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說說奧利弗·退斯特如何險些找到一份差事,但那自然也不會是什么白拿錢的閑差
- 霧都孤兒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5915字
- 2020-11-17 14:45:31
在奧利弗犯下要求再添點兒粥那一大不敬的褻瀆神靈的罪行之后,整整一個星期他一直被明智、仁慈的董事會下令獨自禁閉在一間黑暗的小屋子里。乍一看,我們似乎也可以不無道理地假定,如果他對那位穿白坎肩先生的預言懷有適當的尊敬,他就該通過把自己的手絹的一端拴在墻上的掛鉤上,而把自己拴在手絹的另一端,從而一舉徹底證實這位智人的預言才能。不過要讓他這么辦,卻也有一個實際困難,那就是,手絹被視為奢侈品,早已由董事會開會討論,明確下令讓手絹從此在任何時候或任何時代,都完全與吃救濟的窮人的鼻子絕緣。這命令還是由他們簽字、蓋章慎重宣布的。還有一個更大的困難是奧利弗年紀還太輕,還是個孩子。他只知道整天哭泣;當可怕的黑夜來臨時,他張開他的小手捂在眼前以擋住黑暗,蜷在一個墻角里,希望睡一覺。他常會無端一哆嗦驚醒過來,于是他不停地一寸一寸地往墻角里擠,仿佛他感到在這包圍著他的黑暗和孤寂中,甚至那又冷又硬的墻面也能給他一點兒溫暖。
讓那些“該制度”的敵人不要以為,在這單獨禁閉期間,奧利弗完全被剝奪了有益的鍛煉,愉快的社會交往,或有用的宗教安慰的機會。說鍛煉,那會兒天氣清冷,他每天早晨可以在一個石頭院子中,當著班博先生的面,在一個水泵的龍頭下進行沐浴儀式,為防止他著涼,班博先生會不停地用手杖在他身上敲打,以使一種針刺般的感覺布滿他的全身。至于社交,每隔一天他會被帶到孩子們吃飯的大廳里去,在那里被當眾鞭打一頓以作為對大家的警戒。他非但完全沒有被剝奪掉獲得宗教上的安慰的權利,每天晚上到祈禱的時候,他會被連推帶踢地弄到那同一個大廳里,在那里他可以聽到孩子們一同念誦禱詞,并從中得到安慰。那禱詞中包括由董事會下令特別加上的一段,其內容是:請求上帝讓他們變得善良、品德高尚和聽話,并防止他們墮入奧利弗·退斯特的過失和罪惡之中去:該禱詞明確把奧利弗歸入只受罪惡力量寵愛和保護的人一類,說他是由魔鬼本人直接制造出來的。
一天早晨,當奧利弗·退斯特的處境正如此美妙、幸福的時候,一位掃煙筒的甘菲爾德先生,由于房東催得越來越緊,在腦子里正反復盤算著想個什么法兒,能交付欠下的一筆租金,碰巧從大街上走過。甘菲爾德先生左算右算無論如何也湊不出他實際所需的足足五鎊之數;由于被這個算術難題弄得走投無路,他一會兒絞盡腦汁,一會兒又拿他鞭下的驢出氣,而在走過習藝所的時候,他無意中看到了門上的布告。
“唷——!”甘菲爾德先生對他的驢吆喝道。
那驢這時正完全心不在焉,也許它心里正在盤算著,等它卸下車上的兩袋煙灰之后,不知是否能有幸吃到兩片美味的白菜幫子;因而,完全沒有注意到主人的命令,它繼續前進著。
甘菲爾德先生對這頭驢,而特別是對它的眼睛狠狠地罵了幾句;他還從它身后跑上來使勁敲了一下它的頭,這一敲擱在任何其他動物頭上都必會產生反響,但對驢卻不行。于是,他抓住籠頭猛地一擰它的下巴,算是十分客氣地告訴它,不能想怎么著便怎么著;這才終于讓它掉過頭來。這時他又在它的頭上敲了一下,意思要讓它待著不動,一直等到他回來。在完成這一安排后,他才向大門走過去,閱讀那布告。
穿白坎肩先生剛才在董事會會議上已把藏在內心深處的話說了個痛快,現在正背著雙手站在大門外。他已經看到了在甘菲爾德先生和他的驢之間發生的一段小小的爭執。現在看到他走過來讀那布告,不免開心地笑了,因為他一眼就看出,甘菲爾德先生恰恰是正合奧利弗·退斯特需要的一個主子。甘菲爾德先生在讀著那布告的時候,也笑了;因為他當時正想得到的恰好正是五個英鎊;至于附在五鎊錢上的累贅,那個孩子,甘菲爾德先生深知習藝所的伙食情況,料定他的身體必是瘦小干枯,正好可以用他進煙囪里干活兒。因此他磕磕巴巴又從頭到尾把那布告讀過了一遍;然后,用手一碰帽子算是行禮,他開口對那位白坎肩先生講話了。
“這里講的,先生,就是教區想讓他跟人去學徒的孩子。”甘菲爾德先生說。
“是的,伙計,”穿白坎肩的先生說,不屑地一笑,“怎么哪?”
“要是教區愿意讓他在煙囪清掃業中學習一個正當的、愉快的行當,”甘菲爾德先生說,“我正需要一個學徒,我準備要他。”
“進來吧。”穿白坎肩先生說。甘菲爾德先生先留下在驢腦袋上又敲了一下,又擰了一下它的下巴,以警告它不要乘他不在時逃跑,然后跟著穿白坎肩的先生走進了奧利弗最早和他相見的那間屋子。
“這可是個極骯臟的行當。”在甘菲爾德先生再次說明他的愿望之后,林姆金斯先生說。
“過去也有孩子在煙囪里給悶死的。”另一位先生說。
“那是因為他們為了讓他們下來,先把稻草澆上水,然后放在煙囪底下燒,”甘菲爾德先生說,“那樣燒出來的就全是煙,沒有一點兒火苗;可煙對于轟孩子下煙囪完全沒有一點兒用,因為煙只會讓他睡著,那可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小男孩一般都非常頑固,又非常懶,什么東西也不如一把燒得很旺的明火更能讓他們三步兩步出溜下來的。這也很人道,先生們,因為即使他被卡在煙囪里了,用火燒他的腳也能迫使他用力掙脫身子。”
穿白坎肩先生似乎對他的這番解釋極感興趣;但他的歡笑聲卻被林姆金斯先生的一個眼神給打斷了。接著,董事會自己聚在一起商議了幾分鐘,但他們說話聲音很低,別的人就只聽到“節省開支”,“報告中顯得好看一些”,“發一份印好的報道”幾個片斷,別的什么也聽不見了。這幾句之所以能被聽見,還是由于他們十分強調的一再加以重復。
最后,他們不再耳語了。董事會的成員一個個又都嚴肅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只聽見林姆金斯先生開口說:
“我們已考慮了你的申請,我們不能同意。”
“完全不同意。”穿白坎肩的先生說。
“決不同意。”另一位董事也附和著。
由于甘菲爾德先生正頂著已經弄死了三四個孩子的壞名聲,他因而不禁想到,也許一時鬼使神差,董事會的人想到了這件事,于是節外生枝影響了他們的談判。要真是那樣,這可完全不符合他們一般辦事的風格;但不管怎樣,他可并不特別喜歡再提起那些謠言,因而一邊揉著手中的帽子,慢慢離開桌子朝門邊走去。
“那么說,先生們,您幾位是不同意讓我領走那孩子了?”甘菲爾德先生站在門邊說。
“不同意,”林姆金斯先生回答說,“至少,由于這是一個骯臟的行業,我們認為你不應得到我們原來提出的那么多錢。”
甘菲爾德先生的臉上馬上露出了笑容,他三步兩步又回到桌子邊說:
“你們愿意出多少,先生們?行了,對一個窮苦的人別太苛刻了。你們愿意出多少?”
“照我說,三鎊十先令就已經夠多了。”林姆金斯先生說。
“十先令都應該抹去。”穿白坎肩的先生說。
“得了!”甘菲爾德先生說,“先生們,四英鎊怎么樣。就是四英鎊吧,你們會從此徹底永遠也見不到他了。行了!”
“三鎊十先令。”林姆金斯堅定地重復著說。
“行了!我給來個兩頭劈,先生們,”甘菲爾德先生糾纏著說,“三鎊十五先令。”
“一分錢也不能再多”是林姆金斯先生的堅定回答。
“先生們,你們對我可真是太狠心了。”甘菲爾德說著,開始有些猶豫了。
“得了,得了!簡直是胡說!”穿白坎肩的先生說,“就算一個錢的補貼沒有,白得到這孩子也算夠便宜的了。把他領走吧,傻瓜蛋!他正是你所需要的那種男孩兒。他時不時需要有根棍子敲打敲打;那對他有好處;他的飯食不需要花費很多錢,因為他自出生以來從沒吃過一頓過飽的飯。哈!哈!哈!”
甘菲爾德先生機警地掃視了一眼圍在桌邊的那些臉,發現它們全都含著微笑,他自己也慢慢拿出了一張笑臉,交易已談妥了。班博先生立即得知,就在那天下午奧利弗·退斯特和他的學徒合同便將一同去面見地方法官,請求批準和簽字。
為了執行這一決定,小奧利弗被從禁閉室中放了出來,還告訴他換上一件干凈襯衣,這使他不禁十分驚詫。而且,幾乎沒等他完成這一極不尋常的體育表演,卻只見班博先生親自給他端來一碗粥,另外還有節假日分發的二又四分之一英兩的面包。看到眼前的這么一大堆食物,奧利弗馬上無比傷心地大哭起來,不無道理地想著,董事會必是為了什么特殊的用場,決定把他殺掉,要不他們絕不會像這樣忙著要把他催肥的。
“不要把眼睛哭紅了,奧利弗,你應當謝天謝地,好好吃你的飯吧,”班博先生用一種無比莊嚴的聲音說,“你馬上要去給人當學徒了,奧利弗。”
“當學徒,先生!”那孩子戰戰兢兢地說。
“就是,奧利弗,”班博先生說,“因為你自己沒有父母,那么多作為你的寬厚、仁慈的父母的先生們現在要送你去當學徒:讓你找到個謀生之道,幫助你成人,盡管為此教區要花費三鎊十先令!——三鎊十先令,奧利弗!——總共是七十先令——一百四十個六便士硬幣!——就只為了一個誰也沒法喜愛的不聽管教的孤兒。”
在班博先生不得不中斷他用一種可怕的聲音發表的演說,換口氣的時候,淚珠從這可憐的孩子的臉上不停地滾下來,他痛苦地啜泣著。
“得了,”班博先生說,不再那么嚴厲了,因為看到自己的口才產生了明顯的效果,不免有一種美滋滋的感覺,“得了,奧利弗!用你的上衣的袖口擦擦眼睛,別把眼淚哭到粥里面去,要那樣,你可是太傻了,奧利弗。”他說得一點兒不錯,因為粥里的水已經夠多了。
在他們前往會見法官的路上,班博先生告訴奧利弗,到了那里他就只要顯出非常高興的樣子,在堂上的那位先生問他愿不愿當學徒,他就說真是十分喜歡就行了;對于這兩點奧利弗全都答應照辦;也因為班博先生曾微笑著向他暗示,對兩條中任何一條如有任何差錯,那可就保不準他將吃上什么苦頭了。在他們到達那公廨以后,奧利弗被獨自關在一間小房子里,班博先生告訴他一定就待在那里,一直等他再來接他。
孩子獨自待在那里,足有半小時,心一直撲通亂跳著。半小時后,班博先生伸進頭來,這時頭上已沒有了那頂翹邊的帽子,大聲說:
“啊,奧利弗,我的親愛的,跟我去見法官先生。”班博先生在講完這幾句話的時候,滿臉露出一副冷酷的極可怕的兇相,又低聲補充說,“好好記住我剛才對你說的話,你這個小壞蛋!”
聽到這兩種顯然彼此有些難以相容的說話腔調,奧利弗只是莫名其妙地看著班博先生的臉;但這位先生不讓他有機會說任何話,便拉著他走進了隔壁的一個房間:房門敞開著,房間很大,有一面寬大的窗子。在一張書桌后面坐著兩位頭上敷著白粉的老先生:其中一位在讀報紙;而另一位則借助一副玳瑁眼鏡在閱讀攤在他面前的一份羊皮紙文件。林姆金斯先生站在靠近書桌一端的前面;光洗個臉面兒的甘菲爾德先生站在桌子的另一端;另外還有兩三個穿著高筒靴,顯得很兇惡的男人待在屋里。
戴眼鏡的那位老先生,面對著那羊皮紙文件,不知不覺睡著了,在班博先生把奧利弗拉過來讓他站在桌子前邊之后,半晌誰也沒有作聲。
“這就是那個孩子,閣下。”班博先生說。
那位看報紙的老先生抬起頭來看了他一會兒,把另一位先生的袖子扯了一下,于是這另一位老先生驚醒過來。
“啊,這就是那個孩子嗎?”這位老先生說。
“就是他,先生,”班博先生回答說,“給法官大人鞠躬,親愛的。”
奧利弗振作起精神來,盡全力鞠了一個大躬。他兩眼直盯著兩位法官頭上的粉,弄不清是所有的法官坐下來時頭上便敷著那白粉呢,還是因為有了那白粉,便從此當了法官。
“那么,”那位老先生說,“我想他很喜歡掃煙囪這個職業吧?”
“他喜歡極了,閣下。”班博先生回答說;使勁捏了奧利弗一把,意思告訴他可不能說不喜歡。
“他也愿意掃煙囪,是嗎?”那位老先生問道。
“我們明天要是硬要他去干別的行當,他馬上就會逃跑的,閣下。”班博先生回答說。
“還有馬上將成為他的主人的這位——我說你,先生——你會好好待他,供給他飯食,在各方面照顧他,是這樣嗎?”那位老先生說。
“我說我能做到,那我就一定會做到的。”甘菲爾德先生生硬地回答。
“你說話很粗魯,我的朋友,不過你看上去是個直心腸的老實人。”那位老先生說,把他的眼鏡轉向等著拿到隨同奧利弗發放的那筆補貼的人,他的兇惡的面孔明露著殘酷無情的性格。但那位地方法官半由于眼神不濟,半由于思想幼稚,卻不可能看出別的人一眼就能看出的情景。
“我希望是那樣,先生。”甘菲爾德先生難看地擠擠眼睛說。
“我確信你正是那種人,我的朋友。”老先生回答說,用手把眼鏡往鼻子上摁摁,四處尋找墨水瓶。
這對奧利弗是一個性命交關的時刻。如果那墨水瓶的位置正如這位先生所料,那他準定會把筆伸進去蘸上水,在文書上簽下字,奧利弗也便會匆匆給帶走了。但是,碰巧那墨水瓶就在他的鼻子底下,于是,他十分自然地用眼睛滿桌上到處去找卻沒有找到;而在找的過程中,偶然向前直視,他的目光卻落在奧利弗蒼白的、充滿恐懼的臉上;盡管班博先生惡狠狠地望著他,還一再暗中揪他,奧利弗卻仍然滿臉露出驚愕和恐怖的表情,呆望著他的未來主人的那張十分可厭的臉,這神情即使一位半盲的地方法官也不可能視而不見了。
老先生停下來,把筆放下,看看奧利弗,又看看林姆金斯先生;林姆金斯一副得意和滿不在乎的樣子正打算捏出一撮鼻煙。
“我的孩子!”老先生在桌上傾過身子來說。聽到他的聲音奧利弗不禁一哆嗦。他這種表現也許是可以原諒的,因為老先生的聲音很溫和;而生疏的聲音總會讓人吃驚的。他不禁渾身哆嗦,哭泣起來。
“我的孩子!”老先生說,“你臉色蒼白、神情驚慌,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教區管事,你站得離他遠一些,”那另一位法官說,把文件放在一邊,很感興趣地湊過身子來,“啊,孩子,告訴我們是怎么回事,不要害怕。”
奧利弗雙膝跪倒在地,交抱著兩手,請求他們還把他關到那間黑屋子里去。他們可以讓他挨餓——打他——如果他們愿意,也可以殺了他——可千萬別讓他跟那個可怕的人走。
“啊哈!”班博先生顯得無比莊嚴地舉起雙手,揚起頭說,“啊哈!在我所見到過的善于裝神弄鬼的孤兒中,奧利弗,還沒有一個比得上你這么厚顏無恥的。”
“閉上你的嘴,教區管事。”在班博先生說出他的一連串成語之后,那另一位老先生說。
“我請求閣下原諒,”班博先生說,不相信自己沒有聽錯,“閣下您是在對我講話嗎?”
“正是對你。閉住你的嘴。”
班博先生完全驚呆了。竟然吩咐教區管事閉上嘴,這簡直是反了!
戴著玳瑁眼鏡的老先生看看他的同伴,他會心地點點頭。
“我們拒絕批準這個文書。”那老先生說,一邊把那份羊皮紙文件扔到一邊去。
“我希望,”林姆金斯先生吞吞吐吐地說,“我希望二位法官不要僅僅憑了一個孩子的證詞就認為教區當局有什么行為不當之處。”
“法官方面現在還不準備對這個問題發表任何意見,”那第二位老先生很干脆地說,“把孩子帶回習藝所去,好好看待他。這看來對他十分需要。”
當天晚上,那位穿白坎肩的先生堅定不移、萬分肯定地斷言,奧利弗將來不僅得絞死,還會被五馬分尸。班博先生帶著陰郁的神秘的神情搖搖頭說,他希望他將來可能有個好結果;這時甘菲爾德卻插嘴說,他希望他能跟他走;盡管他在許多問題上和教區管事意見一致,他這個愿望和他說的好結果可完全是背道而馳的。
第二天早上,公眾再一次得知,奧利弗·退斯特又一次招人領養,任何人只要愿意收下他便可以得到那五個英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