不是人家的對手,我選不上的。
你選上選不上我不管,只要別讓大哥選上就行。薩同已亮出了全部底牌,但在這節骨眼上他還得裝出求人辦事的姿態,不然四虎子肯定有所顧忌,放不開手腳,再怎么說,人都是靠一張面皮活著。如果他放不開手腳,這事就很難成功。他必須給予他足夠的信心和勇氣,他說,你若不出力,那我今天回來就等于又幫了大哥的忙,我這么一亮相,金大貴絕對選不上,讓你出面參選其實是一箭雙雕,首先,你是自己參選,你的親兄弟以及三朋四友挺你人人都能理解,而且大哥他也沒理由生氣。由于你的出現,削弱了大哥的力量,金大貴便可以順利當選。其次,盡管你落選了,但起碼能亮個相,讓大家對你有個長遠的預期,這樣,就為下一次換屆埋下了伏筆。
其實四虎子要的并不是他這些大道理,即使薩同不這么苦口婆心,他也會暗中倒戈,去助力別人,他現在要的,是薩同內心真正的原諒,他說,三哥,這可都是你讓我干的。
薩同說,你放心去干吧,這件事干好了我欠你個人情。
四虎子從家里出來,又從另一道巷子的轉角處消失,像地下工作者一樣行色匆匆。金大貴站在薩同的轎車旁抽煙,似是正在等他。當年金大貴因欠下一身賭債被人四處追打,周圍人嫌他沉迷賭博都不愿借錢給他,后來有人給了他薩同的電話讓他試試,薩同說,你過來拿。自那后他沖著薩同的這分信任改邪歸正了,這些年田地一直操持得不錯。見到薩同的這一刻他確實想找個地縫鉆進去,沒有地縫可鉆,只能是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他說哥,我本來不想干的,但大家都希望我干,村上說了,即使我不干,這次大哥也非得下來,所以……
薩同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說,這個你不用解釋,既然應承了就得往下扛,況且這位子也不是賣給誰家的,皇帝還有個退位的時候呢,你要能堅持自我,勇往直前,今后有困難我還可以相幫,如果你臨陣退縮,那我們這輩子就權當不認識。
金大貴感動得差點哭了,但他沒來得及哭村上領導的車就已經竄到了跟前。這屆村兩委都是年輕人,個個都有初生牛犢般的野性和派頭,尤其支書,是縣里委派的住村第一書記,有文憑,有魄力。他們挨個跟金大貴握了手,并說了“加油”二字以示鼓勵,但金大貴卻不敢忽略了薩同,忙介紹說,這是三哥薩同。幾個人一聽,才算正式拿眼瞧他,并禮節性地握了手。
選舉的第一道程序就是確立候選人。年輕的村支書青春的鼻梁上架一副金絲眼鏡,確實有一股單純的書生氣息,他宣布說,經群眾聯名推薦,后經村兩委班子篩選,目前有三位候選人參加角逐,一是老組長薩金,二是種植能手金大貴,三是薩四虎。今天我們充分發揚民主,請大家各自在心里醞釀一下,看選誰合適。我只是弱弱地提示一下,畢竟時代不同了,經濟結構在變,種植模式在變,因此我們迫切地需要有文化懂科技的年富力強者站出來,帶領大家改變鄉村面貌……
還別說,村支書看似嘴上沒毛,但談吐不素,短短幾句開場白倒讓薩同感慨良多。但聽完后,薩金額頭上卻滲出了細微的汗珠。他瞥一眼薩同,見薩同氣定神閑,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他額頭的汗又滲回去了。最終的結果是,薩金得二十五票,金大貴二十八票,四虎子十一票。
現實已擺在眼前,而且這場選舉的公正性無可置疑,但薩金就是不愿接受,或者說他這輩子還沒有學會接受。他撥開人群直接撲向金大貴,指著鼻子罵道,你娃別高興得太早,就算是選上了,你也別想當,不信咱就試試,我呸!抱石頭砸月亮呢,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
金大貴始終沒還口,只是無奈地抬頭看一眼薩同。薩同一甩腦袋,示意他快閃。金大貴轉身就跑,等薩金追出來他已是一道金光。金大貴的逃離讓薩金失去了發泄的目標,正好門口立著一把平時鏟垃圾用的老鐵锨,薩金抓起來就砸向村支書的汽車擋風玻璃。這個舉動把所有人都驚呆了。村支書嚷嚷著要報警,圍觀的群眾卻七嘴八舌地替薩金開脫,有人還阻止說,報啥警啊?都自己人,不至于吧書記?也有人說,你看這樣行不行,你的車盡管去修,花多花少算我們大家的,就他這身體,再折騰怕是會出大事……
話音未落,薩金已騰的一聲暈倒了。他再次住進了醫院,等再度從昏迷中醒來時依然是捶胸頓足,咆哮說,完啦!完啦!時事難料,人心不古啊……
也不知這話是從哪里新學的,但薩同卻認為能契合他哥此刻的心情。一連幾天,薩金都復述著上面那幾句,最后才將口誅的目標具體到個別人身上,死盯著天花板叫罵說,萬萬沒想到啊,半路殺出個程咬金,這個家族中的叛徒,祖宗有靈,會讓他遭報應的;還有那個賭博客,他能當組長簡直稀奇了,那二十八戶人也不知咋想的?難道讓他上來帶著玩賭嗎?
四虎子的事薩同沒做解釋,畢竟那是他安排的,如果這時候坦白,他怕自己也被大哥定性為叛徒,而且是隱藏更深的叛徒,那樣,大哥會傷得更重。他說哥啊,你現在最重要的是安心治病,養好身體。再說,你是位老黨員了,覺悟應該比我高,更應該辯證地看問題,以發展的眼光看人。沒錯,大貴是曾經犯過錯誤,走過歪路,但知錯能改就是好同志嘛,你看看現在,人家鉆研技術,種蔬菜養花卉,年收入成倍地翻番,這就叫年輕有為,你還真別多心,兄弟我照直了說,在如今的形勢下,他當組長肯定比你強。
強個屁!別墻里栽到墻外了。薩金說,最終誰強誰弱那還得騎驢看唱本,走著瞧。現在我只知道,過去你曾在他走投無路的時候幫過他,而他卻恩將仇報奪了你哥的位子,而你呢,還在這里替他說話,完啦!完啦!時事難料,人心不古啊……
又回去了。對于薩金的固執,薩同一籌莫展。眼下得盡快讓他明白,促使他出局的并非某個組織和個人,而是這個時代,被一個時代造就的人,最終被另一個時代淘汰是歷史的必然。但是這道理太大了,攤開在他哥面前恐怕也不好使,估計他哥還會拿出自己的那套理論進行抵御。繼續與其辯論吧,明顯是與病人較真,住嘴吧又擔心被他哥誤判為自己是對的一方。正為難時,病房門開了,走進來的是村支書和金大貴。支書懷抱著一束鮮花,金大貴忐忑地跟在后面,兩手拎著大包小包的營養品,像個手足無措的跟班。一看是他們,薩金便將原先的仰躺改為側臥,亮出了冰冷的脊背。
村支書恭敬地立在床前說,叔啊,我代表村兩委看您來了,實在對不起,雖說讓您退下來休息也是一片好心,但隨后發現,我們的方式方法確實存在問題,至少我們應該相信,您是一個有著幾十年黨齡的老前輩,關鍵時刻,還是能顧大局的。
薩金翻過身來,嘴唇動了動,盡管村支書的表述語重心長,但他臉上的怨氣仍沒有消退。他撂開支書,緊盯著金大貴說,按說不能啊,這輩子我為大家操心費神,嘴皮子都磨破了,沒功勞還有個苦勞呢,最終竟然還有二十八戶人為你舉手,你娃是怎么做到的?
金大貴紅頭漲臉,像欠了薩金錢似的,哼唧了半天好像才鼓足了勇氣說,大哥啊,到這步,我也就不藏著掖著了,這二十八戶人,其實都跟我是一個群里的,我們私底下早就說好了,大家勁往一處使,有錢一起賺,也算是命運共同體,他們自然會支持我了。
薩金睜圓了眼睛說,群!什么群。
大貴說,是蔬菜花卉種植銷售群。
薩金的眼睛越翻越大,摳著頭皮說,有這個群,我怎么一點都不知道?
大貴無語。薩同忙接過話茬說,瞧你這組長當的,人家搞這么大動靜,你就算聽不見,難道還看不見嗎?我看你現在的思維就跟你的冠狀動脈一樣,早已經僵化了,淤堵得不行了;手機呢,又是最低端的老年機,別說像人家那樣搞微博銷售了,你連微信都上不了。我早就說給你換個好的,但你死活不要,說太高級了你不會用,這下怎么樣?看出與年輕人之間的差距了吧?
薩同的意圖很明顯,是在給他哥下猛藥,但村支書似乎仍覺得薩同的話鋒過硬,他想再往回找找,支書說,也不能說是差距,年輕有年輕的優勢,年老有年的作用嘛,有道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叔,您就聽我的,安心在這里養病,身體是革命的本錢,身體好才是真的好,才能更多地為群眾服務。等你硬朗了,我們還需要您繼續發揮余熱呢。
薩金將被子一掀,立馬來了精神。他往床沿上一坐說,書記的意思是,我還有用?
那當然,您有威望,又善于調解,村民間田埂連田埂,房子挨房子,淌一條渠里的水就等于在一個鍋里攪勺子,哪有碟子不碰碗的?有了矛盾,就得有化解矛盾的方法,就需要您這樣德高望重的人站出來做和事佬。我們要實現小康目標,在大力發展經濟的同時,團結和穩定也是重中之重。組長您可以不當,但和事佬您還得繼續當下去。
薩金布滿溝壑的老臉總算舒展了一些,但看上去依然夾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疑慮,他苦笑了一下說,別逗了書記,對于你的寬慰我很感激,也謝謝你們來看我,不過咱鄉下人好講實話,我現在已經被擼了,既然是大伙兒舉手擼的,就免不了人走茶涼,我哪還好意思觍著臉勸東說西呢,即使我能拉下這張臉,別人也不一定還聽我的。算啦,你們回吧,心意我領了,心里也暖和多了,就沖這,我往后也不該再鬧情緒。
出院這天,車行至半路時薩金說,三兒,到家后你還是直接把車開進院子里吧,我現在還不想見任何人,也沒臉見任何人,更不想看一些人幸災樂禍。薩同說,怎么會呢?你這輩子的辛勤付出莊子上的老少爺們可都記著呢,他們本來都吵吵著到醫院探望你的,我沒讓來,我覺得大家也挺難的,心到了就行。你說呢?
薩金深嘆了一口氣說,這就叫千里路上搭涼篷,沒有不散的宴席。走到這一步我倒是想放下,但幾十年干下來,就難免有好心辦錯事的時候,我是土埋半截子的人了,不怕別的,就怕被怨恨,被疏遠,最終成孤家寡人。
薩同說,放心吧哥,說不定人們正等著歡迎你呢。果然,車一進莊子,就被黑壓壓的人墻堵在了小石橋上。人群在金大貴的引領下齊呼,歡迎老組長回家,祝老組長健康長壽,我……們……大……家……需……要……你!
村兩委班子成員從人群中齊出來,挨個與薩金握手寒暄。村支書拉開包,取出紅皮子聘書說,叔,咱村剛成立了民族團結促進會,經過村民代表會議協商,大家一直推舉你為第一任會長,不過沒薪水的,你愿不愿再為大家免費服務幾年?
雖說這歡迎的場景有明顯的編排痕跡,但聘書是真實的,每個人的目光也是真誠的,和善的。伴隨著掌聲,薩金的眼窩濕了,他用含淚的微笑告訴大家,這會長,我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