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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三個人的黎明

  • 三個人的黎明
  • 王興國
  • 8617字
  • 2021-04-29 17:21:14

踏上山頂的一刻,丁光成才發現,被西北風撕扯過的冬天的狼陰山,就剩下一片荒涼了。他將目光從黃蒙蒙的山野里收回,又看向歪脖子強二和馬爾薩的臉,想從他們的表情中,找到這個冬日的失落與憂傷來。但他自己的憂傷,很快又加劇了。他發現,此刻強二的神態似乎比之前更得意,他搞不清這家伙到底在得意什么,總之,就讓他受不了。

多少年了,丁光成的內心世界都一如既往地強勢,像張拉成滿月的弓,在村里,他無法容忍別人的情感或行為與自己背道而馳。當然,此刻他內心負重的并不僅僅是這些,還有河西邊一家人的期待。想到這里,他深深地嘆了口氣,然后蹲下,將雙手捂在凍得發紫的臉上,忍住沒哭。強二瞥一眼,沒心沒肺地笑笑,調侃說,怎么,是想你小媽呢,還是想你剛丟掉的官位子?

丁光成一下就急了,沒好氣地說,放屁!你看這山,除了凄涼和慘淡,還有個啥?

強二輕蔑地哼了一聲,冷冷地說,你以為山上的麻黃跟荒草似的一抓一把呀!那樣的話還能值錢嗎?再說了,凡事注重的是過程,而不是結果,學著點吧!副村長大人!

他們所關心的麻黃是一種中藥材,系多年生草科植物,用于發汗散寒、宣肺平喘、利水消腫等癥候。一般情況下,它適應沙漠干旱地帶生長,其品質也在數九天最好。由于近些年過分采收,純天然的麻黃已近乎絕跡,唯獨這兇險的狼陰山上有零星的存活。但是,若非窮急了,沒人愿涉險進入這山高坡陡,氣候異常的狼陰山,不具備險地生存經驗者更應該退避三舍。

丁光成有點迷茫,帶淚的眼睛翻了翻,沒再說話,他心里比誰都清楚,歪脖子強二突然硬氣,自然與這山有關。沒進山前,強二就像根刺,總扎在他的眼皮子上,但這家伙勤快,會搞錢,所以村長很喜歡他。丁光成認為,強二保持這樣的高度,就為了覬覦他副村長的位置,給他壓力,逼他一朝出錯好取而代之。可是等他靈光一閃突然想通了,要在選舉時把這位子拋給強二時,強二卻推辭說,我沒文化,放倒的扁擔不知是一字,這官啊,就是全村的男人輪著當,它也輪不上我。丁光成說,事情哪那么絕對,輪上輪不上還得看誰推薦了,說你行你就行,聽我的。

任憑丁光成磨破嘴皮子,強二始終脖子一歪,跟個茄把子似的,就是不接招。當然,丁光成也并非大人大量、高風亮節。他深知窮家難當,在這個全縣數得上的窮村子,就算想搞搞腐敗,那也是老鼠尾巴上砸一棒槌,沒多少血水。你老歪不是一直在躍躍欲試嗎?行!我就讓你來嘗嘗被捆住手腳受窮的滋味,嘗嘗寒冬臘月沒錢生火的滋味。我就不信,三年副村長當下來,你婆姨還那么白白胖胖,你兒子還那么虎頭虎腦,你,還那么腿桿子有勁。

雖說強二沒去步丁光成的后塵,但向他提出了合伙到狼陰山采麻黃掙錢的主意。這主意簡直一下就出到了丁光成的心坎上,他還有啥說的,這就叫人窮志短,馬瘦毛長,丁光成激動得雙唇直打戰,甚至連擁抱強二的心都有了。

丁光成激動是發自內心的,首先,他倆的組合,本就屬世間的絕配。誰又能夠想到,兩個半輩子水火不容的家伙會結為生死搭檔,一起在這個冰雪封門的冬天消失。況且,作為搭檔,歪脖子強二是最合格的,他是這些年進山次數最多的人,也一度被視做狼陰山的幽靈,為了生計,他已把山里的溝溝壑壑都踏遍了,眼下,他不但像只游走的狐貍,在荒原中有敏銳的方向感,而且還是人們公認的拴在石頭上也餓不死的能人,有了這張活地圖,我和馬爾薩的淘金之路就順暢多了。

黃昏前,馬爾薩突然鬧肚子。他鬧肚子,是那碗夾生玉米渣子惹下的禍。那是他媽的杰作,他媽苦日子過慣了,認為吃玉米渣子拌咸鹽是男人的本色。盡管那東西黃燦燦,硬巴巴,難看難吃,但它耐實、頂飽,就像炕頭上的黃臉婆姨,體貼、溫存、管用。但錯就錯在他媽不該犯糊涂,將那碗拌好了咸鹽的玉米渣子拿葷油炒了。等馬爾薩在封凍的河床上走了一半時,便感到喉嚨冒煙,口渴得不行。眼前,那些奇形怪狀的冰凌,在瞬間看上去,都那么晶瑩剔透,格外透著漂亮,他沒忍住,就慌忙吃了一些。沒想到,冰凌與葷油在肚子里狹路相逢后很快就殃及了腸胃,一上岸,肚子便開始隱隱作痛,但他一直強忍著沒敢出聲,他怕兩個大人借此讓他打道回府。現在,他終于踏入了狼陰山,扛過了第一步,心里的勁一松,這肚子就死命地擰著疼。他怪叫一聲,便像只被抄了老窩的兔子,從剛搭好的地窨子貓腰沖了出去。

一口氣竄出好幾百米,馬爾薩在一片空地上蹲下,又一口氣將腹中作怪的污物瀉了出來。肚子是舒服了,但腦袋卻迷糊了,他感到眼前的山丘,不論高低還是顏色都一個樣。他揉了揉驚恐的眼睛,再用力甩甩頭,仍無法理清自己剛才是來自于哪個方向。但夕陽與晚霞他認識,也知道那血紅血紅的天際此刻為西。他注視著西邊,那可是眼下唯一能識別的方向。看著看著,剛才那片紅云已悄然暗淡下來,像火焰即將燃盡時冒出的煙霧。這對他來講仍是最后的希望,如果連那一絲煙霧也飄散殆盡的話,天便黑了,他知道夜幕降臨將意味著什么。他想,剛才出來時身體的左側沖著晚霞,那現在轉過去不就是相反的方向嗎?于是,他調整后一陣疾走,同時也歪著腦袋,死盯著西邊的天際,好像不盯緊了,夜便會立刻砸下來。忽然,他腳下一絆,就像被人捏了一把腳脖子,并讓他在毫無先兆的情況下結結實實地摔了個嘴啃泥。

這次,馬爾薩摔得不輕,連布條子褲帶也摔斷了。由于疼痛和氣憤,他再也顧不得晚霞了。一骨碌翻起來,邊接褲帶邊找尋著哪怕是與這次摔倒有一絲牽連的東西,就算是半截沙蒿柴,冬青根什么的,他覺得也應該上去踩幾腳。

最終,馬爾薩搜尋的目光,定格在一塊厚厚的棱角分明的木頭上。他探步近前,用腳跺了跺,那東西好似在咣當咣當地搖晃。他將袖子往上一擼,摳緊木器的拐角處,拼足了全身力氣往起一抬,吱的一聲響過,眼前,立馬現出一個長方形的坑,定睛看時,便倒吸了一口涼氣。腳下,是一副四壁斑駁的老舊棺材。

盡管這一切來得突然,卻嚇不倒馬爾薩,他十歲時就敢在老渠彎子的墳地上放羊并呼呼入睡。不就是死人骨頭嗎?人死后不都會變成這樣嗎?他蔑視一眼那棺材,又猛然一激靈,心想,棺材,不是漢民用的嗎?那里面應該還有陪葬品吧?他一陣傻笑之后,才一翻身跳下去,那些干骨頭立馬被踩得啪啪作響。但棺材里已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他伸手摸了摸,最終一無所獲。

他有些不甘心,就順手將那顆骷髏頭扔出棺外,然后翻出來,將棺蓋照原樣蓋好,又將骷髏頭端放在上面,想拿它做個記號,以便明天尋找,同時也起個警示作用,他堅信,在這片令人窒息的曠野里,除了他,絕不會再有人敢觸摸這些東西。等一切布置妥當,他調轉身再去看剛才布滿紅云的地方卻什么也找不到了。

天地間微弱的光線與逼人的黑幕在激烈地抗爭,白晝與夜晚的交替也在這抗爭中逐步完成,時間,為馬爾薩布了張生死攸關的網,讓他到網里去感受迷惘、無助和垂死掙扎。剛剛還披著彩霞的群山,仿佛被人一揚手潑了層濃墨,黑色的山巒,起起伏伏,像浪濤一樣將他淹沒其中。寒風,緊跟著凜冽地呼嘯,嗚嗚嗚,由弱到強,一時間,風卷起的沙塵與石子也在他周圍肆意翻飛。黑暗中,他感覺到狼陰山的群狼正集體復活,并齜咧著鋼牙,一鼓作氣地向他撲來。

氣溫在急速下降,正一口一口地吞噬著馬爾薩的體溫。為了不被凍成肉樁子,他采用傻姐夫推磨的招數,就地轉圈,每轉一圈,便停下喊三聲救命。他想,丁光成和強二再怎么死心眼,總歸還得出來撒尿吧,盡管自己迷失方向找不到地窨子,但離地窨子最多也過不了三百步。只要他們出門,就一定能聽到呼救聲。如果他們因長途跋涉,累了,睡著了,或周圍山里確實沒有別人,那我馬爾薩的小命也就交代在這兒了。不行!盡管生死有命,但我必須活著,不然,我苦命的老媽咋辦,往后有誰來贍養。想到老媽,馬爾薩的呼救聲立馬就變成了號啕聲和謾罵聲。罵丁光成將他帶入絕地害了他性命,罵歪脖子強二冷漠無情見死不救。哭著罵著,他聲音的分貝伴隨著體力的不支逐漸地弱了下去,變成了喋喋不休的絮叨,但仍在繼續,臨近絕望的時刻,他只記得一條,放棄,就是對母親不負責任。

大自然是充滿神奇的,厚重的土壤也能自行調節溫度。聽說蒙古人做的酸奶放在地窖深處,大夏天都不會變質。這陣子,別看外面狂風大作寒氣襲人,地窨子里卻很暖和,尤其丁光成和歪脖子強二都累散了架,身子一鉆進狗皮褥子羊皮被,眼皮子就開始打架。但是丁光成不能像強二那樣安然入睡,因為沖出去的馬爾薩還沒有回來。他點了一支煙,似睡非睡,帶抽不抽。一支煙燃盡后,他心里有些焦躁,便用膝蓋頂了一下強二。強二翻了下身,嘟囔說,睡覺不睡覺,亂頂啥呀?我又不是爾薩他媽。丁光成說,別由嘴胡扯,那娃還沒回來呢!

強二不耐煩地說,行了!那么大個人,他還能丟了呀?娃沒出過門,肯定見什么都新鮮,在外面玩著呢!睡吧睡吧!等玩夠了,他自然會進來。呆子,沒見過世面!

強二的罵罵咧咧,與他發出的鼾聲再次銜接。然而,丁光成卻對山里的氣候變化一無所知,加之他確實也困了,就跟著小睡了一會兒。等他從夢中驚醒時,便猛地坐起來,揉揉惺忪的眼睛,心里才騰的一下。他發現,地窨子里依舊是他們兩個。

這次他沒用膝蓋去頂,而是一蹦子躍起,狠狠地在歪脖子強二后腰上跺了幾腳。強二氣急敗壞地翻起身,怒不可遏地喊叫,干啥!干啥呀?想謀財害命啊咋的?

你個二貨,爾薩呢!爾薩在哪里?

強二瞪了瞪馬爾薩的鋪蓋卷,也立馬心里一沉。于是他一個鯉魚打挺翻起身,對丁光成說,出去找!

一出地窨子,丁光成才知道什么是生死絕地。在劇烈的狂風中,他單薄的身子連晃了幾晃才勉強站穩。強二斥道,就你這損包樣,還在村子里吆五喝六的,你憑啥啊!丁光成沒敢吱聲,他不是不想,而是狼陰山索命的環境折了他的銳氣。他說話的語氣變得很輕,似乎怕不小心驚了強二爺的尊駕。他說二哥,咱現在怎么辦?強二說,行!既然知道叫二哥就聽我的,你不是有火柴嗎?記住,千萬別亂跑,把咱白天積攢的柴火抱過來就地放火,而且在我們回來前火不許滅。丁光成像個聽話的孩子,畢恭畢敬地允諾,放心吧!

風仍在肆虐,歪脖子強二舉火把繞地窨子轉了一圈,仍沒找到了馬爾薩去時留下的任何印跡。但強二很聰明,他想,地窨子門是向北開的,從人的行為習慣判斷,絕不會出了北門再往南走。于是,他毫不猶豫地向北追去。他相信,如果馬爾薩也長腦子,那他一定離這兒不遠,并且還活著。如果他亂了方寸,一味地奔跑,那誰也救不了他。至于今晚上出現的狀況,強二并沒感到意外或震驚。這是他還不曾出發前就處心積慮寫好的劇本,只是演員變了。本來,在他的劇本里,此次進山的只有他和丁光成兩個,那么,這禿驢遲早都躲不過這樣的懲罰,而且還不止一次。他的禿頭不是裝滿了智慧嗎?怎么沒想想我為什么要與他合伙?尤其這臘月天,荒蕪的狼陰山就是世間罕見的絕地,能找到麻黃嗎?說到底,就因為這些年他依仗權勢已將我欺壓夠了,我就要他到山里來還債,加倍地還。狼陰山是強爺的一畝三分地,在這里,你禿驢迷失方向,你走丟,都得有強爺來救,你的小命自然就攥在強爺的手里。放心,強爺不讓你死,只讓你脫一層皮回去。

爾薩子——你在哪里——聽見了回話——

馬爾薩確實聽見了,從曠野中閃出火光的那刻起,他知道自己有救了。火光一跳一跳的,像臺心臟起搏器,讓他近乎無望、逐漸走向冰涼的心再次熱了起來。他艱難地挪著步子,迎著火光前行。但經過長時間不停地折騰,他只有一息尚存。呼喊聲越來越近了,他卻無力回應,但他聽出那不是丁光成,而是強二。繼而,他的心又被撕扯了一下。他做夢也不曾想到,他平生最不看好的人,竟是在危難中拯救他的人。馬爾薩苦笑了一下,感到了極度的慚愧,他捫心自問,若這次能活著回去,你馬爾薩以后還會看低別人嗎?

馬爾薩咬緊牙關在風中挺立著,他不敢倒下,一旦倒下,在這無月的暗夜,即便強二從身旁走過,估計也看不見。當強二那急匆匆的身影進入他的視線,并張開臂膀向他撲來時,他是萬分感激的。由于這份感動,又使他十萬分真誠地喊了聲二爸。他平時也會將二爸這稱呼用于強二身上,但卻沒此刻叫得心口合一。

馬爾薩是被強二用肩膀扛回來的。因為他在投入強二的懷抱時已經不省人事。丁光成迎了上去,爾薩、爾薩,不停地呼喚著,強二說,別喊了,他聽不見!丁光成哇的一聲就哭了,爾薩哎,爾薩,嗚——

別號喪了!一個大男人像什么樣子,活人都他媽讓你給哭死了。

丁光成的號啕戛然而止,怯怯地說,他,沒死啊?

你才死了呢!

強二擺出了老大的姿態,全然沒把丁光成放在眼里。虎落平陽的丁光成像頭被馴服的駱駝,他不得不低下高昂的頭顱。

丁光成賠笑說,那放火堆旁烤烤吧?

烤個錘子!你想讓他死啊?快拿塊冰來,不然他的腿腳可就廢了。

馬爾薩一直昏迷著,他仰躺在狗皮褥子上,上半身壓了好幾層羊皮被。下半身被扒光了,小腿和腳露在外面。強二歪著脖子,一手握著冰塊,在馬爾薩的小腿和腳上不停地摩擦,另一只手在剛摩過的地方搓揉著。丁光成的嘴煽動了好幾次都是欲言又止,最終,他可能覺得忍無可忍無須再忍,便質問說,你這是干啥?還嫌他凍得不夠慘嗎?

強二的脖子不方便,因此常給人愛答不理的傲慢神情。他現在很忙,沒時間給人講醫學常識。但是丁光成急了,他說,歪脖子,不要給你個梯子就想上天,有什么不痛快沖我來,這娃可沒招你。

啪!強二將冰塊扔在了地上,轉過身說,行!你來,你愛怎樣就怎樣,我不管,可有一條你聽好了,以后這娃的腿腳保不住跟我沒關系。

丁光成一下就作了難,但他那張嘴還想為自己找臺階,他說,可你也不能拿冰擦呀!這不是雪上加霜嗎?

你懂什么!這叫以凍治凍,學著點吧!別成天就知道整人吃偏食。

丁光成見風使舵,邊作揖邊說,好好好!你懂、你懂,我把嘴閉上行了吧,你趕緊弄。

強二說,你讓我弄我就弄,你是誰,還是丁副村長嗎?

丁光成說,你到底想怎樣?

強二說,不想怎樣,這娃我救定了,但是怎么個救法,還得咱二人商量。

丁光成無奈,眼下這光景,除了要他的老婆他不能給,其他的都不在話下。他說,有什么要求你提吧,別太過分。

強二說,不過分,只要你老老實實地承認,跟爾薩的寡媽有一腿我就動手醫治,如果你想這娃的腿腳殘廢盡可以不說。

丁光成一聽,頓時淚如泉涌。他與歪脖子強二絕對是兩種不同的男人。強二外表謙恭,但有著強大的內心。而他,卻外強中干,異常脆弱。他的淚水是酸楚的,他覺得自己受了苦卻得不到眾人理解太冤了。他說,是爾薩他爹臨終前托我們照顧他的婆姨娃娃,我和村長都答應了,不信你回去可以問村長。爾薩爹是個老實人,能吃苦又喜歡幫人,他活著的時候,讓多少特困戶、低保戶的地里有了收成?他的病,恐怕除過你,誰都知道是苦出來了,他去了,我們照顧他的家人是應該的。

強二邊為馬爾薩按摩邊聽著,但他在不住地搖頭。丁光成擦把臉上的淚,用誠摯的目光盯著強二的臉,說,你不信?強二停住手,將馬爾薩的腿腳掖進被子里,蓋好,又在衣襟上擦擦手,說,爾薩爹是好人我承認,但你的所作所為我就是不信,因為聽著就跟編故事一樣。再說了,他爹是好人你就照顧他們,那我也是好人你為啥不照顧照顧我呢?還給我小鞋穿。

丁光成說,你是不是好人,咱先不爭論,可你畢竟還活著嘛。

聽了這話,強二的脖子差點氣直了,他指著丁光成大罵,禿驢!你知道你為啥頭上不長毛嗎?告訴你吧,那是上蒼給你打的耳簽,是記號,因為你天生就是個壞損。哈哈,真新鮮,真夠意思,人斷氣了你才知道心疼,活著的再盼他斷氣,這什么邏輯呀?你等我也斷了氣,再照顧我兒子并捎帶著照顧我婆姨呀?說!

丁光成點了根煙,狠抽了兩口,說,你多少沒覺得我們一直在照顧你嗎?

強二似乎沒聽清,反問,你說什么?

丁光成嘆口氣,說,看來啊!我們是該說道說道了,你聽著,要說我們沒照顧你,二哥,你可是真沒良心啊!想想看,這些年你干了多少損人利己的事兒,你以為我不知道嗎?遠了不說,就說今年八月十五吧!你一家人到東湖灘漢民的承包地里捋了一整夜的稻穗子,你以為你很聰明,認為漢民過八月十五沒人看灘,可我們不過啊!你還能用蒙汗藥把全村人都蒙翻在炕上呀?

歪脖子強二舔了舔嘴唇,往過挪了挪身子,又心虛地看一眼仍在昏睡中的馬爾薩,壓低聲音問,你們,都知道啦?

丁光成說,別人不知道,至少我知道。你帶著一家人趁著月色往東灘上走,被看羊的爾薩看見了,他因為好奇,就跟著你們,他目睹了一切。第二天,他先告訴了我,我還叮囑他,這事兒很大,可千萬不能說出去。娃聽了,至今仍爛在肚子里。

強二有些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摸馬爾薩的額頭和前胸說,沒事了,看臉色也紅潤多了。

丁光成說,今天多虧有你,你救了爾薩,也等于救了我,其實我知道,你捋稻穗決不只一次,也不僅僅是光捋稻穗,偷偷摸摸的事兒你一樣都沒少做,這點,你瞞過世人卻瞞不了蒼天。

一盞油燈下,歪脖子強二的臉不斷地變幻著顏色,他眼含著熱淚說,兄弟呀!這些事我都干了,今天我全認,就為這,我時常覺得愧對他們,夜里老做噩夢。說到這兒,強二頓了頓,將話題一轉,說,你不忘爾薩爹的臨終托付我很敬佩,說明你是個一諾千金的人,但是我還是認為你和爾薩媽之間有問題,今天咱就像小時候撒尿和泥,都將自己的東西晾出來,怎樣?

丁光成一臉的委屈,他說,算了,既然你認定了,我再長一百張嘴也說不清,清白也好,骯臟也罷,就這樣吧。

強二翻起身,在丁光成的肩頭拍了拍說,就算別的不提,但這些年你處處打壓我,可都是真的,這不冤枉你吧?

丁光成說,在這一點上,我承認存有私心,總覺得你千萬百計地賄賂村長、拉攏村民,是野心勃勃順竿爬,想奪權。

哈哈!奪權,你代表黨啊?再說了,我可沒那么傻,挺著個腦袋往籠套里鉆,害家人像你一樣受窮。告訴你吧,我那是做了虧心事,不踏實,自己在勞改自己。算了兄弟,出去撒泡尿,睡吧!等一覺醒來你就會明白,這趟山,沒白跑!

啊呀!下雪啦!下雪啦!

強二出去不大一會,就連喊帶叫地跑進來。丁光成訓斥說,看看,還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都一把年紀了,有點正形行不?說完,他自己還是心虛地翻起身,像被一根刺扎了屁股,猛地沖出了地窨子。

強二摸摸馬爾薩的額頭,覺著有點燙,便連喊了幾聲,爾薩、爾薩,醒一醒!馬爾薩仍沒醒,不過,他哼了一聲,嘴唇動了動,又睡去了。強二臉上露出了笑,他知道,馬爾薩眼下的狀況,至少有一半是累的,他念叨說,哎,總算能睡個放心覺嘍!

丁光成提著褲子,蔫頭蔫腦地鉆進來,一陣長吁短嘆。

強二說,睡吧!兄弟,沒什么的,下就下吧!

丁光成說,你倒能放得下,千辛萬苦地過來,還差點搭上爾薩一條命,就這么回去,怎甘心啊!由此可見,是我和爾薩命里沒財,還連累了你。

你說得啥話啊?出了門,都是自家兄弟,啥命不命的?還連累,生了享福的命誰也不到這狼陰山來。放心,只要有命在,想進山機會多的是。再說了,咱把心里幾十年的疙瘩解了,我看這比什么都強,值了。

強二的確有一顆大心臟,從他倒頭便鼾聲震耳就能看出來,剛才他可不只是嘴上硬。但是丁光成卻死活睡不著,門外正下著大雪,飄飄灑灑的,仿佛每一片冰冷的雪花都落在了他滾燙的胸脯上。他們是來找麻黃的,那東西小,照這樣的勢頭,等到天亮,狼陰山的每一塊土地都會被白雪覆蓋,一切希望必將被徹底埋葬。那樣的話,就只剩兩條路,要么丟人現眼打道回府,就此宣告失敗,要么貓在這里,等冰消雪融其實還是失敗。況且,年關將近,他的腦海中,頃刻又浮現了臨行前一家人期待的眼神。丁光成死活想不通,為什么老歪們每次過來都是好天氣,并且都或多或少地有所斬獲,而我就不行?他翻來覆去,越想越想不通,越想不通就越想,以至睡意全無,只好半坐在地窨子的拐角處一根接一根抽煙。

馬爾薩一直是半睡半醒半迷糊。仿佛生與死,夢與現實都處于一念之間。他想在強二的鼾聲中醒來,但最終沒有成功。因為他舍不下他的夢,以及夢中的那副老舊棺材。他夢見了明媚的陽光,還有比陽光更耀眼的金元寶,就在那副棺材里。他跳下了去,果然找到了三個,他想,這也夠了,咱不就三個人嗎?別太貪。于是,他抓起元寶往回跑,但元寶的主人追上來了,就是那顆骷髏頭,一直在緊追不放。他一頭鉆進地窨子并死死堵上了門,但聽見了骷髏頭的哭聲,很悲切,顫顫的尾音拉得很長,還給我——還給我——

馬爾薩終于在驚恐中醒了,他知道那是一場夢,可是昨天傍晚的那副棺材卻是真的。他開始考慮,要不要將這事告訴兩個長輩,萬一棺材里真有陪葬品,我也不能獨吞啊!昨晚我剛剛死里逃生,難道還不該醒悟嗎?咱雖然窮,但良心還沒有丟,不義之財能取嗎?取了,后世又怎么償還?

馬爾薩心里有點亂,他決定先出去撒個尿,等天亮再說。等他剛立起半個身子,腦袋便嗡的一下,他發現,地窨子東北角處,明顯有個東西在一閃一閃地發著幽幽的光。他刷地將被子蒙在了頭上,很快,又認定是個幻覺,于是他再度從被窩里伸出頭,眨了眨眼睛,那東西又閃了一下。這下他徹底癱了,汗禁不住直往外冒。他立馬聯想到下午所見的那副棺材,那顆骷髏頭,毫無疑問,它的主人肯定是來找我了,也就是說,這世上有鬼,而且是我先打擾了人家的安寧。

馬爾薩越想越怕,蜷縮在被窩里的身體不住地哆嗦并發出哼哼聲。

擦!丁光成點著了油燈,半跪在馬爾薩身旁問,怎么了,爾薩?

馬爾薩半坐起來,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東北角,顫抖著說,剛才……那邊……墻角……有東西發光……是一顆骷髏頭,對!是骷髏頭,有鬼,這屋里真的有鬼啊!

啪!丁光成抬手就是一巴掌,有你個頭啊,剛才是老子坐那里抽煙呢!說完這話,丁光成本能地摸摸自己的腦袋,連剛醒來的歪脖子強二也死盯著那顆白光光的禿頭發呆。丁光成一看,二人還將信將疑,便重新坐回墻角,點上煙,喊一聲,熄燈!

天亮了,太陽從蒼茫的地平線上探出頭來,格外地鮮紅、圓潤,一塵不染。一切都是新的,世界,仿佛是三個人的世界。他們在這片嶄新的世界里背著鋪蓋踏雪回家,幾經回頭,但誰都沒曾說話,只有由衷的笑掛在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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