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國家建構:聚合與崩潰
- (瑞士)安德烈亞斯·威默
- 3724字
- 2021-01-22 15:46:38
獨立的國家:講法語者的一族統治
隨著時間的推移,講法語的、越來越政治化的、比利時民族主義的、反君主制的和自由主義的協會數量不斷增長。與瑞士一樣,它們在建立現代國家方面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1830年革命是下述一系列事態發展的綜合結果:威廉一世的荷蘭化政策在比利時各地講法語的精英中引起了反感;神職人員擔心威廉國王授權引入的“宗教自由”意味著荷蘭新教團體在國王的保護下可自由地改變比利時天主教徒的信仰,以及國王建立公立學校的政策會破壞教會的教育權威;南方煤炭和鋼鐵地區的工業家們反對低地荷蘭的關稅;鄰國法國反君主制七月革命對比利時的啟發等(Busekist 1998;Murphy 1988;Schryver 1981)。
雖然比利時革命者的支持基礎是異質性的,但領導角色則顯然落在已經在諸如共濟會那樣的志愿性組織中組織起來的城市群體手中。就如威特及其共同作者所寫的那樣:
相應地,在推翻荷蘭君主制之后,這些自由主義的城市資產階級政黨取得了權力,并確定出新獨立國家及其政府的輪廓。然而,他們必須在獨立后的最初15年間與天主教神職人員和其他保守派團體分享權力。我們由此到了歷史敘事的第一個轉折點:現代民族國家建立的那一刻,其憲法原則被確定,新的族群政治權力形態出現了。
與瑞士一樣,資產階級的社團網絡和相應的社會環境與保守的天主教神職人員一起主導著新的國家。然而,與瑞士的關鍵區別在于,這些社團網絡以及高級神職人員幾乎完全由講法語者組成。新的精英們因此幾乎完全是講法語的(Murphy 1988:50,52),而在瑞士則就如我們已經見到的,這樣的社團網絡包括所有講德語、法語和意大利語的人。與瑞士一樣,再經過一代,語言問題也并未被視為主要政治問題。主要的政治分界線也如瑞士那樣,是天主教保守派與自由派的對立。更與瑞士一樣的是,新統治者宣稱他們自己的語言是本國的官方語言。只是與瑞士將官方語言定為多語言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比利時將法語定為唯一的官方語言。著名歷史學家亨利·皮雷納關于憲法會議如此寫道:
根據憲法第23條,法語成為軍隊、司法、中央行政機構和議會的語言。憲法還保證“自由使用語言”,這實際上意味著北方精英可以在北方地區的公共行政中使用法語。與瑞士形成對照的是,新的國家模仿鄰國法國實行高度中央集權。五年后,這位新的比利時國王頒布了一項法令,要求所有高等教育機構(包括中學)使用法語,而北方的小學教育則繼續用佛蘭芒語(Murphy 1988:63—64)。對投票權的嚴格財產限制(只有2%的男性可以投票)使權力結構有效地向有利于講法語者的方向扭轉,正如我們所看到的那樣,這些講法語者包括該國北部佛蘭芒地區的資產階級。
許多革命領導人希望這些政策能夠最終將比利時轉變為法語國家。革命的雅各賓領導人之一,其臨時政府成員和后來的總理查爾斯·羅吉爾(Charles Rogier)在一封經常被引用的信中明確表達了這一觀點:
當時,建立一個由講法語者統治的一族國家在占多數的佛蘭芒人中遇到的阻力很小,因為佛蘭芒地區缺乏有組織的基礎設施來建立這樣的反對派。佛蘭芒農村人口仍然緊密地整合在天主教會建立的政治等級制度之中(Ertman 2000:164)。在這種情況下,值得注意的是,直到1883年,那里只有20%的兒童上過公立學校,其余的人在天主教學校接受過小學教育。正如施萊佛(Schryver 1981:22)指出的那樣,在佛蘭芒人群中“沒有明顯的知識分子覺醒”。換言之,講佛蘭芒語的人尚未形成一種政治化的族群意識,他們的身份認同視野繼續以教區和省為中心,這是自中世紀以來就一直存在的政治狀況。
雖然佛蘭芒運動的知識分子先輩可以追溯到18世紀晚期的杰出人物[如簡·巴蒂斯特·維洛伊(Jan Babtist Verloy)],但這一運動的勢頭在革命之后才開始猛增,并且是對新國家完全將佛蘭芒語邊緣化所作出的反應。正如經常發生的那樣,民俗學家和詩人們形成了民族運動的第一波浪潮。1836年,一個名為“佛蘭芒語言和文學研究促進會”(Maetschappij tot Bevordering der Nederduitsche Tael-en Letterkunde)的文學社團成立。1841年,佛蘭芒語言代表大會(Taelcongres)緊隨其后成立;1842年,佛蘭芒語言和文學協會(Nederduitsch Tael en Letterkundig Genootschap)成立。最后,一個傘形組織——佛蘭芒語言聯盟(Taelverbond)于1844年成立,其第一次大會由500人參加。1849年,出現了佛蘭芒社團(Vlaemsch Midden-comiteit),提出了一些更為明確的政治考慮(Busekist 1998;關于佛蘭芒運動另見Hroch 2000[1969]:第17章)。
1840年,這一早期運動產生了一份由30 000人簽署的議會請愿書(Schryver 1981:27)。它要求將荷蘭語用于各佛蘭芒省的官方事務,并要求根特大學提供雙語教學。請愿書在很大程度上被執政的法語精英們所忽視。在19世紀五六十年代,該運動勢頭更盛,變得更具政治膽識,要求各佛蘭芒省獲得自治以及在中央政府中講佛蘭芒語的人們有更加平等的代表權。自由派政治協會威廉姆斯基金(Willemsfonds)于1851年成立,前進佛蘭芒(Vlamingen Vooruit)成立于1858年。不久后設立了第一批自由佛蘭芒聯盟,諸如1866年在安特衛普的佛蘭芒聯盟(Vlaamse Bond)和1861年在根特、1877年在布魯塞爾、1878年在布魯日設立的佛蘭芒自由協會(Vlamsche Liberale Vereeniging)(Busekist 1998:83)。
1856年,這些運動收獲了第一次成功,一份官方報告建議提升佛蘭芒語的地位:佛蘭芒語應該在佛蘭芒地區各省的中學教授,根特大學應該開設佛蘭芒文化和文學課程,應允許公民選擇與政府機構溝通的語言,荷蘭語或法語應該是中央政府與佛蘭芒各省相互交流的語言,法院應該使用訴訟當事人的語言,等等(Murphy 1988:66—67)。1861年,第一個佛蘭芒政黨會議黨(Meetingpartij)在安特衛普成立。19世紀60年代,佛蘭芒運動的成員最終在安特衛普議會贏得了席位,從而在政治體系中獲得了最低限度的代表權。
這里要強調的重點是,所有為占多數人口的佛蘭芒人發聲的志愿性協會和政治組織,都只在現代國家建立之后的那一代人時期發展起來。相比之下,瑞士的情況則是,講法語的少數群體早在現代國家建立之前,就已作為講法語者并用法語建構這些組織化網絡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新成立的比利時國家中獲得權力并建立其一族統治基礎的聯盟網絡完全由講法語的人組成——就如我們所看到的那樣,其中包括來自該國佛蘭芒地區的大量個人,他們早在幾代人之前就同化于當時占主導地位的語言和文化。
現在還不是詳細考察100年后最終克服這種一族統治權力結構政治發展的時候。簡而言之,佛蘭芒運動最終在19世紀70年代獲得了大量追隨者。由講佛蘭芒語的專業人士和白領工人組成的新資產階級支持這一運動,因為他們由于比利時社會向上流動的語言要求而處于不利地位。該運動取得了一系列成功,從1873年強制要求在北部省份以荷蘭語進行刑事審判的法案,到1883年允許中學的一些預備課程用佛蘭芒語教授的法案,都顯示了這一點。最終的成就發生在1898年,那一年佛蘭芒語被承認為該國的官方語言。20世紀二三十年代,在取消對投票權的財產限制并且大量貧困的講佛蘭芒語的人獲得選舉權后,一系列改革最終使佛蘭芒語成為行政、小學和中學教育以及北方法院的官方語言,并在根特建立了用佛蘭芒語教學的大學。這一系列改革是對一族統治政權的第一次嚴肅修訂,使講佛蘭芒語的人們在地區層面獲得自治。
佛蘭芒運動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重振力量,并且最終開始瞄準國家權力配置本身。經過一系列日益激烈的艱難斗爭之后,比利時國家分為兩個大部分自治的、由語言來界定次國家,這兩個語言共同體在一個弱勢的聯邦政府中分享權力。作為國家中的族群分割的最后一步,甚至社會保障機構也被分為兩個獨立的實體。在19世紀最后25年形成的政黨制度也在語言分界中進行了重組和分裂,從而產生了一向統一的基督教民主黨、社會主義者和自由黨的佛蘭芒和瓦隆的分支。
在國家成立一個多世紀之后,一族統治的政權終于被一個容易發生沖突和危機,但明顯更具包容性的權力分享安排所取代。一族統治政權在過去幾代人之間的持續存在,以及改造它所需的長期斗爭解釋了為什么比利時的國家建構在政治認同層面也是失敗的。在比利時,擁有共同的政治命運的觀念和忠誠感變得非常難以企及。調查結果顯示,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分別只有17%和25%的講佛蘭芒語和講法語的人感覺自己“更是比利時人而不是佛蘭芒人/瓦隆人”(Billiet et al.2003:246)。由于過去幾十年去工業化經濟的關系,佛蘭芒地區的經濟發展超過了法語地區的經濟發展,佛蘭芒地區因此成為福利國家的凈貢獻者,而法語地區則成為凈收益者,這引起了激烈的爭論(Cantillon et al.2013)。這種不平衡也可以在瑞士找到,例如在國家失業保險制度問題上。但似乎沒有人認為它們是政府需要解決的族群間的不公正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