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深鉆與自己的
- 散簡集存(上)(張中行全集)
- 張中行
- 2360字
- 2021-01-07 18:04:08
又有人不恥下問,讓談談大專門內的教和學方面的問題。我的體會,這所求大概還包括應該如何如何。大專門內,難言也,應該如何,更是難言也。但問者知人難而己不退,我只好縮小陣地兼轉移視線,說一些我在大學門內經歷的舊事,像是與所問有些關系的,以求能湊合著交卷。
我念的是北京大學,1931年入學,可以算作地道的“老”北大。入中國語言文學系,其時文史不分家,就說是學文史吧。人所共知,北京大學有自己的校風,是蔡元培先生開創的,兼容并包和學術自由。我入學之前,蔡先生多在南京,先是校務由蔣夢麟代,到1930年吧,干脆由蔣夢麟實任,但蕭規曹隨,校風并未人去政息。這校風表現于教,是只要你學術上有專長,能言之成理,到講臺上可以隨意發揮,直到評論各方面有權勢的。也就是在這種風氣的籠罩之下,如國學,古文家劉師培,今文家崔適,政學,?;庶h辜鴻銘,共產黨陳獨秀,可以同時并肩出入紅樓。到我入學時期,還能清楚地感到這種流風遺韻,或者描畫為蔡先生的氣度,是:“我信得過我這一群孩子,你愛怎么講就怎么講,他們不會隨風倒,所以不怕?!庇诮瘢嗄赀^去了,追懷往昔,我雖然愧未能成材,卻以曾經是“這一群孩子”中的一個而感到安慰。
蔡先生的放得開,不怕,表現在學校的學業方面,是各方面的自由發展,換句話說是盡力往深處鉆。所謂深處,是不停止于四平八穩的成說,而更往前走。前行,創了新說,其中有也四平八穩的,如劉半農的《四聲實驗錄》,是用科學數字解釋平上去入的所以然,孟心史的《董小宛考》,是用史實說話,證明董小宛不可能入清宮,與順治皇帝有情愛糾葛;有不四平八穩的,如錢賓四講古史,把《楚辭》的地名都搬到江北,顧頡剛講《禹貢》,辨古史,疑惑“禹”可能是個水蟲名,胡適之著《說儒》,推斷儒早期是助人成禮的吹鼓手。不四平八穩,可靠性也許不得不打些折扣,但究竟是往前走了一步,就精神說,比死守教條,原地踏步,有利于學術的發榮滋長。
用師范學校視為經典的“教學法”的眼睛看,把深鉆的精神和成果搬上課堂,像是不管學生的接受能力,也許不妥吧?我的感覺可以分作“一時”和“長遠”兩類。一時,聽有些課,確是感到“仰之彌高,鉆之彌堅”,輕些說也是半信半疑。可是一時變為長遠,情況就成為,總是仰高的,鉆堅的,不知不覺,自己也高了,也堅了,換為用自我陶醉的口吻說,是因為見過世面,就不同于未見過世面的。我是直到現在還覺得,學制分為小中大,到大的階段,就年齡說成了年,就知識說有了基礎,所學就應該與中小學階段有些分別。分別有形跡明顯的,如某學科的程度加深是,由學多種基礎知識變為考攻某一門也是。還有形跡不明顯的,就是上面提到的“深鉆”,換句話說,是通了四平八穩的成說之后,再往前邁一步。這當然不容易,就我上學時期的北京大學說,多數人也只能是雖不能之而心向往之。但我們總當承認,能夠心向往之就有可能為學術大廈添一塊磚瓦;不這樣,只許背教條,只能背教條,就不要說進取,連守成也難了。
再說題目的后一半,“自己的”。前面說深鉆,顯然,這鉆,動力是自己的,所得也是自己的,還要提出來單說,是因為在北京大學,這是個朱門大戶,不宜于一筆帶過。而要說,就也不得不先深鉆一下。人人都有個“自己”,而推重“自己的”,就要有個哲理的基礎,這是對“人”的尊重。自己是“人”,所以要信任自己;自己以外的人也是“人”,所以要尊重那一個自己。這是切身的哲理,像是很容易表現為常情;其實不然,大革命中的種種可以為證。且說接受此種哲理之后,依照王陽明的理論,知必表現為行。行有先來的,是破;有后到的,是立。先說破,是走笛卡兒的路,始于疑而問。傳統說子曰詩云可信,要問,為什么?什么指示說某種教義可信,也要問,為什么?問,是求拿出理據來。有些理據不是根深蒂固的,就要進一步,求拿出理據之理據來。該拿的都拿出來了,然后由“自己”甄別,認為可信,信,認為不可信,仍是不信。這甄別的力量是什么?“自己的”“理性”;理性點頭,認可,是立。自然,經過自己思考,理性作主,判斷對錯、是非,仍有可能錯。但也只能這樣,因為一,自己思考,比聽到什么,甚至命令信什么,就信什么,錯的機會總會少一些;二,我們總不當信己之所不信。
信己之所信,不信己之所不信,因為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就必致出現所信的分歧。在老北大,所信不同,爭論,各不相讓,是家常便飯。教師間,有時連校長蔡先生也卷入,在休息室(其時名教授會),在報刊上或書本中,述己之所信,駁人之所信,為我們出入紅樓的學生所習見,如蔡先生與胡適之的爭論《紅樓夢》的本事,錢賓四與胡適之的爭論《老子》的年代,就是典型的例。學生呢,絕大多數羽毛不豐,還沒有能力自立門庭,與對立面較量,但多受此種校風的“污染”,也不少只向自己理性低頭的精神。有個流傳的故事可以為證。某一門課,教師對某種內容有個講法,有個學生不同意,依北大的校風,當堂說了“自己的”。教師認為不對,未接受,兩個“自己的”頂了牛。學期考試,也許出于有意吧,教師出了論述這項內容的題。學生當然述已之所信,教師認為錯誤,判為不及格。依校規,不及格,下學期開學之后要補考,補考得的分數,九折之后記入成績冊,所以補考卷上照例蓋個戳,上寫“注意:68分及格”,用意是提醒教師要筆下留情。且說這位堅持已之所信的學生補考,仍是各不相讓,教師出題原樣,學生答卷原樣。教師心有怒氣,評60分,九折,又不及格。依校規,仍可以補考,于是又是題原樣,答原樣,評分原樣??墒沁@一次及格了,問何以故,說規定只說補考打九折,沒說再補考也打九折。
這趣談是小事,升華成為只信自己的就成為大事。都只信自己的,好不好?要看我們想造就的是什么樣的人,具體說是要馴服工具還是要能獨立思考的。時代不同,要求有別,我的想法,今日辦大專學校,這舊日的推重深鉆、推重自己的,作為一種精神,總是值得參考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