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生最大的理想,是開坦克。想的時候,總覺得是件遙不可及的事兒。
小時候,村里的一個年輕人,晚上翻墻進入我家,問我父親開坦克的事。那時候,在村里能開拖拉機都是件很奢侈的事,更甭提沒見過、沒摸過的坦克。年輕人很執著,仔仔細細地問了半宿。走的時候,是不是心滿意足就不知道了。年輕人是個會計,打算盤的。
后來,在電影還是電視劇里,或是在雜志里,我看到這樣一句話:你可以嘲笑我這個人,但不能嘲笑我的理想。看到這句話以后,我對村里的會計肅然起敬。
人長大的過程,除了老之將至的凄惶,更多的還是理想實現后的狂喜。
同事里有轉業軍官,坦克團副團長。在心里和實際中,我覺得他比別人更可親。
訓練用的坦克很臟,炮塔里全是黃土,我從駕駛室里爬出來,除了滿身的油污,更多的是慚愧。不要說噪聲和震動受不了,就是操縱桿塞進擋位里都是很困難的動作,更不要說日復一日的重復。
狂喜就是這個龐然大物在自己的操縱下緩緩轉身的時候。理想實現的一刻,也常常是緩慢轉身的時候。
教過我的老師很多,大多都給我留下了不愉快的記憶。
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村里缺教師,上面派了一個很老的教師,退休的,戴眼鏡,動作很遲緩。大多數時間他都坐在講桌前喝水。人老話多,他常說的就是,別不好好學,反正我有工資,有糧票。現在想起來,我也不知說什么好。
我上小學五年級時的高老師是很嚴厲的。但她對我很好,有事經常找我商量,無非就是打掃教室、去生產隊幫助勞動等。班里的學生都是村里的孩子,統共十八個,能有什么可商量的。
高老師教得挺好,語文、數學都是她一個人教,學習抓得也很緊。我的成績應該還可以,我也以為能考上重點中學,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是結果師生都失望了。
高老師的丈夫是中學教師,她就住在中學的家屬院兒里。初二還是初三的時候,遇見她一次,那時候老師已經有第二個女兒了。她抱著女兒,和我說了很長時間的話,言之殷殷,情之切切。十四五歲,啥都是耳旁風。
高一的時候,劉靜老師教我們語文課。她是對我影響最大的老師。那年她剛大學畢業。我在以前的文章里寫過,但題目忘記了,內容也很空泛。現在想詳細地敘述一下,記憶又顯空乏。30年了!小時候村里有知青,男女都有,城里的孩子。男知青里有很多“刺頭”。學校的甬路邊有一棵老榆樹,上面有鳥窩,住的是很厲害的鳥兒,跟老鷹類似。憑記憶,好像叫“戾鷲”,惹了它,它就會從高空直刺下來,用翅膀抽人的臉,跟抽嘴巴子一樣。男知青們樂此不疲。還有不聽話的、打架的。村里也有轍,派當過兵的人管理。當過兵的人是從類似偵察兵的全訓連隊復員的,當兵的時候胳膊整天腫著,扔手榴彈扔的。總之,整天躥房越脊、擒拿格斗。有知青挨過揍,大背挎,摔得夠嗆。
女知青有當老師的,名字忘記了,只記得姓劉,整天不聲不響的,不像農村人大嗓門。講衛生,身上的衣服永遠干干凈凈,再普通的衣服穿出來也和村里的姑娘不一樣。兩個世界的人。
劉老師給學生的感覺就像城里人一樣,不聲不響,永遠微笑,有時候兩手在胸前抱著課本,行色匆匆。
能力和經歷無關。劉老師從開始課就講得很好。我始終相信:自古英雄出少年。
劉老師不當班主任,講完課就走,也不查晚自習。有一次是因為作文的事兒還是我和班主任的事兒,晚自習的時候她還到班里轉了一下,輕聲細語地和我說了一陣兒。事兒的內容全忘了,但場景一直在。
劉老師還病過一次。張立勇和我特地買了橘汁和白糖去宿舍看她。進門的時候,劉老師正在寫書法,精神兒還可以。窮學生哪有什么錢,在老師的眼里,我猜,橘汁和白糖比金子還貴。
張立勇也是個有情有義的同學。到今年,他都死23年了。
“教書匠”,是劉老師說的,從她嘴里說出來,是很自然、不做作的話。她說:“我就是個教書匠,把你們教好就行啦。”我一直沒忘。
如果有可能的話,能去學校教書最好了。這是我此刻最好的愿望。
也是我的理想,也說不定,萬一實現了呢。
魯迅先生的文章是最耐讀的。如果有可能,我一定把他寫的、我認為最好的文章集成書,帶在身邊。也說不定,萬一呢。
魯迅先生在《白莽作〈孩兒塔〉序》里說:“這《孩兒塔》的出世并非要和現在一般的詩人爭一日之長,是別有一種意義在。這是東方的微光,是林中的響箭,是冬末的萌芽,是進軍的第一步,是對于前驅者愛的大纛,也是對于摧殘者的憎的豐碑。一切所謂圓熟簡練,靜穆幽遠之作,都無須來作比方,因為這詩屬于別一世界。”
老師的文章我看過,多年不見,不知她還寫不寫。對老師的才華和對生活的態度,我是仰慕的。
今天有舊友來,偶然說起劉老師,只是他們都不是老師的學生。對此,我有心理上的優越。
希望袁亞玲能看到這篇文字。我能記起的高中時的生活,也就這樣了。
其他的,不說。
2016年1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