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寧可挨罵”
- 散簡集存(上)(張中行全集)
- 張中行
- 1742字
- 2021-01-07 18:04:08
題目加引號,因為是由楊絳先生的大作里借來的。楊絳先生是名作家,名翻譯家,所作所譯,我讀過一些,感到確是名下無虛士。近一個時期,我收到的贈書里有她寫的,先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的《楊絳作品集》(三卷本),后是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的《楊絳散文》。少閑,一直未開卷,日前稍得暇,不敢大舉,把后入門的單本看了一遍。所得不少,想拈出“于我心有戚戚焉”的一處,也說幾句。這是《丙午丁未年紀事》四《精彩的表演》那一節里的這樣兩句:
說老實話,我覺得與其罵人,寧可挨罵。因為罵人是自我表演,挨罵是看人家有意識或無意識的表演。(215頁)
丙午丁未是1966到1967兩年,年歲不小于不惑而又不健忘(或裝作健忘)的人都知道,只說知識分子,是俯首聽宰割的時代,多數知名的是家被抄,人入了牛棚。如錢鍾書、楊絳夫婦是剃了陰陽頭,頭頂高帽,項上掛牌,或挨斗,或陪斗,或游街。挨,陪,游,諸種被動之外,還一定要挨罵(或兼挨打),楊絳先生這句“寧可挨罵”就是挨罵的時候“心里”說的。
其時我做編輯工作,也可以算個知識分子吧,幸或不幸,借了無名的光,雖然也曾編入斯文掃地和請罪之隊,卻沒混上剃陰陽頭、戴高帽、掛牌、挨斗、陪斗、游街之類千載難逢的榮或辱的經歷。挨罵是難免的,主要是伺候外調的時候,來者不善,而且大都相信辱罵加恫嚇可以換得自己想聽到的,揭發、告密、誣陷之類。每當這樣的時候,我也是這樣想,整人與挨整間,挨整雖然不好受,卻可以受;至于整人,不要說打,就是罵,我也做不到,因為沒有張口的力量。所以套用楊絳先生的話,我是一貫主張,與其整人,寧可挨整。
何以在以斗爭為綱的偉大時代,如此甘居下游?理由有來于情的,算作落伍也罷,不算作落伍也罷,是還有孟老夫子說的“不忍人之心”,即看到別人受苦,心里不好受,看到別人因自己而受苦,心里更不好受。情,有的也許無理可講吧?如果竟是這樣,那就有不少人,看到別人受苦,心里舒服,看到別人因自己而受苦,心里更舒服,也就只好由他(或她)去。道不同不相為謀,一也。還有二,是這樣以別人受苦為樂的,總是有大力的,這力由權來,而權,可以是自己的,也可以是站在自己背后的,總之是既沒有不忍人之心,而又有權,也就真無理可講了。
記得什么人說過,“只有弱者才講理?!贝艘嗬硪?,那就坦白承認自己是弱者,講講“寧可挨罵”之理。這理可以限于己身,是寧可挨罵,不罵人,寧可挨打,不打人,縱使會有所失,卻可以保持自己的“品德”。品德?又是唯心論,有什么好?也只能行己之所信,求閉門對鏡,有勇氣看看自己的尊容而已。理還可以不限于己身。孟子說,“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姑且假定傳統的鄙視禽獸的觀點不錯,我以為,這希的一點點就表現在,高標準,如儒,愛人如己,甚至佛,愛人勝己;低標準,求自己能活的同時,不忘給別人留一些活路。以整人為樂的人是看到別人能活,尤其活得好,就氣不從一處來,于是為了消氣,就利用臂加紅箍,可以任意罵人、打人、殺人的機會,大顯其威風。這類亮相的結果是,一,出了氣;二,至少孟子會這樣看,就真不異于禽獸而不再有幾希。這樣的不異于禽獸還有兩面性,是面對無權者,張口罵,舉手打,及至向后轉,變為面對有權者,就成為君子動口不動手,山呼萬歲了。
照弗洛伊德學派的想法,“人之初”都不異于禽獸,而要能活,就需要有個有文化的社會,在其中,人要經過文而化之,成為異于禽獸。這樣看,一個群體里有為數不少的人以罵人、打人為樂,這個社會就難得安定,其極也是連有權罵人、打人的也難得活下去,活尚且不易,更不要說文明或精神文明了。近兩年是精神文明的聲音又高揚起來,如何建設,以求近于滅絕變為有?問題太大,還太難。但也可以由鑒定方面提個雖小而未必無大用的標準,是看看十二億掛零的同胞,除去不能免于父母之懷的,以罵人、打人為樂的還占什么比例,如果竟至還不少,則慣于念炎黃子孫、燦爛文化一類咒語的諸公諸婆,至少我看,就只能到炎黃廟前去痛哭流涕了。所以,講治平之道,與其多說大話,多喊口號,不如多想辦法,求寧可挨罵、寧可挨打的人多一些。這容易嗎?顯然不容易,因為要以崇高而合理的教養為土壤,總是斗、斗、斗是不成的。這樣說,“寧可挨罵”這句小話就有了不同凡響的意義,挽狂瀾于既倒要靠這個。是夸大嗎?希望還不能忘情于國家、民族前途的人都想一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