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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父親

  • 家事家風
  • 孫現勤
  • 5614字
  • 2021-01-19 17:16:23

父親名泉洲,1931年9月出生,1993年10月逝世,終年62歲。

早年參加革命。1946年3月,15歲被招到山東省軍區后勤在陽谷縣吳那里開辦的兵工廠,從事支前物資的生產,具體干的是做軍鞋的工作。父親有一手嫻熟地用夾板、錐子、針線納鞋底的過硬功夫,每月6斤小米待遇。1947年8月精兵簡政,因父親不到18周歲,就被介紹到地方。9月份范縣開辦干部學校,被吸收為學員。在校期間,主要進行思想整頓,學習時事、政治、語文、數學,生活上簡吃簡住,直到1948年3月干部學校生活結束。畢業后,學員有的被分到政府工作,有的隨軍南下,有的留在地方。父親被分在本村當共青團宣傳委員兼輔導員,做動員參軍南下,反對會道門和鞏固土改成果等宣傳發動工作,干到1949年3月。1949年4月至1950年8月,在油坊和葛口先后讀了一年多的書。9月被胡樓區招收為辦事員,到各村征收公糧,辦理土地證,每月領十幾斤小米。在胡樓區干了3個月,被抽調到縣糧局當記賬員,工作到1951年2月。3月又被調到黃河段防洪治洪,當司務長。在糧局和黃河段的待遇都是配給小米。1951年8月,縣里招考教師,考試后被錄取,集訓一個月,開展對武訓的批判,然后被分配到吳橋當小學教師,從事教育事業,直到退休。

父親的工作可以劃分為兩個階段。一是1951年以前含辛茹苦、顛沛流離階段。在兵工廠當過工人,在干部學校當過學員,在區里當過辦事員,在糧局當過記賬員,在黃河段當過司務長,勾勒出一代知識青年積極投身革命、執著報國的求索路線圖,記載著父親為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勝利做出的微薄貢獻。二是進入教育行業穩定工作階段。20世紀50年代的教育剛從舊社會脫胎過渡過來,方方面面都很落后。師資少,文化水平偏低;生源少,上學的積極性不高;校舍差,比不上一般的農舍。一個自然村一所學校,一所學校一名教師。從初小一年級到四年級,全是復式班。每年招新生是各校的難點之一,老師需走家串戶一個一個做動員,還采取給學生下指標、展開競賽的方式多招新生。父親的素質是較高的,特別是經過當時觀城師范的專業培訓,使他的教學效果相當出色。縣內學區經常組織互相觀摩活動,聽他的課,學習他的教學方法。例如作文教學,在學生作文前,他常常自己先寫出文章做示范。記得上高小時我就閱讀過他寫的紀實文學《吳橋之戰》,文章內容翔實,取材典型,敘議得體,結構嚴謹,語言流暢,稱得上五六年級學生習作的范文。

他的教學足跡遍及十幾個較大的自然村,龍王莊、顧莊、堤東祝莊、吳橋、胡樓、萬莊、劉紹武、胡洼等。后來又被調到龍王莊中學管理財務。

鄉村老師的教學生活是艱苦的,一個人在一個自然村,從業務工作到與社會的聯系及吃住行,里里外外都是一把手。其他不說,吃的問題就是一件很復雜的事。家中有米面就從家中帶,無米面就要自己加工。燒的是農作物秸稈和樹葉雜草,絕對由家里提供。我四五歲時就隨爺爺趕著大車給父親送過柴火。進入20世紀60年代中期,隨著煤炭業的發展,農村極少數人開始使用,燒火問題才得以改善。父親從十幾歲起,就孤身一人在外生活,很少嘗到鄉村人家的天倫之樂。

父親在教育戰線默默耕耘30年,像一棵小草,沒有花香,沒有樹高,沒有寂寞,沒有煩惱,然而卻桃李滿天下,弟子遍各地。他教學中的嚴師之威絲毫沒有隔斷幽幽之師生情,每調離一處,就交下一批恩如父子的莘莘學子。例如劉紹武的學生在父親離開后,還成群結隊地步行10里路給他拜年。牛恩科去東北后,始終與父親保持聯系,每次探家必定看望父親。丁先亮頭腦靈活,是搞活農村家庭經濟的開拓者,他養的蜜蜂釀蜜了,必定讓父親先嘗嘗;養的奶牛產奶了,清晨老早就騎車給父親送杯熱奶。張繼祥等學生如今也是近70歲的人啦,每逢過年過節還特意拜見我母親呢。

伴隨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實行,父親退休了,從此工作生活開始轉型變軌,即由腦力勞動轉換為體力勞動。我家耕種了十幾畝責任田,人口多,可是干活的人不多。那時我在鄭大讀書,只有我愛人、三妹兩人勞動,顯然干不過來,父親自覺自愿地擔當起家庭主要勞動力的重任。干農活,對于長年累月勞作的莊稼漢來說,算不了什么,而對從小就沒干過農活的人來說是吃不消的。年過半百從頭學起,靠的是一種心理支撐,那就是恢復高考制度之后,我以全縣文科第二的名次考入了河南省唯一的綜合性大學,也是當年全縣考生被錄取的最高學府。這不僅是家庭的榮耀、全村全鄉的榮耀,而且還是全縣的榮耀。父親在自己家的責任田里拼命地耕作著,施肥、整地、播種、澆水、鋤草、收割、打場、入倉,無一例外地履行全部農序。田地里的活都不輕,尤其以拉糞、割麥、砍玉米、挑麥個子、扛布袋等為重。他率領著我愛人和三妹,以弱勢體力耕種著超出棒勞力承擔的人均畝數,付出相當于其他家庭的二三倍,甚至三四倍。收獲并不比他人少,承包的第一年麥季,就收小麥4000斤,相對于承包前每人只能分到40斤左右,簡直是天文數字。

父親是吃公糧的人,可農村的活一點沒少干。蓋房子也是其中一件,他經歷了4次。第一次是扒了堂屋中的一間,在新宅基上蓋兩間。為什么這樣呢?一是人口多了,住不下;二是資金缺乏。農村有句俗話,叫“與誰不謀,勸誰蓋屋”。夸張地說,經濟上不傾家蕩產,體力上不脫層皮,新房是蓋不起來的。我家卸下1架梁和7根檁,榆木的,粗檁鋸為兩半,細的賣一買二,解決了房頂上的問題。花40元買2000塊磚,加上堂屋扒出來的,砌了8行墻身。剩余的墻體全是土,都是父親在星期天和我一車車推來的。“脫坯打墻,活見閻王”,一個教師,一個剛畢業的學生,嘗到了無錢蓋房的滋味。1970年,老堂屋坍塌了,在經濟仍然緊張的情況下,父親操辦了第二次蓋房。上次建筑活都請人干,這次為了省點錢,自己能干的就自己動手。如砌墻角垛子、砌門窗拱券、鏟墻、打土圍墻等用人少的活都是父親干中學,學中干。1974年,我住的東屋破損,父親又組織了由老院往新宅基的搬遷。從外表看,新房是磚瓦結構,里面用土坯砌成。進入20世紀90年代,城鄉人民生活發生了根本性變化,農村建房開始向磚瓦房普及。我在油田已成為正處級干部,工資相對地方高出不少,加上孩子陸續上班,收支有了結余。于是在母親的催促下,扒掉所有的舊房,賣掉責任田里所有的樹木,又籌措一些資金,父親最后一次組織了房屋建設。新房墻體為“三八”墻,房頂為水泥預制板,門窗寬大明亮,在當時我村屬于上好建筑,也是父親晚年的滿意之作。他對我和家里人說:“落下的那些賬,我把退休金積攢下來慢慢還。”我說:“你不要管了,哪能讓你還賬呀!”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新房還沒住幾天,父親就突發心肌梗塞去世了。此事給我致命一擊。在家料理了一周后,回油田就患上“初發勞累型心絞痛”,住院一個半月。后來每年都要調整,延續了十幾年。

父親退休后的另一件事是嘗試經商做生意。20世紀80年代初,改革開放的大潮席卷全國,一些有識之士擇機躍入商海,并取得顯著成效。父親在耕種責任田的同時,也付諸行動,雖未見到經濟效益,卻廣交了一些朋友。糧食市場放開后,他和本村的幾個人做起了買稻子碾成米兌換白面和買賣玉米的生意。有一次到邯鄲拉糧食,汽車不慎在山溝里翻了車,他乘勢機警地跳到另一方向,避免了生命事故,卻也摔破了面部,受了輕傷。由于幾個人年齡偏大,天天坐車,又是個力氣活,后來就放棄了。一段時間的合作共事,他們深深了解了父親寬宏大量的為人,于是成了好朋友,打破了“生意好做,伙計難搿”的陋習。此后,父親又與連洲做起了補輪胎的生意。他出資購置了全部工具和原料,由連洲在村西的十字路口擺攤設點。幾個月時間只賠不掙,又放棄了。買賣不成仁義在,從此兩人結下牢不可破的兄弟友情。與任何人做生意他都慷慨解囊,與玉皇廟的合伙干加工麻刀的買賣,也沒掙到錢,交一批朋友是他最大的收獲。

廣交朋友是有其深刻思想淵源的。他心地善良,滿腦子都是好人,沒一點孬心眼。不管跟誰共事相處,能把心掏出來給別人看。自古種地爭地邊子,我家從沒有發生過,而且在撒化肥、噴農藥時,父親總是越過地邊往鄰居地里噴灑。毫無防人之心,也曾蒙受過被人誤解之冤。他樂善好施,愛問閑事。街坊鄰居發生矛盾時,他主動去調解安撫。別人家里出大事時,他靠上前去排憂解難。我村張家叔侄倆同時得了重病,需到外地搶救治療。20世紀60年代的農村人很少外出,有的一輩子連縣城都沒去過。父親是我村少有的工作人,以不斷出差的經驗,到山東醫學院附屬醫院聯系好床位,并參與護理數日,搶救了張氏叔叔的命。對住在朝城醫院的侄子,也給予關注,一個月時間,心思都撲到叔侄二人身上了。

吃飯會友是父親的處世之道。對生活困難者,領到家吃頓飽飯。陰天下雨不能干活時,領幾人到家喝幾杯水酒。與父親熟悉的外村人以及同事路過家門口時,都喜歡近中午時分到我家坐一坐。我一位叔叔常說:“誰沒吃過泉洲哥的飯啊!”重友情輕小利是他的為人之要。父親一生節儉樸素,吃孬穿孬不講究,他有一句口頭禪叫“啥省吃啥”。退休后,每天中午喜歡喝點酒,孩子們買好些的,他卻抱怨說:“不要這么貴的,買點供銷社處理品就行了。”對別人就大方了,20世紀60年代初,完小的馬主任做飯風箱壞了,他當天就把自家正在使用的送去了。20世紀50年代,手電筒是趙本山所說的唯一的家用電器,本村卓選義見到后有借用幾天的意思。父親說:“送給你,不要了。”1974年,我在東北搞副業(打工)買了一塊東風手表,他戴了沒幾天就送給姓高的朋友了。為此,母親噘了3天嘴。

父親對子孫后代的前途命運寄托著無限希望,并給予極大關心。從我挎上書包的那天起,就重視學習態度,引導學習方法,關注學習效果。總是面對面地輔導,解疑答難。我8歲上學,讀完二年級時,想連續在本村讀三年級,他以教師的職業眼光,堅持讓我越級到萬莊上四年級。開始不適應,三個月后才跟上班,四年級結束時方進入優等生行列。初中階段是學生的黃金時期,會考時我得了全年級第一名。父親高興地拿著獎狀和獎品《民兵爆炸隊》到處在同事中宣揚,全公社的中小學老師沒有不知道的。從此,他與我村的另一位教師魏福龍經常對我談論行政干部管理中的級別呀、技術干部中的職稱呀等問題,刺激了我將來當個記者、作家或工程師的愿望,倒沒想當什么縣長、處長之類的官。初中畢業后,我以十分的把握考上了聊城一中,等于說跨進了大學的大門。父親滿意極了,心甘情愿地支付每月10元錢的讀書費用,當時父親的工資是34.5元。隨著“文化大革命”的開始,理想目標像肥皂泡一樣破滅了。

1968年畢業后回到農村。對我的就業問題,父親產生極大壓力,托人在范縣農電找了個臨時工,因工資買工分之后所剩無幾,加上轉正無望,干了3個月就回家了。又通過關系到“五三一工程”求取正果,不料林彪反革命事件的發生,三線工程下馬了。父親仍不甘心,又在教育戰線找了個代課教師的空缺。一系列的奔波都沒成功,直到我考上大學,才取得城鎮戶口本與糧食供應證。父親由衷地高興,他感謝鄧小平把埋在土里的兒子扒了出來,慶幸自己的付出結了果。后來,我家屬、孩子和四妹也轉為城市戶口享受商品糧供應,更加增添了他的喜悅。當看到我由一般干部到副科、正科、副處、正處的升遷時,他自言自語地說:“科長就不小了,還當處長。”當坐著小汽車出入村莊時,總是把車門玻璃搖下來,把頭和手都伸出去,高聲向村民們打招呼撒煙。喜歡聽十里八村的人說他有一個好兒子。

對我這個獨生子的命運前途關心備至,對女兒也是如此。為大女兒到鶴壁聯系過工作,讓大女兒到范縣外貿取腰帶料辦過家庭工業。讓景云妹妹接了自己的班,并不怕舍臉,找本市教育、郵電行業的負責人聯系工作調動之事。讓小妹妹愛華從小跟哥嫂生活,待長大后,給她安置了工作。在有生之年,他親眼看到了孫子、孫女一個個陸續上班,心里充滿無限的自豪感。

父親對子孫后代事業上關心,生活上疼愛,表現方式是不同的。對兒女含蓄不露,對下輩含飴弄孫,是隔輩親的典型代表。盡管我們姊妹小時候受到吃喝玩樂方面的殊遇,但是比不上孫輩那樣奔放。常言道“小兒子大孫子,老太太的命根子”,此話適用于父親。大兒子思波一歲半被父親母親攬在身邊,與我們分開生活,直到14歲來油田讀書。父親春夏秋三季抱著領著轉大街小巷,趕集上會,冬天用大衣揣著串家門、去牛屋玩耍,這對一個人民教師來說難能可貴。思波從小喜歡羊,因無人喂養,就給他弄塊羊皮,用繩拉著過放羊的癮。養只小雞,用繩拴在橛子上作牧羊狀。二兒子思濤從小被爺爺教會下象棋,夕陽紅公園里的祖孫對壘的雕塑神韻再現了隔代人的深厚情趣。兩人從早到晚分不開,住房調到登峰小區后,還沒裝修,他倆就冒著酷暑炎熱、蚊蟲叮咬住進去,擺子布陣,傳授棋藝。思濤當兵了,父親迫不及待地去看他,解決不了食宿問題,就在水泥地板上鋪了個草苫子住了兩宿。對思濤說:“見到你就心滿意足了,管住在啥地方呢。”與孫女們也有深厚的感情。小時候玩得餓了,就往父親家跑。每次父親都是打著小孩的“響瓜”肚問吃飽沒吃飽。孫女也能給父親帶來歡樂。他煩悶時,孫女就跑到跟前學學《紅燈記》中小鐵梅的表演,唱唱新學的兒歌童謠,“我們的祖國是花園,花園里花朵真鮮艷,和暖的陽光照耀著我們,每個人臉上都笑開顏……”父親眉頭的疙瘩就解開了。為了調節孩子們的生活,讓他們解解饞,每次來油田家中,他就把做“琉璃饃”“油炸油”等看家手藝拿出來下廚做幾樣。看到孩子們狼吞虎咽的樣子,他舒心極了。

父親的突然去世,給家庭帶來巨大的痛苦。他的繼母哭得死去活來,兩個孫子對著棺材和地板把頭磕得鮮血直流。我的母親抱著我說:“孩啊,以后咱可咋過呀?”接了父親工作班的三妹景云留下終生遺憾:我咋沒有在平時給他查體防病呢。一切都過去了,讓我們面對現實,伺候好母親,干好自己的事,來告慰父親在天之靈吧。

啟示與傳承:

父親順應時代潮流,百折不撓謀事業,為革命做出有益貢獻。他待人以誠,能將心掏出來給你看;他接物以實,甘愿吃虧做條件。對所交的個別朋友他搖過頭,全部朋友與他相交沒有一個人后悔。孫門結友有失誤,他家交我無反悔。從祖父到父親,從父親到兒子,從兒子到孫子,一家四代一脈相承,做得到仁至義盡,稱得上儒門不改舊家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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