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學術隨感錄
- 學者的人間情懷:跨世紀的文化選擇
- 陳平原
- 9057字
- 2020-12-07 14:45:29
一、告別“詩歌”走向“散文”
幸災樂禍也好,呼天搶地也好,無動于衷也好,人們都不能不正視這一命題:學術正在貶值。
就看你怎么理解這“貶值”兩個字。如果這指的是應用學科被推到前景,而學術性更強的基礎理論研究不受重視,跟經濟建設沒直接聯系的文史哲等古老學科甚至受到冷淡,這的確很可憂慮;如果這指的是商品經濟的沖擊以及知識分子待遇的低下,以致學者不能安心治學,而必須盤算如何“生產自救”,這起碼也不是什么好兆頭;如果指的是學術研究不再受到公眾的關注,不再有“雄文一出舉國歡騰”那種激動人心的場面,那我倒覺得很正常,既不可喜,亦不可悲。
學術研究本來就是“寂寞的事業”,沒多少油水好撈的。前些年,由于特殊的政治環境和文化氛圍,出書容易,驚世駭俗容易,濫得虛名也容易。一時間學術界似乎也成了“名利場”。如今又回到了“冷板凳”,這可就苦了那些沒趕上趟的莘莘學子,只能“遙想前輩風流”了。
梁啟超有篇名文《過渡時代論》,其中談到過渡時代容易出英雄。出政治上的英雄,當然也出學術上的英雄。“五四”時代能出英雄,前幾年也能出英雄,如今則連“各領風騷三五天”都不容易,英雄似乎消失了。沒有英雄的時代,未必學術成就不高,只不過缺乏戲劇性罷了。
激動人心的吶喊著呼嘯著前進的學術變革時代,似乎已經過去了;接下來的,該是沒有多少詩意而又更加艱辛的常規建設了。對于血氣方剛的青年學者來說,這無疑是十分令人沮喪的——不管是這幾年出盡風頭者,還是尚未登臺表演者。沮喪歸沮喪,適當調整一下心理狀態,乃至治學態度和研究方法,還是必要的。就好像新學期開始,小學生們必須把假期里跑野了的心收回來一樣。
當然,也有人“早就料到有這么一天”,從來沒“跑野”過。這也沒有什么可值得驕傲的。對于那些沒有一點兒功利心、沒有一點兒虛榮心、沒有一點兒狂態、沒有一點兒醉意的“純學者”,我歷來敬而遠之;有時甚至不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為或者缺乏才氣故作鎮定,或者出于矯情大罵葡萄酸也未可知。我佩服的是能“跑野”也能“操正步”:該“跑野”時“跑野”,該“操正步”時“操正步”。當年“跑野”時甩了一撥人,如今“操正步”還會甩下一撥人。讀書做學問也真不容易。
一代詩僧蘇曼殊的小說中,常常出現這么一種尷尬的局面:男主人公在熱情、執著、聰慧、果敢的西化女性和嫻靜、高雅、溫柔、含蓄的東方女性面前喪失了選擇的能力,只好懸崖撒手皈依我佛。這種主題模式在現代作家筆下不斷重現,只不過“五四”時候西化女性占上風,20世紀40年代東方女性占上風而已。盡管作家給出了一個明確的答案,但這種選擇更多的是時代逼出來的;內心深處很可能都像蘇曼殊那樣,在兩種女性、兩種生活理想、兩種處世態度——借用茅盾的術語:詩歌與散文——之間徘徊。
“沒有英雄”“缺乏戲劇性”“操正步”“常規建設”,這無疑都是散文時代的標志。也許,只好做一個“美麗而蒼涼”的手勢,告別“詩歌”,走向“散文”。
但愿,就在不久的將來,我能把這題目倒過來再做一遍:告別“散文”,走向“詩歌”。即使那篇好文章一時難產,也不妨為這散文時代保留一點兒詩意,或者創造一點兒詩意。以免“寂寞的事業”過分寂寞,散文的時代過分“散文”。
二、“文摘綜合征”
如果研究新時期十年的學術思潮,無論如何不能忽略新聞界推波助瀾的作用。而且這種新聞“介入”(或曰“干涉”)學術研究的趨勢,似乎與日俱增。在這其中,各類文摘報刊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學術文摘(社會新聞文摘不論)對于解決信息時代日益尖銳的生有涯而知無涯的矛盾,對于擴大一般讀者的知識面,對于普及學術研究的最新成果,甚至對于提高學術的知名度,都是很有益處的。唯其如此,它才得到上下左右的熱烈歡迎,數年間神速發展,且有方興未艾之勢。
如今,大概誰也說不清,全國到底有多少塊文摘園地。除了正牌的以“文摘”“書摘”命名的報刊外,各類專業刊物、綜合性報紙也都有“文摘”專欄,再加上“零售”“批發”的學術資料、信息庫、文摘卡片等,“文摘”已經成了學術界舉足輕重的“第三產業”。你可以歡迎它,也可以詛咒它,但無法阻止它靜悄悄然而堅定不移地插足學術研究。也許有那么一天,學術發展的趨向,不是取決于某些具有先見之明的學術精英,而是取決于各類文摘報刊的編輯。但愿這只是危言聳聽。即使如此,為防患于未然,不妨預測一下,日益輝煌的“文摘事業”可能給學術研究帶來的惡果。
學者們對文摘的態度,大致是又喜又憂,又愛又怕,特別是當它摘到自己頭上時。畢竟沒有多少寫文章的人真愿意孤芳自賞。“藏之名山”還不是為了“傳之后世”?照樣需要理解,需要“知音”。文摘能使你的學術觀點廣泛傳播,把你介紹給專業圈以外的廣大讀者,這是“成名”的終南捷徑,何樂而不為?只是經過文摘家(姑名之)處理過的學術論文,往往有違原作者初衷,或則買櫝還珠,或則斷章取義。其實這也難怪,文摘受制于讀者,從屬于新聞,代表公眾愿望對原作進行“剪輯”,不免更多考慮新聞效果,考慮讀者需求,而不是作者原意。大概也正因為考慮到文摘家二度創作的“版權”,文摘報刊一般只給摘者而不給作者發稿費。沒稿費倒也可以理解,只是看著自己的觀點不斷夸張變形,以致連自己讀起來都頗覺新鮮,可又不敢或不愿出面辯正,以免失去再一次上文摘報刊的機會。于是乎,學者們心里不免有點酸溜溜的感覺。
這種經過公眾愿望過濾的學術文摘,好讀、易懂,兼具學術性與趣味性,就像止咳糖漿一樣,能治點兒小病,味道也還不錯,老少咸宜。可這么一來,苦口的良藥、難讀的好書,也就漸漸被人遺忘了。學術文摘很容易培養起一代學術懶漢和聊天大王。貌似博學,無所不知,實則零碎皮毛,全都淺嘗輒止(這里還不算走火入魔者),唯一的好處是膽子大口氣也大,談戀愛還可以,做學問可就勉為其難了。古人筆記常有譏笑專讀類書起家的“博學之士”;依我看,而今而后專攻文摘者,其“博學”、其膚淺,當在專讀類書者之上。也許并非杞人之憂,如今“文化名人”也頗有據文摘做正面、反面文章者,不免令人心寒。
文摘的最直接影響,也許該算學界的風氣。一時間,新聞儼然成了學術研究的總裁判。好多大學甚至規定上《新華文摘》計多少分,上一般文摘報刊計多少分,評職稱時就看這個。這里不說覓縫鉆營之事,就算全都秉公行事,文摘家的眼光顯然不同于學者,是否上文摘報刊怎能作為評判學術論文的標準?學術的新聞化,除了促成“趕時髦”“一窩蜂”“批量生產”等時弊外,更培養了一批專門瞄準文摘的“文摘型學者”,揣摩讀者(文摘家)心理,故作驚人之論,追求新聞效果,冒險做“好人”,踩線闖“禁區”,置學術信仰、學術尊嚴乃至一般的學術準則于不顧,怎么說“效果”好就怎么說,怎么做能“出名”就怎么做。這一點近幾年已初露端倪,且也是“方興未艾”。
文摘是個好東西,不會因為我這幾句風涼話而倒閉,可“文摘綜合征”即便不能治,起碼也得讓人們留點兒神。
三、“憤怒”與“窮”
近年來思考這近百年學術的變遷,感慨良多。一言以蔽之:這百年學界思潮迭起而成就不大,新人輩出而大家甚少。“思潮迭起”“新人輩出”是現象描述,有目共睹,無須多說;“成就”“大家”云云可就帶明顯的主觀色彩,有個如何評價的尺度問題。跟什么比?跟明清人比社會學研究,那我們今天的成就當然大大的;如果跟乾嘉學人比小學功夫呢?古今之間實在難比。我想,要比就跟同時代的西方學界比。可這也有個“田忌賽馬”的訣竅,比氣功,比人才學,還是比德育研究?北大中文系主任在全系大會上提出,不跟國外學者比中國語言文學研究,而要跟英美學者研究英美語言文學的水平比,跟俄蘇學者研究俄蘇語言文學的水平比。這才真正具備學術的可比性。這一比可就比出了差距,當然并非每個人都愿意承認這一點。至于“大家”,那更是見仁見智,矮子里面也不難拔出高個兒。起碼有一點,我們的“學術大家”,比起國外同等量級的學者,其著作往往矮一大截。國外的大學者,出個四五十卷的全集一點也不稀奇;而在中國呢?總不能以語言簡練或深思熟慮來解釋吧?一位學有所成的前輩學人再三慨嘆:我們做得太少太少,寫得也太少太少了。
可這怨誰?他們既不乏才氣,也沒偷懶。人們常說,“憤怒出詩人”“詩窮而后工”。可從來沒聽說過“憤怒出學者”“學窮而后工”。也許問題就出在這“憤怒”與“窮”上,這兩者對于20世紀的中國學者來說,實在過于“豐富”。
治學不比創作,需要相對優裕的生活環境,相對穩定的工作情緒,還有相對豐富的圖書資料、儀器設備等等。可這百來年風風雨雨,難得過幾天安生日子。1949年前是戰爭風云,1949年后是政治運動。算來也就這幾年稍為穩定,沒有大風大浪。偌大中國,倘若連一張平靜的書桌都覓不到,何來大學問?何況時時還有經濟上的壓力。讀解放前的小說、戲劇,其中一個“永恒的主題”是知識分子的窮;開始是中、小學教員哭窮,爾后連大學教授也哭窮。解放后的小說、戲劇,似乎很少再寫知識分子物質的匱乏的,不是因為已經變富,而是覺得那樣寫“境界”未免太低了。近幾年才重新出現一批為知識分子“哭窮”的文學作品。文人多感傷情調,也不無品嘗痛苦的癖好,可當文人只能為形而下的柴米油鹽感傷痛苦時,實在有點兒可憐。就像魯迅筆下那位眼前老浮現一座疊成A字的白菜堆的作家,有好題目也做不出好文章。
對于身外的“窮”,誰都詛咒;對于身內的“憤怒”,卻頗多贊賞者。盡管從王國維、梁啟超開始,就不斷有人呼吁“為學術而學術”,而這個世紀中的絕大部分中國學者,還是傾向于為學術以外的原因而學術。這個“學術以外的原因”,可能是相當崇高圣潔的社會責任感、知識分子良知或者政治功利,等等。學術以外的思考多了,就像作家們習慣于在某一特定政治環境下自愿放棄文學一樣,學者也習慣于自愿放棄學術——為了那個學術以外的更高目的。后人可能覺得他們學術觀點的轉變不可理喻,甚至以為是政治投機。其實不見得,只不過他們真誠地希望“經世致用”,而不甘于“為學術而學術”而已。這百年中,不斷有人主張科學救國、學術救國、教育救國、文學救國,當然不可避免地一次次失望。這種堂吉訶德式的壯舉,慢慢地由真誠的追求演變為被嘲笑的對象。因為,只有政治救國,才是真正的金光大道。從20世紀40年代起,就不斷有批判只搞學問不問政治的學者的作品問世,而且大受贊揚,比如夏衍的《法西斯細菌》、曹禺的《明朗的天》。其實,要求學者時刻關心政治,這才真正是時代的悲劇,就好像要求政治家時刻關心學術是同樣的悲劇一樣。
文人談武,武人談文,而且談得津津有味,這可不是什么好現象。要不專業分工不明確,要不各自本職工作沒有搞好需要別人幫忙,要不全都不務正業越俎代庖。倘是業余愛好,那又另當別論,不失為一種雅趣。只是,此類雅趣,并非人人需要。如果要求學術進步,除了讓學者不必整天哭窮外,還必須創造一個允許學者“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治學的環境——當然,各學科性質不同,各學人志趣不同,還會有許多人關心政治時事,但這不應該成為衡量學者的標準。如此,才能杜絕借學術阿世,借學術罵街,或者被迫放棄學術“扛大包”之類的“怪現狀”,中國學人才有希望跟國外同行一比高低。
四、關于“學術語法”
做買賣得講“商業道德”,做游戲得講“游戲規則”,做學問當然也得講“學術語法”。遺憾的是,眼下這種不成文的“學術語法”,并沒有受到應有的尊重。講“語法”、講“規范”、講“常規建設”,不被扣上落伍保守的帽子,起碼也給人缺乏才氣的印象。“天馬行空”“橫空出世”“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當然瀟灑得很,可非常人所能學得。況且,我有點懷疑,如今這種蔑視“學術語法”的灑脫勁,是否真的有利于學術的發展。
新時期學術研究的最大特點是創新成風。不斷有“權威”被宣告已經死去,不斷有“新星”被預言正在升起,想來學術界應是“日新月異”;可又常聽圈內人抱怨“不過爾爾”。大約“日新月異”是事實,“不過爾爾”也沒說錯——面上該說能說的話都說了,面上能做該做的文章也都做了;至于進一步深入地研究,則還剛剛展開。就好像部隊已經集結,作戰計劃也已經擬好,可這時報捷又未免早了點兒。
倘是做“戰前動員”,能鼓動士氣就行了,虛一點兒無所謂;倘是“進攻”,則還是扎扎實實步步為營好。也許正是基于此,有人曾預言,前幾年出盡風頭的“學術新秀”們任務已經完成,歷史正在翻開新的一頁。這大概是針對他們中大部分人后勁不足,有些人仍然沉醉在前兩年的“劇場效果”中,還習慣于“踩浮水”吧?這一代學者是以“不守規矩”“反叛傳統”登上舞臺的,一時間居然也殺出個新天地,頗令長輩矚目。可似乎也養成這么一種蔑視“語法”的特殊心態。如今進入了常規建設階段,愿不愿意講“學術語法”,能不能接受這種“語法”的約束,很可能將決定他們這幾年苦苦探尋得來的“思想火花”,能否凝聚成更有價值的“理論形態”。
據說,當代學術界沒有權威崇拜,只有反權威的崇拜。著意處處反權威,頗令人懷疑其“權威心態”。這姑且不論。落筆為文,到處重起爐灶,希望一切推倒重來,一切從我做起,這可不大可取。不斷顛倒時論,不斷撥亂反正,折騰過來又折騰過去,圖個熱鬧而已。其實所謂創新之作,十句話也有八九句是人家已經講過的,而這已經了不起了。如果我們愿意承認前人和同代人的研究成果,而不標榜“無一字有來歷,無一字有出處”,可以少走許多彎路,也可以少費許多口舌。如今學術界重復無效的勞動太多,誰寫文章都想從三皇五帝論起,再來個“全新”的理論體系,而不愿引證同行的研究成果。因此,文章老長老長,其中很可能只有一小部分有創見,余者古人今人早已有言在先。這是不講“語法”之一。
硬要一切從頭做起,硬要顛倒時論,那也并無不可;只是最好不要馬大哈,充內行,過多的常識性錯誤總令人懷疑其論述的科學性。觀點可以討論,但論據必須準確,論證必須嚴密,起碼要能夠自圓其說。如今學術界才子多,名士也多,頗有以“不拘小節”為。“大家氣派”的代名詞者,公然為“常識性錯誤”辯護。出點兒差錯難免,但并非“應該”,理直氣壯則讓人莫名其妙。這是不講“語法”之二。
至于剽竊別人研究成果,或則改頭換面以欺世盜名,這更是大大地不講“學術語法”了。“天下文章一大抄,就看會抄不會抄。”“抄”作“借鑒”“引用”解可以,作“抄襲”解則欠佳。北大教師講課,不大敢講尚未成文的最新科研成果,因不止一次發生過創造者倒成了“抄襲者”這樣令人啼笑皆非的局面,反正天下不乏捷足先登的“快手”。據說,如今學術會議上發言也得留一手,或則聲明本文已被某雜志錄用,以備另一種“梁上君子”。
其實,這些都是“學術語法”的ABC,只要受過一點兒專業訓練的都懂得。只是如今學術界也流行“痞子氣”,據說是與“貴族氣”“學院氣”對著干的,自然更有“現代”色彩。于是,不講“語法”居然也成了一種時髦,“病句”因而也就肆無忌憚地橫行學術界了。
人生不妨打打醉拳,可會喝酒不等于就會打醉拳。說到底,醉拳也得講“語法”,并非只是由著性子顛來倒去。人生當然也難免耍耍花槍,可花槍不能實戰,這點自己心里應該有數,可別一聽喝彩頭就大,拿生命當兒戲。
處處講“語法”,不敢越雷池半步者,未必就是好學者;可一點不講“語法”,“病句”連篇的,大概也不會是好文章。
五、“不靠拼命靠長命”
大學畢業那陣子,老師私下里半開玩笑半當真地傳授了“治學秘訣”,那是老師從他的老師那里學來的。這“十字箴言”道破了很簡單,大白話一句:“做學問不靠拼命靠長命。”據說這句至理名言的兩位創造者,晚年都真的很有學問,成了學界泰斗。當初少年氣盛,只把它當玩笑話,如今想來,還可真值得細細琢磨。
這句話怎么理解都行,詮釋余地很大。粗者看到了活命哲學:只想長命,自然是“好死不如賴活著”;淺者看到了懶漢思想:不想拼命,安安逸逸玩兒學問;俗者看到了沽名釣譽:同代人死光了,就你學問大;智者看到了……智者看到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只想提供另一種解法。說不上什么搶救“合理內核”,本來就是一句大白話,合理或不合理的“內核”都是詮釋者強加上的,“版權”——還有責任——都大半屬于詮釋者。
君不見,多少“未來的大家”英年早逝,成為千古遺恨。如今這種生活條件,再來個“拼命三郎”,不早逝那才怪呢。從蔣筑英、羅健夫,到張廣厚、董澤清,面對著一朵朵過早飄逝的“蒲公英”,報紙一次次呼吁,人們一次次痛心疾首。不過就我看來,起碼在近期內,知識分子的生活待遇不會有真正的大幅度改善。如果知識分子不少拼一點命,不加強一點自我保護意識,那么,還有更多早逝的英才等著新聞界去報道。我想新聞界總有因興趣轉移或者忙不過來,而把這源源不斷的早逝的英才忘記了的一天。人們現在還只忙于搶救五十歲上下的“中年”,還沒有時間考慮三四十歲的“中年”;十年以后,這搶救的任務大概不會減輕多少。這批“生在紅旗下”,養在經濟困難時期,成長在上山下鄉運動中,而今成了各學科新秀的“老三屆”,健康情況甚不樂觀。什么華發早生、什么心力衰竭,朋輩中屢見不鮮。
每當聽到又一個朋友病倒的消息,心里總不是滋味。說來我們這代人也真不容易,從泥土坑里鉆出來,拍打拍打身上的灰塵,走進大學教室,坐下來,到現在也不過十年時間,學術界已經不能不承認這代人的能量了。至于在這種拼命加班、補課中,到底催生了多少白發、種下了多少病根,那真的只有天知、地知、你(丈夫或妻子)知、我知了,倘若我們這代人也來個“英年早逝”,我想學問肯定做不大。本來起步就晚,何堪歸去得早?歷史從來是算總賬的,不管你動機如何、態度如何、客觀條件如何。即使只從學術發展考慮,我也勸我的同代人悠著點,別太拼命了。
當然,這是基于我對學術研究特點的基本理解。治學不比文學藝術創作,不只需要靈感、才氣,還需要大量經驗和知識的積累。有二三十歲的大作家、大藝術家,卻很少有二三十歲的大學者。越是研究古老的學科,成名就越晚——單是把前人留下的遺產稍微清點一遍,就必須花去多年工夫。因此,“多快好省”這口號,在學術界是頗為忌諱的。拼命三郎,精神固然可嘉,可是否也像程咬金那樣希望三板斧解決問題?倘若三板斧解決不了怎么辦?不外兩個辦法,一是落荒而逃,自認倒霉;一是另選一個弱的,以保證三板斧奏效。
以此類比學界,當然有失公允;不過“欺軟怕硬”和“短期行為”,似乎也算當今學界的通病。只憑才氣,速戰速決,但求立見成效,有誰愿意專啃硬骨頭,從艱苦細致乃至瑣碎枯燥的基礎研究工作做起?愿意做十年后、二十年后見成效的研究工作者,現在已經很難找到了。多的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哪兒阻力小往哪兒跑,這也是學界趕時髦成風的潛在原因。所謂立大志向,做大學問,不問一時得失,只求大器晚成,不管叫“放長線釣大魚”也好,叫“吃小虧占大便宜”也好,于公于私都有好處,都應該提倡。就這一點而言,學界的“拼命三郎”未免短視了點,也未免太急了點。
不拼命才能長命,長命才有可能做大學問;但不等于說長命者學問必大,可以養生坐等。說實話,對于真正的學者來說,要他不拼命幾乎是不可能的,那種責任感、那種學術良心、那種生活趣味,有時候是不可理喻的。既然很可能說了等于白說,不妨加重語氣以警醒“癡迷”,起碼讓他們理解長命的“重要性”,稍稍放松過分緊張的工作心態和生活節奏。至于有人借此口號而一味“頤養天年”,那也沒什么可惜:本來他也不是做學問的料,你不說,他也不會拼命。
補記
清人閻若璩也曾感嘆:“甚矣,學問之無窮!而人尤不可以無年也。”
六、學問不等于人生
一個廢寢忘食讀書做學問、不逛公園不看電影、連約會談戀愛都不忘帶上英語單詞本的書呆子,十年前是小說、戲劇、電影歌頌的對象,如今則成了嘲諷的目標。這樣純而又純的學者今天固然還有,但數量定然相當可憐。盡管可能被譏為“迂腐”“缺乏生活情趣”,可我還是覺得這種把學問等同于人生的人可敬可佩,而且頗為羨慕他們內心的充實。他們當然也有痛苦和煩惱,但那可以通過努力工作獲得成功來治療,而不像自我分裂的現代人一樣,成也痛苦敗也痛苦,干也煩惱不干也煩惱。
十年前,我們會因為費希特的《論學者的使命》、格拉寧的《奇特的一生》而激動得渾身發抖,而今則只會付之一笑。還不只是年齡增長缺乏激情的緣故,最根本的是對學術的崇高感表示懷疑,不大愿意再做祭壇上光榮的犧牲。做學問辛苦,這誰都知道,問題是這辛苦的勞動是否有意義,總不能為一個虛無縹緲的“學術進步”而貢獻畢生精力吧?也許,對終極意義的追尋,本身就沒有意義。可人活著總得有個精神支柱,叫一個不信學術的人全心全意搞學問,也實在有點殘忍。這幾年文科學子紛紛告別學術研究,有經濟上的原因,但更主要的是學術信仰的幻滅:“這勞什子,到底有什么用?”真正告別學界的也還好,最苦的是那些拿不起放不下永遠徘徊于學界內外的青年學者。用一個朋友的話來說:留在寺廟則不信念經拜佛,反出山門又不愿托缽化緣。
本文無意論證哪一門學問的永久價值或崇高意義,而只是想做點自我心理治療,平靜平靜騷動不安的心靈,于治學于人生或許都不無好處。
我以為,作為一名學者,大可不必執著于如何提高學問的地位,而是把學問從生活的目的降為“手段”。不是為了學問而活著,而是為了更好地活著而做學問。這當然不夠崇高,可我想對大多數人來說,這更實在些。既然一個人的氣質、志趣都更適合于當學者而不適合于經商、從政,那么,就當學者好了。至于學者之所以千方百計地讀書做學問,就好像經商的千方百計賺大錢,從政的千方百計當大官干大事(至于當大官是否真的就能干大事,那是另一回事)。如果學者有幸提出一個新理論或出版一部學術著作,那不過像木匠打了一個好書柜、醫生治好了一個重病號一樣,當然會很高興,可說不上特別崇高。不同之處只是,醫生不好意思在他治愈的病號身上蓋印,學者卻在著作上署了名。
不再在學問與人生之間畫等號,而只把做學問作為一種職業工作,這樣可以解決很多人內心深處學問與人生的矛盾。人生的意義和樂趣不只體現在這些學術論文上;追求的是成為有學問有情趣的“人”,而不是只會做學問的“機器”。這樣一來,學問以外的興趣,不只是一種調節精神的休息,而且是人生中同樣很有意義的部分。
既然做學問也只是一種職業工作,那么,一旦興趣轉移或干不下去,調個工作,從政去或者經商去,沒有什么可指責的,談不上什么“墮落”或者“不貞”。“清高”云云可以休矣。學界中不乏本不宜于治學而又苦苦撐持者,要是他們肯脫下長衫,到別的領域去闖闖,也許更有出息。所謂“人才流動”,我想應該包括這種精神上的自我調整和自我解脫。
(此六則短文,撰于1988年7、8月間,分別刊于《瞭望》周刊
1988年第30期、33期、37期、38期、44期,
以及1988年8月20日《人民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