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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總序
孫勝忠
作為這套《麥卡勒斯文集》的譯者之一,應《文集》責編宋玲女士之邀為其作總序,我感到既有義務也很榮幸。下文首先簡介麥卡勒斯在文學史上的地位及其作品的接受情況和當下性,然后對麥卡勒斯小說逐一做個概述,以便讀者對這套文集有個總體把握。在評介的基礎上,我將進一步對麥卡勒斯的創作風格、作品的重要主題、小說之間的關聯,以及最新的研究動態等略做探討,以期為研究者提供參考。
麥卡勒斯無疑是美國文學史上一位重要的作家。1947年,麥卡勒斯就被評選為“美國最佳戰后作家之一”,幾乎同時,她被稱為“最佳美國女小說家”;1951年《紐約時報》“感謝美國是卡森·麥卡勒斯的國家”,而《時代》雜志則宣稱“麥卡勒斯是美國最重要的當代作家之一”。遺憾的是,1967年,麥卡勒斯在50歲的時候就因病英年早逝,說到她的不幸離世,傳記作家弗吉尼亞·斯賓塞·凱爾(Virginia Spencer Carr)感嘆道:“20世紀的美國失去了其孤獨的獵手。”其實,麥卡勒斯何止是20世紀的重要作家之一,今天的讀者和研究者還在不斷地欣賞和研究她的作品,并能發掘出新意,這說明,她也屬于21世紀。下面略舉幾個例證以說明麥卡勒斯的當下影響力。2001年美國文庫出版了麥卡勒斯的小說集,并于2004年第二次印刷;2002年美國上演了她的劇作,《紐約時報》稱這是對麥卡勒斯及其作品“恢復興趣的最新證據”;2014年麥卡勒斯協會(Carson McCullers Society,創立于1990年)再次活躍起來,選舉了新的協會領導人,吸納了“致力于研究這位偉大的美國作家”的成員;2017年在意大利的羅馬舉辦了“世界的卡森·麥卡勒斯(1917—2017):慶祝卡森·麥卡勒斯誕辰100周年國際會議”。[1]上述數例已足以說明麥卡勒斯的當下性,但更重要的還是要看她的作品與當代社會,尤其是美國社會現實的關聯性。例如,麥卡勒斯的作品常常涉及種族歧視與暴力,這與美國眼下的種族現狀是否相關呢?答案當然是肯定的。奧巴馬2008年甫一當選為美國總統,就有人宣稱美國已進入所謂“后種族時代”,仿佛種族問題已成過去。但這一美麗的標簽很快就被現實擊得粉碎,因為隨后在美國密蘇里州的弗格森及其他城市接二連三地發生了警察槍殺黑人青年的事件,從而引起極大的爭議與抗議。這種無處不在的種族歧視以及黑人暴力死亡案件令人不禁想起麥卡勒斯創作的《沒有指針的鐘》,如其中的“布朗訴托皮卡教育局案”、舍曼因移居白人區被炸死等。小說中的種族暴力威脅、暴民心態與美國今天的種族沖突如出一轍,因此,麥卡勒斯的小說必然會給人們帶來對美國歷史、現狀和未來的新的思考。這也說明了我們今天重譯、重讀麥卡勒斯小說的當下意義。
這套文集收錄了麥卡勒斯的五部長篇小說和一部《麥卡勒斯短篇小說全集》,幾乎涵蓋了作者的全部小說作品。長篇小說分別是《心是孤獨的獵手》(1940)、《金色眼睛的映象》(1940年分期發表在《時尚芭莎》上,1941年以書的形式出版)、《傷心咖啡館之歌》(1943)、《婚禮的成員》(1946)和《沒有指針的鐘》(1961)。
讀者要想了解麥卡勒斯小說的主題和創作風格最好還是從她的《心是孤獨的獵手》讀起。這倒不是因為這是她創作的第一部小說,而是因為這部小說幾乎涵蓋了她此后所有作品的主題、題材以及她意欲探討的有關人性和社會等深層次的問題。《心是孤獨的獵手》的背景是美國南方腹地,人物是遭到社會疏離的弱勢群體,主題主要表現為孤獨與無望的愛。
故事開始時,兩個聾啞人——約翰·辛格和斯皮羅斯·安東尼帕羅斯——已在一個屋檐下生活了十年,這兩個性格完全不同的人結成了一種神秘的友誼:身材高挑、敏捷、聰明的辛格非常迷戀肥胖臃腫、冷淡、神情恍惚的希臘人安東尼帕羅斯。在他們生活的那個蕭條的棉紡廠小鎮上,大多數人臉上都常常露出饑餓和孤獨絕望的神情,而他倆似乎一點也不孤獨。只不過他們付出的感情并不對等:辛格給予;他的朋友接受;一個是愛者而另一個是被愛者,似乎都沉浸在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中,倒也相安無事。可突然間,這一寧靜被打破了,安東尼帕羅斯神秘地生了場病,病好后,他像變了個人似的,成了麻煩制造者:偷東西、沖撞陌生人,甚至在大庭廣眾之下撒尿。盡管辛格對此很傷心,悉心照料,傾其所有為朋友解決他所造成的麻煩,但他最終還是無計可施,精神錯亂的希臘人被送到兩百英里之外的精神病院。
在接下來的幾個月里,辛格不知不覺間成了另外四個人生活的焦點,這些人都希望在他身上尋覓一種神秘的形象,以圓他們自己癡迷而支離破碎的夢想。12歲的米克·凱利是個假小子,表現出對音樂的獨特稟賦,在她的想象中,辛格具有某種精神和諧,這使她想起莫扎特。黑人醫生本尼迪克特·科普蘭長期以拯救黑人為使命,啞巴對他來說象征著極其罕見的白人的同情心。杰克·布朗特是個激進的工人運動組織者,但他的語言天賦勝于行動,對他而言辛格仿佛是天賜的,因為布朗特誤以為只有啞巴愿意傾聽,并能理解自己。咖啡館的老板比夫·布蘭農刻意觀察咖啡館的各色人等,在他看來,辛格是個再恰當不過的靜觀對象,因為大家的注意力都在他的身上。然而,所有這些人都不知道辛格對安東尼帕羅斯的愛,也沒有意識到他們對他的興趣給他帶來的困惑。當得知安東尼帕羅斯的死訊時,辛格自殺了,留下的只是他的那些追隨者或崇拜者們的思考和悲傷。
與《心是孤獨的獵手》相比,《金色眼睛的映象》色調顯得更加灰暗,充斥著性反常、窺淫癖、自殘和謀殺等情節,因而出版伊始便遭到詬病。故事發生在20世紀30年代美國南方腹地的一個兵營,按照敘述者的說法,其中的人物涉及“兩名軍官、一個士兵、兩個婦女、一個菲律賓人,還有一匹馬”。其中一名軍官是韋爾登·彭德頓上尉,他是一個倍受壓抑、隱藏極深的同性戀者,對其妻子的情人非常著迷;另一名軍官是莫里斯·蘭登少校,這個行為隨便的公子哥在與精力充沛的莉奧諾拉·彭德頓初次見面兩個小時之后,便在黑莓叢里發生了關系。那個天真、顯得愚笨的士兵——二等兵艾爾基·威廉斯偶然間從窗戶里目睹了裸體的彭德頓太太,于是便開始偷偷摸進她的臥室,癡迷地窺視熟睡中的她,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另一名女子是弱不禁風、神經衰弱的艾莉森·蘭登,因遭受嬰兒夭折、丈夫出軌等連續打擊,竟然用園藝剪刀將自己的兩只乳頭剪了下來,好在她有菲律賓籍用人阿納克萊托陪伴,從他那里得到了些許的安慰。深得莉奧諾拉喜愛的那匹馬——“火鳥”由威廉斯飼養,卻遭到彭德頓上尉的鄙視和虐待。經過一系列冒險和潛伏跟蹤之后,彭德頓對沉默寡言的威廉斯產生了復雜的感情——既愛又恨,直到他發現這個二等兵潛伏到他妻子的臥室時,他才意識到威廉斯的眼中只有他的妻子,于是,他槍殺了這名士兵。
在某些評論家看來,《傷心咖啡館之歌》比《金色眼睛的映象》更令人滿意,因為在這部小說中,麥卡勒斯避開與更擅長心理描寫和組織小說情節結構的作家競爭,明智地轉向描寫一個更適合自己才能發揮的有限的區域。這是個昏暗的、與文明社會隔離開來的南方小鎮。咖啡館的主人艾米莉亞·埃文斯小姐,是一個黑黑的高大女人,骨骼和肌肉長得像個男人,雖稍微有點斜眼,但還算是一個好看的女子。她生性孤僻,對異性愛不感興趣,曾有過一段為期十天的婚姻。咖啡館前身是一個經銷飼料、谷物等土特產的商店,除此之外,艾米莉亞還擁有一家釀酒廠,因此,她很有錢。她不僅是個強悍的商人,還是一位頗有一點以解除百姓痛苦為志向的巫醫。除了喜歡打官司之外,她日子一直過得很平靜,直到她30歲那年的春天,生活發生了變化。她愛上了來投靠她的遠房表哥雷蒙·威利斯,一個駝背的矮子,患有肺結核的同性戀者。這便驗證了麥卡勒斯的一句話:“最稀奇古怪的人(the most outlandish people)都能夠成為愛的觸發劑。”有了愛情,艾米莉亞變得溫柔、優雅了許多,而且愛說話了,而作為被愛的雷蒙也變得得意洋洋、神氣活現,還有點貴族氣。隨著人氣旺盛,商店逐漸變成了咖啡館。小鎮上的那種懷疑、隔離和怨恨的氣氛也逐漸被溫暖和友誼的氛圍所取代。然而,艾米莉亞對雷蒙的愛并沒有得到回報,相反,這個矮子蓄意乞求艾米莉亞的前夫,馬文·梅西,一個刑滿釋放人員的關注,并與其合謀,取走艾米莉亞百寶箱里的所有東西、砸爛她的鋼琴和釀酒廠,還企圖毒死她,然后一起逃之夭夭。在接下來的幾個月里,艾米莉亞任由咖啡館荒廢,也放棄了行醫治病,最終成為一個隱居者。小鎮又回到從前那種荒涼、死氣沉沉的狀態。
如果說《傷心咖啡館之歌》所揭示的人性顯得有些神秘,甚至怪誕的話,那么,《婚禮的成員》就容易接近得多,故事也顯得更加生動活潑,因此,有評論家認為這是麥卡勒斯最好的作品。《婚禮的成員》共分為三個部分,分別對應青少年成長歷程的三個階段:萌發對生長環境的不滿;滿懷不切實際的理想;幻滅及對人生局限性的認識。故事的敘述者是主人公弗蘭琪·亞當斯。第一部分主要描述弗蘭琪感受到的壓抑和孤獨,連自己的心都仿佛“擠成一團”,因此,她打算離開鎮子,到別的地方去,永不回來。這個12歲、沒有母親的少女是個行為似男孩的頑皮姑娘。四月以來,她一直被一種朦朧但強烈的不滿壓得喘不過氣來,在炎熱的八月,她第一次遭遇少年危機。她感到自己是個孤獨的人,不屬于任何一個組織的成員。于是,她展開自己豐富的想象力——想到北極熊和冰屋;把貝殼放在耳邊就仿佛能聽到墨西哥灣的潮汐;想到她的哥哥簡維斯和他的新娘簡妮絲在冰雪覆蓋的教堂里的婚禮。她憑沖動做任何事情,但所做的一切總是錯,根本不是她真正想做的。為此,她把自己的美好希望寄托在未來,第一部分結束時,她得意洋洋地宣告,她將成為她哥哥婚禮的成員。
在第二部分,弗蘭琪受到新的歸屬感的鼓舞,發現婚禮前的那天既神奇又獨特,似乎對這個世界有了新的認識。她就像一只被釋放出來的動物,可以在她此前從未見過的地方游蕩。她還自稱為弗·簡茉莉,當簡茉莉在那個難忘的星期六早晨醒來時,她感到她的哥哥和新娘仿佛就睡在她的心底,這使她立刻想起星期天的婚禮。她換掉不合身的衣服,對那套本來就整潔的粉紅色的裙子又做了番修飾。她似乎一夜間長大了,第一次理解了她父親的日常起居,一貫叛逆的她對父親也有了某種柔情。她還短暫地不再將自己與他人隔離開來,夢想著婚禮結束后遠走高飛。
但在第三部分,在試圖逃離家庭失敗后,她認識到自己此前的夢想有多么幼稚:“婚禮就像一場超乎她能力的夢,或像一臺不聽她管控也不該有她角色的戲。”按照她表弟約翰·亨利的話來說,“猴子死啦,好戲完啦”。此時,她又被稱為弗蘭西斯。在婚禮上,她一直想對新郎和新娘說:“我太愛你們倆了,你們就是我的‘我們’。”可是,她一直沒有機會說,最終只是大喊:“帶上我!”而哥哥和新娘已絕塵而去。事情并沒有就此結束,弗蘭西斯還是打算離家出走,在給父親留下一封信后,她竟然鬼使神差地要去“藍月亮”旅館見那個被她砸倒在地的士兵,結果被警察抓住沒有走成。此時,她覺得,“大世界太遙遠,她是不可能再參與其中了。她又回到夏季的憂懼里,回到原先那種與世隔絕的憂懼里——而婚禮敗筆使憂懼加速升級為恐懼”。小說結尾,約翰·亨利因腦膜炎死亡,哈尼被捕入獄,而一直在她家當廚子,陪伴她長大的貝拉妮斯也將不再為她家服務了。已經13歲的弗蘭西斯似乎比原來的弗蘭琪理性了許多,放棄了幻想,也在設法與環境達成某種妥協。但她并沒有變得更討人喜歡,對環境變化她似乎有些麻木——對約翰·亨利的死和貝拉妮斯即將離開她家好像并不關心。失去夢想的弗蘭琪與別人已沒有什么區別,換個角度來說,她已融入了社會。
總之,《婚禮的成員》情節緊湊——僅集中描寫一個12歲的女孩幾天里發生的事情;主題特色鮮明——聚焦于主人公的心理變化,緊緊圍繞她的夢想與挫敗講述故事。這部小說還常常被歸為成長小說之列,但筆者認為,它并不是典型的美國成長小說,因為美國成長小說的結局通常表現為主人公與社會決裂,而不是融合。
麥卡勒斯忍受病痛的折磨,歷經10年,艱難地完成了她的最后一部小說——《沒有指針的鐘》的創作。這部小說雖然聚焦于死亡,但視野顯然更為開闊,它將個人的生死、成長與美國南方的種族危機結合在一起。麥卡勒斯對主人公馬隆死亡過程的描寫可能與她自身的體驗有關,因為在她生命的最后階段,隨著健康狀況的日益惡化,她不得不時時面對死亡,也難免思考死亡的問題。但她畢竟是個藝術家,死亡主題只是小說的一個方面,她由此生發開來,涉及多重主題。在我看來,這是麥卡勒斯格局最壯闊、最有闡釋意義的一部小說。
小說中有四個主要人物:J.T.馬隆,40歲的藥房老板;馬隆的朋友,一個激進的白人至上主義者,84歲的前國會議員福克斯·克蘭恩法官;法官的孫子,19歲的約翰·杰斯特·克蘭恩,以及一個藍眼睛的黑人青年舍曼·皮尤。
小說開始時,馬隆得知自己患有白血病,他知道自己一定會死,但不知道何時會死,因此,他就像一個看著沒有指針的鐘的人。馬隆素來性格溫順,像頭綿羊,任由別人安排他的生活。也許是因為意識到自己即將死亡,他突然產生了頓悟,有了自我認知,覺得自己從來就沒有真正地活過。盡管被死亡意識所困擾——他到底什么時候會死,但他還是決心在生命行將結束前的幾個月里獲得自我,從而使他的人生有某種意義。同樣在尋找自我的還有杰斯特——這個小伙子尚未決定他這輩子要干什么。盡管他有許多短暫的興趣,但他覺得還沒有受到任何特定職業的召喚。這種未定的生存狀態很可能與他的出身有關。他雖然有顯赫的家庭背景,但他對自己的父母一無所知,因為在他來到這個世界之前,他的父親就已經自殺身亡,而他的母親也在生產他的時候不幸去世。所以,他一直渴望了解自己的父母,尤其是探尋他父親自殺的原因,由此小說引出了另一個主題——種族問題。這個問題與舍曼密切相關,這個黑人青年也一直渴望了解自己的身世。舍曼·皮尤是個棄兒,他的姓——皮尤(Pew)——就來自人們發現他時的情形,他被人遺棄在教堂里的一個靠背長椅上,英文中的“pew”就是教堂內靠背長椅的意思。
小說將舍曼父母的身份之謎與杰斯特父親的自殺之謎嫁接起來,因為杰斯特斷斷續續從他爺爺——老法官——那里了解到自己父親的自殺竟然與舍曼父母有關。杰斯特身為律師的父親約翰愛上了他的一個當事人,一名白人女子——利特爾太太。利特爾太太的黑人情人瓊斯因“謀殺”了她的丈夫而受審。約翰為其辯護,試圖說服陪審團,瓊斯殺人屬于自衛,事實也是如此,但這次由老法官主持的審判被證明是對司法和正義的嘲弄——無辜的黑人最終被絞死。在法庭上,利特爾太太拒絕對瓊斯作不利的證明,因輸了官司,她在審判后不久就死于分娩,臨終之時,她詛咒杰斯特的父親。辯護失敗、審判不公、愛情受挫以及當事人的死亡,這一切令約翰極其沮喪而憤怒,于是,他開槍自殺。而舍曼·皮尤就是利特爾太太與黑人瓊斯的兒子。
杰斯特終于了解到老法官與其兒子約翰——杰斯特的父親——在種族問題上意見相左,在這方面,杰斯特也與一手將其撫養長大的爺爺針鋒相對。杰斯特天生就具有開明的思想,在得知社會不公是造成他父親人生悲劇的部分原因之后,他的進步思想得到了進一步強化。于是,他決定子承父業,也當一名律師,完成父親的未竟事業。父親的遭遇以及他自己的親身經歷教育了杰斯特,使他找到了人生的方向。而舍曼就沒有他這么幸運了,盡管他最終也破解了自己的身世之謎,但他無意,也不可能被白人社會所接納,而是決定以行動與種族主義社會抗爭。于是,他不斷挑釁白人社會,最終選擇以搬進白人居住區的行為來表達對種族隔離的不屑。在得知白人種族主義者要因此轟炸舍曼的房子后,杰斯特多次警告他,但他拒絕逃離,結果被炸死在自己租住的房子里。這次恐怖襲擊事件也涉及馬隆,因為在抽簽決定誰去炸舍曼的房子時,這個簽不幸正好被馬隆抽中了,但他拒絕去執行這項“任務”。一輩子都在聽命于人的馬隆這次似乎也找到了自我,盡管事后不久他就因病而死,但他得到了些許安慰,因為他畢竟自主作了一次道德選擇,也算為自己活過一回。在麥卡勒斯的這部絕筆之作中,尋找自我成了突出的主題,但視域更為寬廣,因為除了死亡這一文學中的永恒主題之外,《沒有指針的鐘》還涉及個體的成長、種族主義以及與此相關的道德選擇等。
這套美國文庫版《麥卡勒斯文集》首次完整地收錄了麥卡勒斯20部優秀的短篇小說,集成《麥卡勒斯短篇小說全集》。其中,除了令人難忘的故事《澤倫斯基夫人和芬蘭國王》和《樹·石·云》等之外,還收錄了她以前沒有被收錄的有關民權運動的故事《游行示威》。
麥卡勒斯的短篇小說同樣寫得精彩,也涉及其長篇小說中常見的主題:孤獨、種族歧視以及人與人之間微妙的感情等,而且似乎在不經意間往往能給讀者帶來意想不到的啟發。例如,在《傻子》中,16歲的敘述者就得出了一個發人深省的“真理”:“如果一個人很崇拜你,你會鄙視他,不在乎他——然而,正是對那個根本不注意你的人,你卻往往很崇拜。”短篇小說中有不少關涉少年成長的主題,也就是我們常說的成長小說中涉及的問題——青春期的躁動、莫名的惆悵和孤獨等。其中有關逃離這一美國文學中的常見主題尤其引人注目。例如,在《無題》中,敘述者就說道:“每個人都有想出逃的時候——無論跟家里人相處得有多好。他們都覺得不得不逃離,因為他們曾經做過某事,或是因為他們想做某事,又或許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的理由。也許這是某種漸漸產生的渴望,讓他們覺得必須出去,去尋找某種東西。”這種逃離的沖動既有人對環境不滿的誘因,又有對未來充滿幻想的成長因素。《無題》對少年的性萌動描寫得細致而含蓄,當主人公安德魯夜晚獨自行走在寂靜而偏僻的地方時,某種陌生的聲音總令他不安:“有時候,它聽似一個女孩子的笑聲——溫柔地笑個不停。而有時,它卻是一個男人在黑暗處的呻吟。這聲音就如同音樂,只是沒有固定的形式——它讓他駐足傾聽,而后顫抖,這跟一首歌的效果一樣。當他回家睡下之后,這個聲音仍然揮之不去;他會在黑暗中輾轉反側,僵硬的四肢互相摩擦,因為他無法得到片刻的安寧。”可能正因為這種情境的觸動,使他對家里的女廚子維塔利斯產生了欲望,每當他回家看到她時,他都會說“我餓了”這三個字,即便剛吃飽了也一樣。于是,“看著維塔利斯就跟吃東西一樣愉快,他的目光總是圍著她轉”。維塔利斯的理解是:“你就是想有件事可做才吃東西的,因為你不知道有什么其他的事情可做。”這里的“餓”顯然暗示的是性饑渴。終于有一天,當17歲的安德魯在維塔利斯家見到她時,“他感覺到自己再一次聽到了他在深夜的時候曾經在這條街上聽到的那種奇怪的聲音”。于是,他們之間發生了“一直在心底蓄勢待發”的那種事。事后,他前往“佐治亞州某個較大城市”,一別三年后,他在返鄉途中,在南方某個不知道名字的鎮子的車站餐廳里回憶了以前所發生的事情。麥卡勒斯的這類小說寫得感情細膩,但讓人有種不確定感。
值得一提的是,這部短篇小說集還首次收錄了麥卡勒斯的《游行示威》,這使讀者能夠從短篇小說的角度更全面地了解這位作家的創作,也為全面研究麥卡勒斯提供了難得的文本資料。
《游行示威》講述的是因一座黑人教堂——希爾頓錫安教堂——被炸引發的一場游行示威。游行隊伍從錫安第一浸信會教堂出發前往亞特蘭大請愿。一路上,自由請愿者既得到部分人的支持,也受到一些人的嘲弄,還遭遇了三K黨徒的威脅。在離亞特蘭大還很遠的時候,他們就遭到了警察催淚彈的襲擊,在離目的地尚有三英里遠的花枝鎮,全體請愿者遭到警察的逮捕,不過,在獄中關了一夜后,他們就被放了出來。出獄后,他們高唱“我們一定會勝利”,繼續向亞特蘭大進發。這個故事比較真實地反映了20世紀中期美國種族矛盾的現實。其實,麥卡勒斯的小說中常有種族歧視的情節,以《沒有指針的鐘》為甚,但在短篇小說中,《游行示威》是唯一一篇專門描寫種族歧視和民權運動的小說。但正如小說最后所說的,“這不是一次可以……改變歷史的游行示威,甚至都算不上是一次民權運動。可參與的每一個人身上都發生了變化”。小說以白人青年吉姆·格雷參加游行為中心:他從家鄉止水村出發,跟隨游行隊伍一直走到一百英里以外的亞特蘭大州議會大廈。一路上,他與同樣來參加游行的黑人青年奧德姆·威爾遜經歷了由生疏到結下友誼的過程,還穿插了他與校友珍妮特·卡爾佩伯之間的愛情故事,以及他的高中英語老師羅莎·卡爾佩伯與圣公會牧師喬治·湯普森之間閃電般的愛情和求婚過程。總之,正如小說的敘述者所說的,“參與的每一個人身上都發生了變化”。
麥卡勒斯的短篇小說涉及的主題同樣廣泛,但往往會選擇從一個青少年的眼光來打量成人世界。
麥卡勒斯是個備受爭議的作家,爭議始于她1940年發表的《心是孤獨的獵手》,并伴隨著她的整個創作生涯。爭議者大致可分為兩個陣營:批評主要來自職業書評家,而贊譽則來自小說家和文學批評家。這或許說明,麥卡勒斯屬于那種“作家的作家”(writers'writer)之類,其作品不容易立刻對讀者產生親和力,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說,她的小說不是用來愉悅讀者的,而是要教育讀者。但她的“教育”并非簡單的說教,而多采用微言大義的寫法,向讀者展示人性和人的心靈,她對事物,尤其是對人性,有一種很特別的感悟力。可以說,麥卡勒斯獨特的感悟能力是她的個性,也是她作為藝術家獨創性的表現,而這兩個方面均集中表現在她對人性的深刻揭示和對人的靈魂的拷問。
麥卡勒斯獨特的悟性和新穎的表現手法決定了她的作品需要闡釋和細心體悟,方能領會其妙處,因此,讀者不僅要有一定文學方面的知識儲備,還要有人生經歷的積淀,并能在閱讀時調用自己心靈深處那些微妙的人生體驗。例如,在《婚禮的成員》中那個12歲的弗蘭琪常常感到渾身不自在,她不知道自己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但她能感覺到自己的心受到擠壓,覺得“世界很小”。其實,這是接近青春期的少女生理和心理上發生的微妙變化,但作者并不明言,而是讓讀者自己去細心體會,同時也給讀者造成一種閱讀期待,隨著小說呈現越來越多的細節,讀者才會慢慢地領悟到主人公內心世界的變化及其成因。弗蘭琪在12歲零10個月的時候,她的身高已達到五英尺五又四分之三英寸,此時,她非常擔心自己會成為一個“怪胎”。當父親說她都12歲了,不能再跟他一起睡覺的時候,她開始對父親有些“怨恨”。所有這些都是她青春期的煩惱,而這些煩惱必然與性有關。于是,麻煩就開始了,她與一個叫巴尼·麥基恩的小伙子在他家車庫里犯了“一宗怪誕的罪孽”,這種罪到底壞到什么程度,她并不知道,只是感到惡心,恨不得要殺了巴尼。所以,當她的哥哥帶著新娘回家宣布將要結婚時,想到他們就會給她痛苦的感覺,這時弗蘭琪可能聯想到她與巴尼犯下的“罪孽”,于是,她問貝拉妮斯和第一個丈夫結婚時多大年紀,得知她13歲就結婚了,弗蘭琪不明白她為什么這么年輕就結婚。顯然,弗蘭琪是因為她與巴尼的那種事情使她想起了婚姻的問題。讀者這時才會明白,為什么小說一開始她對婚姻這件事感到迷惑:“真奇怪……就這么發生了。”作者就是如此細致地描述主人公的感受,逐漸交代事情原委的。
從探索人的心靈出發,麥卡勒斯的小說著重描寫人的孤獨——孤獨造成人的壓抑和怪異行為,以及突破孤獨的愛的力量。
麥卡勒斯小說中的人物多半是孤獨的,故事多涉及因缺乏與他人的親密關系或交往而造成的孤獨感。《婚禮的成員》開篇就說,12歲的主人公弗蘭琪就已經很久不是一個成員了,“她既不歸屬于任何團體,也不是任何成員。弗蘭琪孤零零的一個人,在家門口晃蕩,她內心惶惶”。整部小說讀起來就仿佛是在聽弗蘭琪對一個不存在的上帝訴說自己的孤獨感及由此帶來的苦痛。這個“徘徊在門廊之間”的少女總是處于入口處,從來就不是真正地在里面,也不是真正地在外面。《金色眼睛的映象》中的彭德頓上尉是個同性戀、施虐狂、癮君子和有盜竊癖的人,但更重要的是,他是個精神孤獨者,甚至可以說,正是由于孤獨才造成了他的上述怪異行為。《傷心咖啡館之歌》是麥卡勒斯作品中最悲傷的,其中,有關精神孤獨和愛的本質及其作用得到更充分的展示和處理。因此,從純粹諷喻或寓言的角度來說,《傷心咖啡館之歌》是麥卡勒斯最成功的小說,歐文·豪稱之為“美國人創作的最優秀的小說之一”。[2]
麥卡勒斯的小說還將孤獨與人的身份追尋聯系起來:失去身份就會產生孤獨感。杰斯特、舍曼在探尋自己身世時感到無比孤獨,因此,他們都渴望與他人建立某種聯系,而建立聯系的最佳方式就是愛,理想的愛。杰斯特缺乏父母的愛,又不愛他的爺爺——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于是對舍曼產生了一種畸形的情愫,而舍曼因為從來沒有享受過母愛,他總是想象自己的母親就是瑪麗安·安德森——美國黑人女低音歌唱大師,20世紀著名的歌唱家。《婚禮的成員》中的弗蘭琪由于不屬于任何一個團體,也不屑依附于任何一個特定的人,因此,她渴望的是“我的我們”(the we of me)。
麥卡勒斯似乎認為,擺脫精神孤獨仰賴的是愛的力量。在她看來,孤獨的原因之一在于人們缺乏交流,而通常的語言交流往往是不成功的,只有通過愛這種理想的交流方式,人才有可能達到目的。在《心是孤獨的獵手》中,她形象化地表達了這一觀點。在這部小說中,主人公約翰·辛格是個聾啞人,但這一缺陷并沒有妨礙他對愛的體驗,在小說中所描繪的愛中,這是唯一令人滿意的,而這種愛的滿足恰恰是因為它不是通過語言表達而獲得的。當然,這種滿意或滿足也只是相對而言,因為辛格的愛并沒有得到對方——斯皮羅斯·安東尼帕羅斯,一個“神情恍惚的希臘人”——的回報,而且他不久就死了。因此,小說傳遞了一個悲觀的訊息,那便是,雖然愛是將兩個男人連接起來的唯一力量,但愛絕非完全是雙向的,而且受制于時間,隨著愛戀對象的死亡而衰減。唯一的安慰就是在愛存續期間,它對施愛方有益,使他能夠短暫地排解孤獨,從而得到慰藉。[3]
可悲的是,麥卡勒斯小說中的愛仿佛都得不到回報,都是無望之愛。《沒有指針的鐘》中的杰斯特暗戀舍曼,后者毫無感覺,還經常折磨他;馬隆的女兒埃倫愛杰斯特,杰斯特幾乎都不知道她的存在;舍曼崇拜他的房東,黑人齊普·馬林斯,換來的只是齊普的虐待;杰斯特的父親約翰愛上了利特爾太太,但得到的只是她臨終前的詛咒;《心是孤獨的獵手》中約翰·辛格的愛也沒有得到斯皮羅斯·安東尼帕羅斯的回報;《金色眼睛的映象》中的彭德頓上尉暗戀二等兵威廉斯,威廉斯對此絲毫沒有察覺;艾莉森·蘭登與阿納克萊托——蘭登夫婦的菲律賓籍用人之間的關系也一樣;《傷心咖啡館之歌》中的艾米莉亞更不用說,她對其表哥雷蒙·威利斯的愛不僅沒有得到回報還被他害得幾乎一無所有。因此,作者對愛得出了極其悲觀的結論:
存在戀愛的人和被愛的人,這兩類人是全然不同的。通常來說,被愛的那個僅僅是激發體,把戀愛的那個長久積壓于心底的、沉默的愛情激發了起來。……因此,任何愛情的價值和性質完全取決于這戀愛的人自己。
正是因為這個道理,我們絕大多數人更愿意戀愛而不是被愛。幾乎每個人都想做戀愛的那個人。道理很簡單,許多人嘴上不說,內心卻是這么覺得,處于被愛的地位是不堪忍受的。被愛的人對戀愛的人是既怕又恨,是有最充分理由的。因為戀愛的人永遠只想將那被愛的人剝個赤膊精光,讓他暴露無遺。戀愛的人猴急地渴望與被愛的人發展任何一種可能的關系,哪怕這種經歷給他帶來的只有痛苦。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麥卡勒斯筆下的人物有一個突出的悲劇性格特征:他們往往將愛施與那些不可能接受他們愛欲的人。這使得她的作品總是散發著一股怪誕和異常的味道,仿佛非此就不是她的風格。如《金色眼睛的映象》中的彭德頓上尉居然迷戀他的妻子莉奧諾拉的情人——蘭登少校以及常常趁夜色潛入他妻子臥室的二等兵威廉斯,《沒有指針的鐘》中老法官的孫子約翰·杰斯特·克蘭恩始終對黑人男孩舍曼·皮尤有一種得不到回報的情愫等等。在威廉·巴特勒·葉芝的詩歌《為我女兒祈禱》(Prayer for My Daughter, 1919)中,他提及女性在選擇情人時的一種妙不可言的矛盾現象:“毫無疑問,可敬的好女人/就著肉吃沙拉古怪迷人/豐饒角就此盡毀。”就愛情而言,麥卡勒斯小說中的許多人物吃的就是這種“古怪的沙拉”(crazy salad),尤以《傷心咖啡館之歌》為甚,其中每一對情人都極不般配——丑的與美的,女繼承人與罪犯,侏儒般的男人與高大強壯的女人。小說似乎表明,激情是人類最持久、最不可思議的一個謎。愛人者的選擇往往是隨心所欲、令人難以置信的,但一旦相愛,就愛得持久而堅定,令人稱奇,如艾米莉亞對雷蒙的愛,辛格對安東尼帕羅斯的愛。而且,愛既能迫使人屈服,也能使人溫柔。例如,艾米莉亞愛上雷蒙后性情大改,不再急躁,也很少跟人打官司了,連惡棍梅西自從迷上艾米莉亞后在禮儀和行為上都有所改善。但愛也能令人毫無防備,愛人者往往會遭遇斷然拒絕或背叛,甚至遭到攻擊,如梅西婚后遭遇艾米莉亞冷漠的拒斥,艾米莉亞遭到雷蒙的背叛和攻擊等。
在麥卡勒斯苦心經營的異化世界里,在她著力描述的孤獨的人物背后,我們仿佛看到一個渴望溫暖和柔情的麥卡勒斯。正如現實中的麥卡勒斯一樣,她總是以眼睛來傳達一種親密感,雖不是實際上的身體接觸,但在眸子里折射的是靈魂的交流。[4]可以說,《心是孤獨的獵手》中的米克·凱利就是麥卡勒斯的替身,這個12歲女孩的性格就是麥卡勒斯自己那個時候性格的生動體現;《婚禮的成員》中的弗蘭琪·亞當斯也是自傳式的主人公。所以,麥卡勒斯說:“我成了我書寫的人物,我感謝拉丁語詩人特倫斯,他說道:‘凡是顯示人性的沒有什么與我不相容。’(Nothing human is alien to me.)”這就是麥卡勒斯的“美學信條”和她的“小說藝術”。[5]她所刻畫的人物雖然顯得怪誕,但卻深刻地揭示了人性。
總體而言,麥卡勒斯更擅長在有限的范圍內集中描寫小人物或邊緣人物,刻畫他們的性格特點和心理變化。如《婚禮的成員》主要寫一個12歲女孩的歡樂和苦惱;《傷心咖啡館之歌》聚焦于主人公艾米莉亞·埃文斯小姐的命運變化。這些故事雖然格局不算高大,但往往寫得感人。而她在寫較為復雜的故事時則常被認為技術不夠嫻熟,如《金色眼睛的映象》中有關謀殺的描寫顯得不夠自然,《心是孤獨的獵手》的結尾就有點機械。很顯然,麥卡勒斯一直在試圖拓寬她的視野,她經過10年艱難的創作鑄就的最后一部小說——《沒有指針的鐘》便是明證。這部小說力圖將一個受到癌癥威脅的瀕死之人的生存危機與南方受到種族主義困擾的社會危機聯系起來,將一個以自我為中心的小世界鑲嵌在一個廣闊的社會圖景之中,格調更高、視野更開闊。但這樣的努力并沒有獲得批評家應有的賞識,反而遭到詬病,尤其是在小說出版之初。譬如,有人認為,由于她當時病重,這種寫法與她的天性相悖,因此,小說在心理直覺的描寫和文化分析上顯得捉襟見肘。[6]但公允地說,小說以主人公馬隆得知自己身患絕癥開始,到他最后死亡結束,以“等死”為線索,為故事提供架構,將小說中的其他幾個與死亡有關的主題連接在一起,顯示了作者較高的駕馭能力。而且,小說既有細膩的心理描寫,也有深刻的社會和文化分析,其中還穿插了有據可考的歷史事實,因此并非像早期論者所說的那樣單薄。
從有關麥卡勒斯的研究現狀來看,社會語境的變化給麥卡勒斯的作品帶來了新的批評視角和跨學科的研究方法。譬如,在對待同性戀這個主題上,傳統的研究方法通常采用的是傳記式的批評,將小說中的同性戀描寫與麥卡勒斯自己的同性戀傾向聯系起來。但在21世紀,人們越來越關注人類與環境之間的相互作用以及人與動物之間的關系。于是,研究者便對諸如《金色眼睛的映象》這樣的小說展開酷兒—后人文主義研究,在酷兒解讀的基礎上增加了后人文主義的透鏡,將小說中人類和非人類身體的重要性置于同等重要的地位。小說中那匹叫作“火鳥”的馬被列為悲劇的“參與者”,它對人類主人公的自我認知發揮了重要作用,從而瓦解了人與非人這對二元對立。從這個角度來看,彭德頓上尉的虐馬行為,一方面表現為他試圖恢復自己對同性戀傾向的控制,另一方面也顯示了他維持人與動物之間等級區分的企圖,這樣,他對動物的壓制就與他對自己同性戀傾向的抑制聯系了起來。這種新的批評視角和方法是對過去的觀點——諸如,《金色眼睛的映象》真實地洞悉了性反常,但只隨意描寫了一系列俗艷、夸張的插曲,令人震驚,但沒有啟發,更沒有連成一個更大的情節模式或意義[7]——的一種反撥。
早在1961年,戈爾·維達爾就斷言:“在所有的南方作家中,[麥卡勒斯]是最有可能歷久彌新的”。[8]事實證明,麥卡勒斯的作品至今沒有褪色,鑒于她小說中所涉及的問題與當下社會問題密切相關,我們有理由相信,她的藝術之花在將來也不會凋萎。
關于麥卡勒斯其人其作有談不盡的話題,我還是就此擱筆,讓讀者諸君盡早進入麥卡勒斯那略顯怪異,卻迷人而發人深省的藝術世界吧!是為序。
2019年10月于松江大學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