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每一個春天,單娜都迷戀路南邊的小廣場,還有廣場上偶爾升起的那幾只風箏。單娜喜歡風箏,是因為她和云霞也像風箏,而且是斷了線的。因為風箏,這條街才成為她倆心目中的最佳棲居地。她們住在朝陽街,朝陽街卻住在她們心里。
剛來的時候,街面上還很安靜。尤其夏秋兩季,人少車少的路面上似乎能聽見落葉聲。因此,在沒有風箏的時節,單娜仍面對前陽臺窗戶等著看路上稍縱即逝的行人,煩了,便自言自語地抱怨:“哼,都死絕了!”
現在,與到處飄來飄去的云霞比,單娜是真正的蝸居者。當然,她倆的差別還遠不止這些。單娜慵懶、好靜,除過對約會、吃飯和唱歌還熱衷一點外,她幾乎不進行別的活動。這樣,就難免會種下禍根,繼而為自己的惰性買單。上學時,她的網名叫“標準小胖妞”,僅僅幾年,她那副初中生模板的身材就像充氣似的,一刻不停地與時光共進著,膨脹到今天,已達七十五公斤。體重帶給她的,不只是行動笨拙和形象貶損,還有自信心與自尊心所遭受的打擊。
然而,云霞卻是另一番光景,這些年,好像她的成長被某種魔法困住了。有時候,連單娜都會糾結,感覺與她為伴的,并不是二十出頭的花季少女云霞,而是個游走于自己左右的魂魄。自從與單娜臭味相投成為姐妹后,云霞幾乎就沒再長過肉。時間在單娜身上留下的印跡是顯而易見的,但就是沒照顧到云霞,好像這六年中,她的飯都白吃了。
云霞身材袖珍,但精神還算強大。別人拿她當孩子,是因為她太像孩子了。剛輟學時,她生活的大部分內容,都圍繞著“找”字進行,找父母、找工作、找對象。后來,她連父母的蹤跡都沒再見著,只是在許多餐廳先后找到過工作,當服務員。至于找對象,那是要打引號的。她總會與一些男孩子糾纏不清,歡笑、興奮、吃醋、流淚,就是她整個感情生活的寫照,但是沒一次能讓她刻骨銘心。說白了,那就是過家家,鬧著玩。她能夠認真對待的,還是找工作。
頭幾年,在餐廳的桌椅間穿行,云霞給顧客的感受是卡通、可愛、機靈。她從不承認自己是畸形兒,因為畸形兒一般都身形不成比例。她只是特別小,渾身上下,并沒有給人帶來另類的感受,反而,很招人喜愛,只是喜愛的人多了,心疼的人也跟著增多,就難免橫生枝節。一些人抱著保護未成年人的心態,常常義憤填膺,對老板妄加指責。老板解釋說她已經十七歲,雖未成年,但算不上童工,不違法。每當這時,顧客疑惑的眼神總會在云霞身上來回打轉兒,轉到最后,還是轉不出起初的看法,顧客仍會生疑或根本不信,堅持說:“老板,你行!你讓我見識了什么叫鐵石心腸,假如你家這么小的孩子不去上學,出來給人端盤子,你心里又會是怎樣的感受?”
“行!您別說了,反正我拿錢雇人,雇誰不是雇,你這大帽子我承受不起,我讓她走人行嗎?”老板一抱拳作揖,云霞又丟了工作。
其實,老板雇用云霞,大多有收留的意味在里面。她這么嬌小,也只有在餐飲或部分服務行業能勉強混口飯吃。再說了,餐廳又不是雜技團,用不著拿奇特的人物形象招徠顧客。反過來說,就算云霞樂意到雜技團謀生,人家也不會要,因為她的玲瓏與可愛,在那里并不算看點。
這些年,云霞最受傷的時候,也就是被辭退的時候,而原因大多為顧客的好心辦了壞事,顧客的善意舉報,卻給她造成了極大的困擾。幸虧,她這副小胸膛里還藏著顆大心臟。只是一到晚上,入睡前她都會在心底里詰問,問父母到底怎么搞的,將自己生成這樣還離婚各奔東西。到現在,最令她難忘的,依然是小學五年級那段時光,那時候,她其實跟單娜一般高的,只是單娜微胖些。也不知怎的,她像是突然間吃錯了藥,身形被定住了,而身邊的單娜,卻像只吃了偏食的雛鳥長勢驚人。上初中時,單娜已接近一米六,幾乎趕上了三十多歲的語文老師。只是同為女性,單娜的面相卻帶著稚氣,身形也充滿活力,有時一前一后進教室,那種鏗鏘的步子,總會落地有聲,像踩在老師心上,讓她膽寒。在老師眼里,單娜和云霞都不是好學生,是兩個穿著校服的問題少女。她們在校園里出雙入對時,總給人一分擔心。云霞牙尖嘴利,經常說臟話,易與同學發生爭執,但她不怕任何人,包括男生在內,她全都敢惹,因為有單娜做靠山。可單娜雖強悍,卻從不自己惹事,或許她根本就惹不起來,即便她想找個人惹著解悶兒,別人也未必會配合她,誰愿意拿軟肉往石頭上碰。
為云霞那張嘴,單娜幾乎打遍了整個校園,最后,竟然將拳頭揮向了老師。女老師覺得從教十年沒見過這樣的學生。單娜卻說:“姐也從沒見過像你這樣的老師。”
不管處于哪個時代,跟老師動手的行為已經逆天,其性質也不言而喻。找誰來處理,停課叫家長的懲罰都算是輕的。由于在義務教育期限內學校很無奈,若在高中時期,恐怕十個單娜早已被掃地出門了。單娜一出教室門就開罵:“叫家長,叫個辣子!等著,姐還不侍候了。”
單娜輟學了。輟學的那天早上,她仍舊像往常一樣比云霞早起,仍舊像往常一樣熱前一天喝剩的豆漿。熱好后,她一把扯掉云霞的被子,給她個冷不防。單娜常常這樣。云霞驚得一下跳起來,定了好一會兒神,才嘟囔說:“姐,你能不能別這樣干呀?老跟個強盜似的。”單娜撇撇嘴說:“強盜?你遇見過呀?誰這么大膽子,竟敢對幼女下手?”
“不跟你說了!”云霞扯過被子,呼地將頭蒙了。
單娜說:“好啦,姑奶奶,快起,豆漿油條都準備好啦,吃了上學去吧!”
云霞從被子里伸出頭,眼睛紅紅的,讓單娜吃了一驚。單娜說:“不是吧你?我跟你開個玩笑,看把你委屈的,像真被搶了似的。”
“你才被搶了呢,人家心里難過嘛,每天都咱倆一起去學校的,現在倒好,剩我一個了。都是我不好,惹下麻煩還讓你替我背鍋。”
單娜拍拍云霞小油葵似的臉,寬慰說:“小樣兒,沒什么的,那破學對姐來講上是倆五,不上一十,難道我還指望著中考能過關呀?嘁!”
云霞一翻身坐起,臉色微晴,露出了些許的喜悅,那一絲喜悅看上去很幼稚,很單純,很像小孩子做決定前的神情流露。她眨了眨眼,問單娜:“姐,你真這么想的呀?”單娜一點頭,神態輕松地說:“當然!”
這下云霞心頭的霾全散了,她笑得很徹底很燦爛很真切,的確,就她倆目前在學校的處境以及學習狀態而言,輟學,未必不是件好事,至少,能讓班上其他同學耳根清凈,安心學習。果然,云霞說:“行!咱倆情同姐妹,就應該同生死,共進退,何況這禍是我惹下的,因此,本姑娘現在正式宣布,今生不再進校門,不再看語文老師的怨婦臉和教務主任兇神惡煞的樣子。從今兒起,寧愿做自由的小鳥在飛翔中碰壁,也不愿做痛苦的追夢者在課堂上遭罪。哈哈,窒息的日子啊!你終于結束嘍!嶄新的生活啊!你終于開始嘍!”
云霞有些癲狂,她身上僅穿了內衣褲,其實跟光著差不多,但她全然不顧。她打開mp3播放器,一首叫《最炫民族風》的歌曲瞬間在屋內蔓延,緊跟著,她那輕巧的身影便在床上跳起舞來。
單娜沒理由不加入云霞的舉動,可以想象,她倆那一刻的心情是完全一樣的,都有沖破牢籠,翻身得解放的喜悅。其實,為擺脫無味的校園生活,徹底扒下那身穿來穿去也穿不出新意的校服,她們一直在努力,一直在用糟糕或者更糟糕的表現換取這一天的早日來臨。心里有準備,才不會有負擔。首先,她沒覺得自己這極其輕率的決定會讓父母痛心,她認為,父母當初的離異才是對她最大的傷害,是他們毀了她的一切,包括今天的結局,也是他們造成的。在單娜的記憶里,只一點能讓她欣慰到死,玩味到死,那就是不差錢。就算他們過早地離了婚,曾一度將她托付給學校,讓她失去了家庭,失去父母的呵護,最終連校園也失去了,但她深信,他們仍會一如既往地給她錢。或許,他們今生能夠彌補她的,也就只有錢了。這多好,眼下,父母都有了各自的新家,也有了新的孩子,所不同的,就是她的生活中又平白無故地多了爹媽和弟妹。多就多吧,這有什么關系呢,反正,他們只管她錢又不管別的。現在,她不能也不該說錢的壞話,錢真是好東西,沒有錢,她和云霞就無法上初中時就能在校外租房住。
好在,單娜已長成了大姑娘,而且有云霞這面活鏡子照著,她會從中漸漸地發現一些東西。畢竟,她的苦難,遠不及云霞的零頭多。云霞的父母也是離異,但離婚后卻雙雙人間蒸發了。云霞是爺爺奶奶撫養長大的,當然還有單娜。云霞個性強,上學那會兒她是沒辦法,生活上不得不向爺爺奶奶伸手,包括單娜的接濟,她也坦然接受,但這種接受,會慢慢變得不那么坦然,以至會加重她的心理負擔,讓她的自尊心越發受挫。直到現在,她仍然期待著能早日見到父母,盡管他們丟下她,就像丟下一只貓那樣隨意,但她仍要找到他們。找到他們,不等于找到幸福和溫暖,但至少能找到答案,或許,她就為問幾個為什么才找他們。
日子在平淡中滑行,沒有大起大落或大悲大喜,這樣,倒是走得挺快。仿佛在不經意間,六年的時光就這樣翻篇兒了。六年間,幾乎每一天單娜都會比云霞起得早,因為云霞瘋跑著在外邊工作,她習慣了為云霞準備早餐。她呢,偶爾也會心血來潮,到外面找個事做做,或報個專科學校,拿她爹的錢去上幾天,等新鮮感一過,又一走了之。
近兩年,單娜的生活愈發簡單,除了看電視玩手機,更多的也就是陪房東馮奶奶說說話,馮奶奶生病時服侍她吃吃藥,或幫著整理下貨物什么的。
單娜的煙癮重,不論白天還是夜晚,只要醒著,她抽煙的沖動總能壓倒一切。有時候沒煙了,又懶得下樓,就打開前陽臺窗戶,將小花籃用一條藍色的布帶子拴著,像打水一樣,慢慢地放下去。藍布帶有半厘米寬,是她特意選的,那種藍,與她愛抽的“藍白沙”煙盒上的顏色一樣。
她陽臺的窗戶與一樓營業房的大門是在一條直線上,當馮奶奶看到花籃落下時,就會仰著頭往上喊:“死丫頭,除了煙,還要啥?”
不論要什么,馮奶奶都會先給她們,錢的事從來不提。馮奶奶知道,她倆有良心,從不賴賬。況且,她早就將倆娃視作親孫女了。
馮奶奶是退休工人,在紡織行業干了半輩子,滿頭的白發,看上去就像她幾十年都未曾理清的絲線。一樓的營業房,還有單娜和云霞租住的這套房子,是她和老伴兒用一生心血置下的。老伴兒在世時,他們嫌悶得慌,便在一樓開了間雜貨鋪,賺錢是一方面,主要是與顧客說說話,圖個熱鬧。老伴兒過世后,馮奶奶便在雜貨鋪的后半間搭了張床,她不想再回樓上的房間,去面對一分悲涼。單娜和云霞的到來,正好緩解了馮奶奶內心的孤獨,在老人眼里,她倆從里到外都透著可愛,像一對嘰嘰咕咕的鳥兒,能讓人想起森林、大海和廣闊的天空。尤其云霞,她一直由祖輩撫養長大,與馮奶奶之間,并不存在代溝或隔閡,她們很快就相互接納并成為親人。相比單娜,馮奶奶對云霞的牽掛會更多一些。老人家心軟,更何況,她從不接受云霞已長大成人的現實。有了好吃的,馮奶奶也不忘多給云霞留點,并一邊看她吃一邊撫摸著她的頭發,心疼地說:“這世上怎會有這么心狠的爹媽呀?娃娃還這么小就扔下不管了,造孽喲。”
見馮奶奶這樣,單娜偶爾也會心存不平。單娜說:“奶!您一共就倆孫女,還厚此薄彼呀?小心別把她撐死了!”
馮奶奶說:“死丫頭,還爭呀!再吃都嫁不出去了。”
房租是象征性的,但馮奶奶有個要求,就是抽空能陪她說說話。
說她們幸運,幸運之處就是在這里擁有棲身之所的同時,也多了位和善慈祥的奶奶。六年來,她們與馮奶奶之間,已不單是房東與房客的關系,還有祖孫關系,依存關系,誰都離不開誰。說她們不幸,就是馮奶奶還有個漂泊在外的養子。這事兒老人家從來沒提起過,直到她突發心臟病去世后,那個禿了頂的中年男人才悻然找上門來。他的出現,似乎就為了將世間最好的親情割裂,將馮奶奶對她們的關懷徹底畫上句號。
男人謙恭得令人害怕,雞啄米似的禿頭總是點個不停。他掃一眼房間,立即便綻開了笑容,那笑包含著幾分深情,也包含著幾分得意,好像這房子才是他苦尋多年的親人。然后,他掃一眼云霞,又立刻將目光移開,落在單娜身上。
他說:“二位姑娘,知道我是誰嗎?”她們搖搖頭,各自散開,云霞洗衣服,單娜去收拾碗筷。
“我也姓馮,叫馮明,說起來,這名字還是他們剛把我撿回來時給取的呢。現在,我媽也去世了,我呢,從小就不聽話,在外面漂,說實在的,之前我確實不知道她還有這些房產,只以為店里那些貨是她的。但不論怎樣,我國法律有明確規定,養子女有繼承權。”
云霞說:“大叔,你說這么多,跟我們有關系嗎?”
“有關系,有關系,絕對有關系。你們看,這房子你們住了好多年了,我猜呢,也沒掏多少房租,不過沒什么。從下月起,一切都重新開始。嘿嘿。”
單娜說:“重新開始,你啥意思啊?”
“嘿嘿!”馮明繼續謙恭,繼續點頭,好像他自己是房客,她倆才是房東。他說:“畢竟,我不是你們的馮奶奶,我得維護自己的利益。”
看來,馮明葫蘆里賣什么藥還不想一下子倒給人看,但云霞性子急,她扔下正洗的衣服,甩了甩手上的泡沫,逼視著馮明,說:“大叔啊,就算你是馮奶奶養子,就算這房子現在是你的,那又怎樣嘛。您別忘了,我倆在這里住好多年了,你難不成要趕走我們呀?”
“嘿嘿,不愧是小孩子,說話沒輕沒重。趕走你們,我傻呀,哪有放著房子不掙錢的道理,只是先給你們打個招呼,不管老太太過去怎么跟你們說的,那都過去了,以后呢,房租該多少是多少,不得拖欠。當然,我不趕你們走,你們有權選擇自己走。”
“走?誰走還不一定呢。你說你是馮奶奶養子,我們咋一次也沒聽老人家說過……”
單娜嘴笨,遇事從不知該說什么,因此,她喜歡動拳頭。像馮明這樣的挨揍坯子,在單娜眼里,只屬于臭蟲級別。但就眼下來說,拳頭并不比語言的殺傷力大。見云霞火力全開,她也只好省省了。
以為自己已扭轉局勢占了上風,云霞便乘勢拉開門說:“你個老騙子,給我滾出去!”
馮明看看門,又看看她們,但笑意絲毫未減。馮明的淡定,對云霞是毀滅性的,她知道,自己的慷慨陳詞沒起到絲毫的震懾作用。果然,馮明說:“行啊,‘叭叭叭’小嘴冒泡呢?跟小口魚似的,想唬誰呀?嘿嘿,你還別說,我和他們的關系,在朝陽街還真沒幾個人知道,因為這房子是后來才買的嘛,但派出所有戶籍檔案呢。如果有興趣,你們就去查查看,但是要快一點。”
這回單娜與云霞被怔住了,她們面面相覷,都想在對方臉上找答案找對策,但最后都束手無策。尤其云霞,她不但被這種風云突變驚呆了,而且還被當成小孩子。她最受不了別人把她當孩子,為了把自己當大人,她經常在發型和穿著上下工夫,盡可能地從外形上來體現她的成熟。但這些,看來都做了無用功。平時,別人把她當小孩看,那都是眼神或言語上的輕描淡寫,從未像馮明這般直接過。在這個瞬間,她內心的所有委屈,猶如江河溪流歸了大海,一下子都聚攏了——幼時被父母拋棄,少時被迫輟學,被老板炒、被男友炒,如今,又要被房東炒,她二十載人生路,怎就這么多溝溝坎坎……
云霞心里的酸甜苦辣已交織在一起,各種情緒的匯集,促成了她的淚奔。她小嘴一撇,叫聲馮奶奶!立馬號啕,像決堤之洪,一發不可收拾。
馮明再怎么說也是男人,跟大多數男人一樣,別的不怕,就怕眼淚,尤其女孩子的眼淚,對他來說,會極具殺傷力。在無力招架的情況下,他只得從長計議。馮明說:“好了好了,我也沒怎么你們,住房子,交房租,天經地義嘛。真是。我等著,你們考慮,你們考慮。”
馮明走后,云霞仍舊在哭,眼淚嘩嘩的,沒一點減退的跡象。單娜說:“差不多行啦,人都走了,還哭給誰看呢?”云霞收住哭,但沒收住跑遠了的情緒,因此她仍在抽泣,仍在訴說,仍在埋怨。她說:“我念著馮奶奶的好,才舍不得這里嘛,萬一哪一天,她老人家回來看不到咱們,她會傷心的。你倒好,還沒過幾天呢,就變得沒心沒肺的了,人家下逐客令,你還跟沒事人似的。”
單娜無語了。她不是不長心,馮明說明來意的那一刻她確實也微微驚了一下,但很快,她就平靜了下來。她覺得這沒什么,畢竟馮奶奶已經不在了,她們守在這里,實際上意義不大。她也舍不得走,她與云霞一樣,住慣了這條老街,也適應了這里的貧窮與乏味、安靜與不安。她知道,每月繳四十元房租的日子,怕是一去不復返了。這也沒什么,不就是全額房租嗎?給他就是了,到哪里不得掏錢?話雖這樣說,可要真正做起來問題還是有的,單娜想,一旦我們妥協,人家再來個獅子大開口漫天要價怎么辦?更何況,她這邊還有個不會轉彎的死牛筋呢。
單娜很欣賞云霞的眼淚,畢竟,她那驚天一哭嚇退了馮明,讓她倆暫時喘了口氣。單娜想,大概馮明近期不會再騷擾她們,她也好細心地籌劃一下未來,看自己能否有勇氣率先放棄對這屋子的依戀,或在無家可歸前找個依靠。即便是這樣,云霞又咋辦?她能夠左右自己,卻不能左右云霞。想來想去,單娜還是那個單娜,就像星星還是那個星星。她的未來,依然毫無頭緒,最終,一切都回到了原點。
哐哐哐!
馮明又來了。這次,他身后跟著一位三十多歲穿著時尚的女子。進屋后馮明沖那女人說:“您先隨便看看。”
女人將廚房臥室觀瞻了一遍,笑盈盈地說:“不錯不錯,馮哥,這房子我租了。”
單娜和云霞你看我、我看你,這種對視,其實是內心無助的表現。當調轉目光一同射向馮明時,馮明說:“別瞪我,機會我給過你們了,你們沒要,現在沒辦法了,你們瞧,有人就看上這房子,擱誰都一樣,饃饃揀著大的吃。不好意思,看在你們這些年陪老人的份上,我放寬些,給你們一周時間找房子。”
一周后,一連好多個晚上,敲門聲都會準時響起。就目前而言,或許她倆最厭惡的物體,就是馮明泛著光的禿腦袋,可它卻偏偏陰魂不散,總能準時頂進屋來。在一次次被云霞的淚彈擊退后,慢慢地,馮明的耐性便開始占了上風。估計他也是在心里合計過,并針對女孩的弱點謀劃好了對策。他還是那么謙恭,還是那一張笑臉,但那種軟綿綿的震懾力絲毫都沒有減退。他好像完全掌握了她倆的心理,知道她們在想什么。或許他已經知道,用不了多久,云霞的眼淚就會用盡,戰斗力就會消退,到那個時候,兩個姑娘自然會繳械投降,服從他的意志,乖乖就范。
云霞又輾轉了一夜,單娜覺得云霞每一次嘆息,每一絲輕泣,都會讓自己的心絞著痛。她知道目前云霞的思維已進入死胡同,除非馮奶奶的影像能被淡化,但這需要時間。早上起來,她發現云霞的眼睛腫了,心里便撕扯著難受。梳洗完,云霞背上包要去上班,正準備出門時,單娜說:“聽說萬達影院有新片上影,今晚下了班去看兩場,盡量晚一點回來,我有事要辦。”云霞折回身,盯著單娜的臉看了看,然后說:“咱倆可是說好的,誰都不許把男朋友帶回到這里,有事在外面辦,這是原則問題。”單娜說:“放心吧,不是你想的那樣。”
云霞不喜歡看電影,但她跟一幫朋友去K歌了。她想,就算單娜真的將男朋友帶回來,她也不會計較,她只是嘴上那么一說。她知道單娜想找個歸宿,想盡快將自己批出去,只苦于無人接收。她自己何嘗不是如此。
在KTV造夠了,云霞才三搖兩晃地回來,敲門時,卻無人應答,她只好拿鑰匙打開門。進屋后,她聽見衛生間里不斷傳出的水聲,才知道單娜正在洗澡。
她獨自坐下來,開始看電視,其實,這個時段除了午夜劇場也沒別的節目了,她只是消遣著等單娜出來。今晚,她喝了幾扎杯啤酒,然后對著麥克風,將心里的苦悶從喉嚨里拼命往外吼。唱煩了,她就跳,跳累了又唱。她確定,明天的好心情,一定來自于今晚的發泄。
單娜濕漉漉地走出來,看到云霞,立馬低下頭,將臉轉向另一邊,顯現出一絲慌亂。她順手從掛桿上扯下毛巾,十分用力地擦拭頭發,直擦得云霞心里發毛。云霞說:“別擦了!還是先穿上吧,還沒完沒了了。怎樣,那大叔沒上來吧?”
“什么?”單娜又是一驚,猛然抬頭,盯了云霞好一會兒。
云霞一笑,說:“干嗎那么緊張啊?他來就來唄,反正我也想通了,這里,終歸不屬于我們。這個周末,咱倆再出去找房子,不行,咱就去西街,反正本姑娘現在也掙錢著呢,怕什么?他請咱留下,咱還不干了呢,誰愿意看他惡心的禿腦袋。”
單娜抬頭看著云霞,深深地嘆了口氣,說:“不用了,你就安心住著吧,他不會再找麻煩了。”云霞有些不解,說:“為什么?”單娜加重語氣說:“別問了行不行?”
一個月快過去了,馮明都沒再上來敲門,連營業房的卷簾門都一直鎖著,他似乎被陽光給蒸發掉了。馮明的現身與消失,對朝陽街而言,就像湖面上掉進一粒微塵,人們只知道,小商店停業是因為馮奶奶的去世。很快,生活又恢復了昔日的安寧,但沒人知道這安寧其實是很奢侈的,它甚至珍貴到要一個少女拿未來去兌換。因為它珍貴,單娜才不敢浪費,她要一分一秒地獨自品嘗。單純的云霞卻依然單純,依然忙碌,堅守著自食其力的初衷。
除去多了分安靜,一切都還是老樣子。或許,單娜在等一個機會來重塑自己,或了斷自己。單娜心靈的口袋扎得很緊,現在,她不想將任何東西倒出來亮給云霞看。安靜,說明她對生活的態度已逐漸變得坦然。現在,她仍然深居簡出,略帶一絲迷茫的眼神仍會從前陽臺飄出去,停滯在路南邊的小廣場上,她想看一只風箏的飛翔,但一直都沒有看到。有時候,她也像過去那樣,用藍布帶將小花籃放下去,但放到一半時才想起馮奶奶已經不在了,也就是說,她的小花籃再也釣不上來任何東西了。
時光正悄無聲息地流淌,單娜和云霞都用這三十天,給各自的心靈尋找著陸點,以適應沒有馮奶奶的日子。就在月末的最后一天,云霞上班離開后不久,門又被敲響了。哐哐哐!對此刻的單娜來說,這三聲敲門,就像從門縫里插進來三把帶風的刀子。這些天,每當有人敲門,單娜都會有這樣的感覺,心悸,皮膚發緊,連舌根子也一度發直。她不是怕馮禿子,因為她心里清楚,馮禿子永遠都不會再來。于是她苦澀地一笑,由貓眼向外觀望,發現卻是位三十歲出頭的帥氣男子,腋下挾個公文包。只要不是警察,單娜的神經還不至于繃斷,她立刻開了門。
男子進屋后,便直奔沙發上就座,比馮禿子還顯得理直氣壯。他說:“你是單娜還是云霞?”
“我是單娜。”她說。
“那云霞呢?”
“她去上班了,請問,你有事嗎?”
“有!不過這事得你們兩個都在場才能宣布。”
男子用了宣布二字,單娜估量出這事兒絕對小不了,而且,多半是壞事,于是謹慎了許多。她迅速打定了主意,不論怎樣,只要是壞事,都由她一人承擔,這是必須的,她絕不許禍及云霞。
男子覺察出單娜有顧慮,便補充說:“別緊張,我是馮奶奶生前委托的律師。本來,她一去世我就該過來,可正巧我在北京培訓,昨天才回來,知道得晚了些。”
律師起身點下頭,頗具道歉的意味。然后說:“云霞呢,能叫她回來一下嗎?”
單娜不語,死盯著律師,看上去仍有些忐忑。律師一笑說:“在一人缺席的情況下,我只能透露一點,是好事,去打電話吧。”
云霞在約莫半個鐘頭后才匆匆趕回來。一聽說家里有事,她就會為單娜擔心。她猜一定又是馮禿子在找麻煩。進屋后,她發現單娜的臉色很平靜,才慢慢放下心來。律師說:“請出示你們的身份證。”兩人對視了一下,將身份證遞過去。律師看了看,說:“嗯,沒錯。我這里有份遺囑,是馮奶奶生前立下的,也就是說,她已將這套住房和一樓的營業房,以及營業房里的全部貨物,一起贈予你們。今天我只是確定一下你們的身份,具體事宜,我會依照囑托依次給你們辦好的。”
云霞和單娜愣怔在那里,許久,都沒說一句話。最終,云霞發現,單娜的臉頰上有兩行晶瑩的液體在撲簌簌往下流。單娜一把將云霞攬進懷里,哇的一聲,便開始了抽泣。與單娜相處的日子,云霞只習慣了她的堅強,這樣的哭,還是頭回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