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雪舞豐年
- 豐年之路
- 曾臻
- 2936字
- 2021-01-22 09:59:34
上部
一個人體魄與心靈的成長,將逐漸結構出他未來的人生價值理念。
啥時能讓爺爺奶奶叔叔大爺姑姑們家里房梁上饃籃子里都變成白饃該多好呀!白饃與窩頭的問題占據了他整個腦子,小腦瓜來來回回地想著,想得頭腦發蒙也想不通透,卻越想越餓,端直的腰背塌了下來,肚里嘰咕嘰咕亂叫,心里憋躁躁的……老師還在一個勁兒地教一加一等于二。
那條白日冷清的街道上,忽然間出現了一片閃閃爍爍的燈火。二人隨著人群走去,只聽四下的巷道里都是雜雜沓沓匆匆急急的腳步聲,挑擔的、□籃的、背簍的、推自行車的……人影幢幢。颼颼寒風中,街市出現了,街道上擁滿了人,馬燈、手電筒來回晃著,賣小豬崽的、賣大米白面的、賣雞鴨魚蛋豬羊肉的,男女老幼熙熙攘攘,一個鮮活的集市熱鬧起來。“鬼集”!這條長長的“鬼集”一直延伸到河岸。
……工作組要組織社員大會對他進行批判斗爭。宋豐年得到這個消息,渾身的血直往頭頂上涌。從小就看重榮名,用血和生命爭得“特級戰斗英雄”榮譽的他,怎能忍受站在臺子上,讓眾人推來搡去,指鼻子戳臉批斗呢?天黑了,黑得像一口鍋似的罩住了宋砦,宋豐年跑了。他撇下妻子兒女,走進了黢黑的曠野,走出了自己為之嘔心瀝血百般眷戀的宋砦村……
朔風橫掃過黃河凌面,呼嘯著翻過邙山頭,挾來漫天飛雪,頃刻間如絹似紗漫過曠野,雪色籠罩了遠近大小村落。
夜色降臨的時候,宋砦村一處頹垣殘壁的院落中,三間草屋的西間亮起了燈光,一個初產孕婦正承受著臨產的劇烈陣痛。婆母和接生的老娘婆守在床前,方桌上黑瓷甌里的燈苗兒被賊風吹得閃閃爍爍,床前泥火盆里□著木柴火。坐在東間里的公爹、丈夫、小叔子屏聲斂息靜候在黑暗里,公爹宋慶喜噙著長長的煙袋桿一口一口地吸著,煙鍋里一紅一紅閃動著他興奮與不安的期待。寒風咝溜溜刮過窗欞,院子里樹枝上的雪“噗噗”落下來……晚8時左右,一聲嬰兒嘹亮的啼哭從西間沖出,撼動了三間草屋,劃破宋砦村的夜空,和進風雪的呼嘯里。
宋慶喜和大兒子宋福保霍地從板凳上彈起,沖到外間,只聽西間里傳出歡喜的話語:“小子,小子……”
“是小子?”宋慶喜隔著門簾大聲追問。
“是小子!”
宋慶喜聽到肯定的回答,原地兜了個圈,一拍腦門,拉開屋門朝外走去。
“爹,你干啥?”
“去你耿爺家,給孩兒起名!”
宋慶喜踏著厚雪大步朝村南頭耿家走去,耿家是村上的大戶,祖上出過秀才。夜晚的雪色有了濃艷淺淡的韻致,紛紛揚揚的飛雪似杏花梨花蘆花漫天歡舞,輕盈曼妙,嬌嬈婀娜,若隨風旋起,便裹成絨絨的一團,白繡球花似的乘風而上,悠然輕揚,然后緩緩飄落瑩瑩地散逸開來,似在歡賀新生命的降臨。
宋慶喜抬手“砰砰砰”叩了叩耿家的大門。這是一處土坯院落,只是比一般人家多了幾間草房子而已。院門開了,一位長者慌忙把宋慶喜讓進門里,一同進了堂屋,“轉生(宋慶喜小名)侄子,有啥事啦?”說著掩上屋門,把他讓到八仙桌旁的椅子上坐下。
宋慶喜一邊拍掉肩頭的雪花一邊坐下來,“耿叔,福保家拾了,拾了個小子!”桌子上高腳燈臺碗里燈火苗的光暈映在宋慶喜興奮且凍得發紅的臉上。
“噫,大喜呀!家門旺,好福氣!”
“剛落地,俺就往這兒跑,耿叔,你學問大,給孩兒起個名,起個叫著響亮的名!”宋慶喜向前欠著身子,瞇眼笑望著對方。
長者叫耿萬卿,他悠然捋了捋銀白的胡須笑道:“那得容我好好想想,名字是要叫上一輩子的!”他在桌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低喃著,“屬豬,臘月十一,這會兒,戌時了吧?”他扭頭望著宋慶喜。
“戌時了。”宋慶喜肯定地應道。
兩人正說著,“呼——”一股狂風破門而入,裹進一地雪花,燈苗兒險些被吹滅。“好大的雪呀,要捂出個好年景哩!”耿萬卿說著起身去關門,他朝外望了望,漫天鵝毛鶴羽般的飛雪呀!他忽然雙掌一擊,轉身笑道:“有了!有了!天降瑞雪,豐年在望,就叫豐年吧!”
“豐年?”宋慶喜眸子也是一亮。
耿萬卿關好門坐回椅子上,慢條斯理地說道:“轉生侄子,這‘豐年’一詞可有一說哩,《詩經·周頌》中有一篇就叫《豐年》,是豐收之后向列祖列宗上報表頌,祭祀時唱的樂歌。”
“哦,《詩經·周頌》,照您說,周天子也唱頌過?”
“天子庶民,誰都盼豐年哪!詩里唱著說:‘豐年多黍多稌,亦有高廩,萬億及秭……’意思就是豐年多黍多谷米,谷場邊有高大的糧倉,萬斗億斛收進糧倉,多釀美酒敬獻先人,祈求洪福普降萬戶……”
宋慶喜欽敬地聽耿萬卿說著,只覺渾身筋骨都來了勁兒,他歡喜地站起身,眼中閃著喜悅的光說:“耿叔,這名字起得真好!宋豐年,送豐年,是老天爺給咱送來了豐年哪!”說著,兩人哈哈大笑。
宋豐年出生于1948年元月21日晚8時許,農歷丁亥年臘月十一戌時。祖輩世代為農,窮窮富富。由于連年戰亂,民不聊生,他出生時,家境貧陋破敝,僅有薄地二畝,草屋三間。爺爺宋慶喜,奶奶孫桂蘭。父親兄妹三人,姑姑已出嫁,叔叔尚小。父親宋福保小學畢業,除了務農,時常跑些小生意。母親陳蘭英,樸實勤勉,做得一手好針線活兒。
小豐年的降生,給這個莊戶人家帶來了幸福和希望,作為長子長孫自是十二分的嬌貴。滿月這天,宋慶喜便要給孫子“闖姓”。“闖姓”是當地風俗,就是給孩子認干爹,為孩子求得更多的護佑。黎明時分,由長輩抱著嬰孩朝太陽升起的東方直走,路上所遇的第一個人,孩子就要認為干爹或者干娘,請其給孩子起個乳名,兩家就成了親戚。如果碰不到人,那么,所遇到的任何一物或第一個牲畜動物,哪怕是只狗兒、是塊石頭,也以此作為孩子的乳名。人們認為所“闖”到的生靈皆通神明之德,寄寓著神明護佑的旨意。母親把小豐年包裹好,由父親抱著,爺爺跟著,祖孫三代朝著遠天泛起的玫紫晨光一路走去。子嗣的傳承,對幸福吉祥的祈望,對生活的希冀,深蘊在他們虔誠的步履之中,腳下是坑坑洼洼的土路,心中充滿了晨曦的明麗……
清冷的曠野里,田畛阡陌,綠油油的麥苗兒已春息萌動。青青的晨靄里,遠處小路上一位背著糞筐拿著糞叉拾糞的老漢,正低頭顧盼慢悠悠走著。
“闖”姓的小豐年“闖”到了這位老漢,宋福保抱著兒子趕緊走上前去,叫了一聲“老哥!”朝老人跪了下來……老漢掀開襁褓一眼看見漂亮可愛的嬰孩,頓時眉眼堆笑,心花怒放,大清早起來拾糞,不想拾到了個干兒子。相互道過姓氏,宋慶喜和宋福保甚是欣喜,老漢姓李,是鄰村廟李人,“木子李”這個姓氏吉祥如意,李,“立”也,立身揚名啊!天意情緣,自此,小豐年生命里平添了一份呵護和暖情,兩家遂結為干親,逢年過節有了禮儀往來。
1948,宋豐年出生的這一年,正是國共對決的關鍵年。中共中央決定發動淮海戰役前,首先攻克鄭州。10月22日夜,中原野戰軍發起了鄭州戰役,重兵包圍了集結在鄭州城北老鴉陳、固城的國民黨隊伍。小豐年的姥姥家在老鴉陳,距宋砦僅5里路。老鴉陳是一個大村莊,一村南北兩座大寨子,寨墻上能御車跑馬,國民黨的指揮機關、輜重、主力都集中在老鴉陳寨子里。22日夜,解放軍發起殲滅戰,國民黨軍隊一萬余人全部被解決。23日,邙山頭及黃河鐵橋的國民黨守軍被殲。解放軍占領了鄭州,控制了平漢、隴海鐵路樞紐。老鴉陳戰火燒亮夜空,槍炮聲撼動這片土地時,小豐年被母親緊緊護在懷抱之中,不知他是否聽到了喋血的廝殺聲,小豐年對戰爭沒有記憶。后來的日子里,他聽奶奶說,家中當時收留過一個身上潰爛的傷兵,不知是國軍還是解放軍,一家人向來樂善好施,一直給那人療好了傷。那人在他家住了很長時間,像家人一樣幫著種地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