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小商業銀行跨區域發展的經濟效應評估及監管政策研究
- 歐陽青東 陳雨花
- 5778字
- 2021-01-22 20:12:15
第三節 商業銀行跨區域發展的潛在效應
增設異地分支機構是商業銀行在謀求跨區域發展的同時創設的新金融服務渠道,是金融寬化的重要內容之一。在注冊地以外增設分支機構參與異地市場競爭,可在微觀層面對商業銀行運營效率、經營風險和市場價值產生深刻影響,而且商業銀行的風險承擔行為變化也會在中觀產業層面影響商業銀行業的穩定,波及其他非金融產業并最終作用于宏觀經濟發展。
一、跨區域發展的效率效應
提升商業銀行的運營效率是改善資本配置、提高資金使用效率的重要方式。與規模經濟和范圍經濟等帶來的成本節約或經營效率的改善視為商業銀行跨區域發展進行辯護的重要理由之一。理論上,處于規模報酬遞增階段的銀行跨區域擴張能降低產品(服務)的成本,扁平的“U”型成本曲線意味著中小銀行比大銀行更容易挖掘規模經濟。Hughes等(1996)[169]對1994年的443家美國銀行控股公司(BHCs)的樣本進行研究后發現,增設分支機構能使非效率單元更接近效率前沿,無論是州內擴張還是跨州擴張都能提升規模經濟效率。重要的是,放松經營地域限制可促進銀行業競爭和并購,競爭的再配置效應可促使資產流向高效率銀行,因此放松地域管制可改善銀行的相對績效。Aguirregabiria,Clark和Wang(2017)[170]研究發現,在放松經營地域管制后的1998—2010年期間,銀行存貸款存在顯著的范圍經濟。Rime和Stiroh(2003)[171]研究表明,中小銀行存在多產品的范圍經濟,而大銀行因管理層級增加導致代理成本上升反而表現出范圍不經濟。他們發現,美國銀行業放松地域管制確實可降低銀行的利息成本,小銀行在放松地域管制后效率大幅提升,但大銀行效率的提升則非常有限。Demsetz和Strahan(1997)[172]研究發現,盡管并購對銀行成本效率沒什么影響,但在不增加總風險的前提下,并購可導致銀行資產規模和經營地域范圍擴張,因此被兼并銀行的貸款資產比率、杠桿率及風險分散可提高利潤效率。另外,當被并購對象相對低效率時,并購還可以喚醒無效管理,從而使效率改善更加明顯。
近期的經驗研究在以下三個方面與理論預測并不協調。一是大銀行比中小銀行規模更經濟的發現可能顛覆了人們的傳統認識,如Chen,Skully和Brown(2005)[173],Allen和Liu(2007)[174]分別對中國和加拿大的商業銀行進行研究后發現,大銀行比小銀行有更好的規模經濟,原因可能是大銀行有更高的管理技能及更容易采用先進的技術提高生產效率。二是并非所有銀行都適合跨區域擴張。如Berger和De Young(2001)[175]對美國在1993—1998年期間的7000多家銀行跨區域擴張的跨國研究發現,成本效率、利潤效率與地域范圍呈或正或負的關系。這表明商業銀行并不存在最優經營地域范圍,有些銀行適合在單一區域運營,有些銀行則適合在全國運營甚至進行跨國擴張。三是跨區域擴張并不必然提升銀行效率。如根據Dick(2008)[176]的觀察,盡管美國放開地域限制后,服務網絡的擴大和服務質量的提高可使消費者和銀行同時受益,銀行的利潤效率得到提高,但擴張后控制運營成本和服務費用的難題會導致銀行成本效率惡化。Berger,Hasan和Zhou(2010)[177]對中國在1996—2006年期間88家銀行的研究發現,存款、貸款、資產及地域四個層面的多元化既降低了利潤也增加了成本,這可能是缺乏具備豐富經驗和管理技能的高水平管理團隊及最大化股東財富的有效激勵方案造成的。
二、跨區域發展的風險管理效應
為商業銀行跨區域發展進行辯護的另一個重要理由則是基于資產組合理論的風險分散效應。理論上,跨區域設立分支機構可以降低銀行對區域經濟的依賴性,存款基礎的地域多元化可降低流動性風險,貸款數量增加和地域多元化水平的提高可降低貸款資產組合的信用風險(Hughes et al.,1996)[169]。促進地理風險分散也是美國解除銀行分支網絡擴張管制的重要動機(Aguirregabiria,Clark & Wang, 2016)[178]。簡言之,跨區域經營存在的“共同保險效應”可以降低銀行因非系統性風險而導致破產的概率。Demsetz和Strahan(1997)[172]在控制了資產組合的組成和銀行行為后發現,與規模有關的多元化經營可降低銀行風險,跨區域規模擴張可降低銀行控股公司(Bank Holding Companies,BHCs)的收入波動率。Deng和Elyasiani(2008)[179]對美國在1994—2005年期間的505家BHCs的運營經驗進行研究后發現,地域多元化指數每增加1個標準差,就能降低銀行4.16%的總風險。Goetz,Laeven和Levine(2016)[180]研究發現,BHCs在大都市統計區的地域擴張可極大地降低銀行風險,主要原因是地域擴張可降低不同地區的異質性風險,但他們的另一個研究(Goetz,Laeven & Levine, 2013)[191]認為跨區域擴張對貸款質量不會產生影響。
地域多元化雖然可以降低銀行的非系統性風險,但不能降低系統性風險。Demsetz和Strahan(1997)[172]研究指出,盡管美國銀行跨州地域多元化降低了系列活動的風險,但放松地域管制后的競爭壓力迫使銀行追逐高風險、高收益的信貸資產,因此銀行可能承擔更高的風險。Dick(2008)[176]認為一方面,放松地域管制帶來流動性風險的降低可使銀行提高信貸資產的比重,當銀行在風險與收益之間進行權衡時,地域多元化既可能提高收益,也可能提高貸款的波動性,他發現銀行的信貸資產組合風險在放松地域管制后確實上升了。另一方面,如果銀行跨地域擴張缺乏管理技能和信息,組織結構和產品結構的復雜化都可能強化代理問題,進而降低收益率或增加風險(Baele,De Jonghe & Vander Vennet, 2007)[181]。De Nicoló(2000)[182]對美國、日本和幾個歐洲國家銀行的研究表明,銀行的破產概率與規模呈顯著的正相關關系。存款波動是銀行風險的一個重要來源,雖然互聯網發展很快,但通過分支機構獲取存款依然是所有商業銀行最重要的流動性來源之一,且通過銀行分支機構獲得流動性的成本比從同業拆借市場獲得流動性的成本更低。Aguirregabiria,Clark & Wang(2016)[178]研究發現,雖然放松地域管制增加了銀行在地理空間上分散存款風險的可能性,但事實上美國僅有一少部分銀行(如總部設在較小州的銀行)利用這一點。美國銀行業風險之所以得到降低,大部分源于州內銀行并購,僅有很少一部分是因為進行跨州擴張。
盡管交通運輸、通信技術等的快速發展更加有助于商業銀行通過異地設立分支機構進行跨區域擴張,但距離仍然是影響銀行價值的重要因素。地域擴張或地理空間的多元化可有助于在以下幾個方面提升商業銀行價值:一是通過擴大存款基礎獲得穩定的存款來源,以便抓住更多新投資機會增加收入,而資產組合理論意味著跨區域擴張可以降低銀行風險,利用更大的運營規模傳播其管理經驗和技能,在改善管理效率的同時提升商業銀行的價值(Jensen & Ruback, 1983[183];Deng,Elyasiani & Mao, 2007[184];Deng & Elyasiani, 200 8[179];Yildirim & Efthyvoulou, 2018[185])。二是商業銀行也可以通過并購實現經營地域范圍的擴張。當進行業內并購時,一方面中小商業銀行會因并購實現規模的快速擴張,削減沒必要設置的重疊部門和分支機構,業務部門間更強的協同效應(synergy)可以節約成本,并從中獲得規模經濟。另一方面,商業銀行通過并購可提升市場勢力,并因此獲得更低成本的資金(Pilloff, 1996[186];Houston,James & Ryngaert, 2001[187];Penas & Unal, 2004[188])和更高的投資收益,從而提升商業銀行價值。三是因地域、文化和傳統等的不同,商業銀行做出信貸決策時依賴的“軟信息”存在較大差異。相對總部的資深管理人員來說,分支機構的本地管理人員更熟悉所服務的社區,所以授權本地管理人員做信貸決策可以使銀行更好地適應不同社區及社區“軟信息”的變化,從而提升商業銀行的價值。一方面,總行與分支機構距離的加大會弱化來自總行的干預(Brickley,Linck & Smith Jr, 2003[189])。另一方面,雖然分支機構管理人員的資歷普遍尚淺,但有更大的動力完成任務(如尋求好的投資機會和提升效率的途徑)以顯示自己的工作能力和努力程度。當總部資深高管人員不必要的干預或錯誤的建議等成為弊大于利的問題根源時,距離可防止總部文化導致的繁文縟節等官僚主義作風傳遞給分支機構,進而降低代理成本和風險,提高銀行價值(Berger & DeYoung, 2006[23];Deng & Elyas iani, 2008[179])。Deng和Elyasiani(2008)[179]對美國銀行業研究發現,每提高1個標準差的地域多元化指數,商業銀行的價值大約能提升7.55%。
但跨區域發展也可能損害商業銀行的價值。Berger等(2005)[190]認為,在較窄地域市場運營的銀行通常比地域上分散的銀行在做決策時更有信息優勢,前者更熟悉所服務的社區,在做決策時更依賴于“軟信息”。信息的不透明導致與BHCs總部的溝通成本非常高并產生組織不經濟。本地管理人員被授權做信貸決策可以避免官僚主義,有助于銀行更快地適應社區變化,使其產品和服務更有彈性,并可增強社區定位,而較大型的銀行和地域更多元化的銀行通常很難進行復制。較小型銀行管理者和地域集中的銀行管理者通常被“錨定”且有完成任務的較強動力,而大銀行的分支行管理者通常缺乏所有權,并且高級管理人員還施加不同的約束。所以,為更好的貸款決策生產高質量信息的激勵弱化會損害銀行效率、增加風險,進而降低銀行價值(Brickley,Linck & Smith Jr, 2003[189];Berger at al.,2005[190])。Goetz,Laeven和Levine(2012,2013)[191],[192]研究發現,資產地域多元化可加大股東和債權人對銀行高管的監督難度,內部人貸款增加可導致貸款質量的降低,因而外生的地域多元化可降低BHCs的估值。這與地域多元化會加劇代理問題的理論預測是一致的。
三、跨區域發展的市場競爭效應
跨區域發展是商業銀行擴張市場范圍及進行市場競爭的重要方式和內容。由于商業銀行之間的業務關聯性較強,所以異地市場競爭會在中觀產業層面影響銀行業整體的穩定性。學術界對商業銀行跨區域市場競爭與銀行業穩定關系的爭論主要存在“競爭—脆弱”與“競爭—穩定”兩種對立的觀點。
在持傳統的“競爭—脆弱”觀的學者來看,市場競爭對銀行謹慎行為的影響是負面的(Hellmann,Murdock & Stiglitz, 2000)[193],加劇競爭會侵蝕銀行識別潛在高質量借款人的剩余(Chan,Greenbaum & Thakor, 1986)[194],降低高壟斷產生的“關系型”貸款、“軟信息”投資和“關系型”銀行的信息租(Besanko & Thakor, 1993[195];Patti & Dell Ariccia, 2004[196];,Shamshur & Weill, 2017)[197],提高銀行的信貸成本(
,Shamshur & Weill, 2017)[197],強化銀行從事更高風險業務的激勵(Besanko & Thakor, 1993[195];Suárez, 1994[198];Repullo, 2004[199];Beck,Demirgü?-Kunt & Levine, 2006[200]),最終導致銀行信貸資產組合質量下降及違約概率上升(Chan,Greenbaum & Thakor, 1986[194];Keeley, 1990[201]),并可威脅到銀行業的穩定(Berger,Klapper & Turk-Ariss, 2009[202];Jiménez,Lopez & Saurina, 2013[203];Bushman,Hendricks & Williams, 2016[204])。Hellmann,Murdock和Stiglitz(2000)[193]認為,取消存款利率上限可侵蝕特許權價值,并可加劇銀行的道德風險。Suárez(1994)[198]研究發現,銀行從事高風險業務的激勵隨著市場勢力的下降而顯著上升。在一個不完全競爭的框架下,Matutes和Vives(2000)[205]研究發現,較強的市場勢力可降低銀行違約概率。Calomiris和Mason(2003)[206]研究發現,規模越大的銀行其破產概率越低,如出現大蕭條這種極端情形時,設有大量分支機構的銀行因承擔了較多風險而更容易破產。Beck,Demirgü?-Kunt和Levine(2006)[200]通過對在1980—1997年期間的69個國家的跨國研究發現,集中的銀行體系更不容易出現系統性危機,即便在控制了商業銀行管制政策、國家制度對競爭的影響、宏觀經濟條件等因素之后,這一結論仍然成立。Jiménez,Lopez和Saurina(20 13)[203]的研究也為特許權價值假設提供了經驗證據,在他們研究的樣本中,市場勢力較大的銀行其不良貸款率也較低。
傳統的“競爭—脆弱”觀雖然似乎深得人心,特別是在獲得了習慣于謹慎行事的監管部門認同之后,但依然存在異見。反傳統的研究通常將市場競爭視為銀行體系有效的先決條件,認為限制銀行跨區域發展在減少市場競爭的同時也會阻礙市場進出機制作用的發揮。雖然跨區域管制政策可為小規模和低效率的銀行提供保護,但銀行業更容易受到經濟下滑、銀行運行和資產組合等因素帶來的沖擊。Jayaratne和Strahan(1996)[207],Stiroh和Strahan(2003)[208]等研究發現,伴隨跨州設立分支行禁令的解除,美國銀行業市場的進出更頻繁,規模較小或效率較低的銀行很難幸免于被兼并或退出市場的命運,導致資源逐漸向高效率的銀行集中,可增強整個銀行業的穩定性。
Boyd和De Nicoló(2005)[209]等人進一步對傳統的“競爭—脆弱”觀提出了挑戰。他們指出傳統的“市場勢力推進利潤進而銀行業穩定”的論斷忽略了銀行市場勢力對廠商行為的潛在影響,因此提出了“風險轉化效應”,認為具有較強市場勢力的銀行索要較高貸款利率會導致客戶還款困難、強化借款人轉向更高風險項目的道德風險激勵,高貸款利率的定價方式導致逆向選擇出現,從而形成高風險的借款人集合。因此,較強的貸款市場勢力會導致銀行業的風險也較高,如果公共部門相信“大而不倒”且銀行或明或暗地得到政府金融安全網保護時,高集中度的銀行市場風險可能更高。他們通過對在1993—2004年期間的134個非工業化國家的研究發現,市場體系越集中的銀行越容易接近無力償付或破產。Boyd,De Nicoló和Jalal(2006)[210],De Nicoló和Loukoianova(2007)[211]研究發現,銀行風險的倒數隨集中度上升而下降,這意味著高集中度的銀行業破產風險更高。
持“競爭—穩定”觀的研究文獻近期不斷增多。例如,Schaeck和(2008)[212]通過對歐洲和美國銀行業的研究發現,競爭是銀行(利潤)效率提升的格蘭杰原因,正是因為競爭對銀行效率改善可起到關鍵作用,所以市場競爭可穩健地提升銀行業穩定性。Schaeck,
和Wolfe(2009)[213]通過對在1980—2005年期間的45個國家的跨國研究發現,競爭激烈的銀行體系更不容易出現系統性危機,且不出現危機的時間更長。因此,競爭的銀行體系比壟斷的銀行體系更穩定。鄒朋飛和歐陽青東(2011)[214]通過對在1999—2007年期間中、美、日、德等9個國家銀行的研究發現,銀行的不良貸款率隨市場競爭程度的提高而降低,資本充足率水平隨市場競爭程度的提高而不斷提高,競爭可增強銀行業的整體穩定性。Anginer,Demirgü?-Kunt和Zhu(2014)[215]研究發現,競爭可激勵銀行承擔更多元化的風險,銀行體系更能抵御沖擊,有較弱監管、更高國有銀行產權及有限制競爭公共政策的銀行體系更加脆弱。Akins等(2016)[216]在對金融危機背景下競爭與銀行業穩定關系的實證研究中發現,在州層面面臨更少競爭的銀行更可能從事高風險業務,從而也更可能破產,他們的研究支持競爭促進銀行業穩定的理論觀點。Goetz(2017)[217]研究發現,放松管制可降低美國城市銀行市場的進入壁壘,增強市場競爭可顯著增強銀行業的穩定,更激烈的競爭可降低銀行的破產概率和不良貸款率,從而增強銀行的利潤率和資產質量。
有意思的是,Berger,Klapper和Turk-Ariss(2009)[202]對在1999—2005年期間的23個發達國家的8235家銀行的研究結論也與傳統的“競爭—脆弱”假說一致,即較強的市場勢力對應較低的總風險暴露。但也有部分證據支持“競爭—穩定”假說,即市場勢力可提高貸款資產組合風險,提高股權資本比率可以降低部分風險。Martínez-Miera和Repullo(2010)[218]認為,“風險轉化效應”在壟斷市場中占優勢,但在競爭市場則可能存在“邊際效應”,即競爭在導致貸款利率下降的同時可降低優良貸款的收益率,而優良貸款對銀行損失風險的緩沖作用也隨之降低。因此,市場競爭與銀行業穩定的關系并不像“競爭—脆弱”觀或“競爭—穩定”觀所預測得那樣簡單。他們折中了這兩種效應,并得出競爭與銀行業穩定之間是呈“U”型關系的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