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奧利弗·退斯特的成長 教育和董事會
- 霧都孤兒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7363字
- 2020-11-17 14:45:31
在接下去的十來個月中,奧利弗變成了一種有計劃的背信與欺騙行為的犧牲品。他是靠人喂養(yǎng)大的。這幼小孤兒挨餓、受苦的情境由習藝所當局及時報告了教區(qū)當局。教區(qū)當局鄭重其事地詢問習藝所當局,目前有沒有一個“在所內”定居的婦女,可以為奧利弗·退斯特提供他所必需的照顧和奶水。習藝所當局謙恭地回答說,當時沒有合適的人。于是,教區(qū)當局慷慨和仁慈地決定,奧利弗當被“寄養(yǎng)”出去,換句話說,他將被送到相距約三英里的一個習藝所分所去,那里有二三十個違犯貧民法的少兒罪犯,由一位每個小人頭每周收費七個半便士的上了歲數(shù)的女人照看,不受什么亂吃零食或穿衣服太多的干擾,整天在地板上打滾兒。每周七個半便士的伙食費對一個孩子來說,可以吃上滿不錯的飯菜;七個半便士可以買來很多食品,足可以填飽他的肚子,并讓他撐得難受。但這位老太太可是一個富有經驗的機靈人;她知道怎樣對孩子最好;而對于怎樣對她自己最好她更有一個明確的算計。所以,她把孩子們每周伙食費中的一大部分扣留下來,歸她自己使用,從而使得為這教區(qū)新生的一代所花的費用,比原來規(guī)定用在他們身上的數(shù)目,就更少了;從而為他們在苦難的深淵中找到一個更深的坑;借以證明她是一個偉大的富有探索精神的哲學家。
誰都知道曾有另一位勇于探索的哲學家,他提出了一個偉大的理論,認為一匹馬什么都不吃也可以活下去。他還用他自己的馬十分成功地做出示范,做到使它一天就吃一根稻草了,而且若不是它在有幸品嘗到第一餐空氣美食之前二十四小時便一命嗚呼,他準能把它養(yǎng)成一頭什么東西也不要吃的精力旺盛的烈性牲畜了。對受托精心照看奧利弗·退斯特的這位太太來說,不幸的是,她的探索活動也只能產生同樣的結果;因為,每當一個孩子盡力只靠最少量的、最稀薄的食物活下去的時候,他十之八九總會或者由于缺吃少穿病倒了,或者由于照顧不到掉進火里了,或者由于意外被憋個半死了;在上述不論哪種情況下,那可憐的小東西一般總會被召喚到另一個世界去,在那里去和他在這個世界上從未見過面的先輩團聚。
有時,由于一個教區(qū)孩子在翻身時沒有被人注意而摔傷或者在洗澡時無人看管給燙死了——這后一種情況倒極少發(fā)生,因為在寄養(yǎng)所里洗澡可是十分罕見的事——陪審團會感到有必要提出一些煩人的問題,或者教區(qū)會眾會起而造反,簽名抗議。不過這類冒失行動很快便會被教區(qū)醫(yī)生提出的證明和教區(qū)管事的證詞壓下去的;因為永遠由前者來解剖尸體,他會報告說,什么也沒找到(那可真是太可能了),而后者總是永遠會按照教區(qū)的需要向上帝發(fā)誓提出證詞;這正可以表示他的一片忠心。此外,董事會還會定期到寄養(yǎng)所看看,不過他們動身前總讓教堂管事先告知一聲,他們要來了。因而他們來到的時候,孩子看上去一個個還都干干凈凈;此外又還能要求什么呢!
我們也不能希望這種寄養(yǎng)辦法將會產生非常出色或豐盛的成果來。在奧利弗·退斯特過九歲生日的那天,他完全是一個蒼白、瘦弱的孩子,個頭兒矮小,渾身無肉。不過造化或者遺傳卻讓奧利弗·退斯特有一副堅忍、剛毅的性格。感謝寄養(yǎng)所的微薄的飲食,他的胸懷倒得到了長足的發(fā)展;恐怕連他終于能度過他的九歲生日都應歸功于這一條件。不管怎么,反正這一天正是他的九歲生日;而且他還特別邀請了,由于無理地拼命喊餓和他一同挨了一頓毒打,并被一同鎖進煤屋的另外兩位小先生,加以慶祝。而正在這時寄養(yǎng)所的好管家曼太太,卻因為意想不到,驚慌地看到教區(qū)管事像幽靈一樣正十分費力地要打開花園正門上的小門。
“我的老天哪!班博先生,是您嗎,先生?”曼太太裝出一副無比高興的神態(tài)從窗口伸出頭去問道。“(蘇珊,把奧利弗和那個小東西帶到樓上去,馬上給他們洗澡。)我的天哪!班博先生,見到您我是多么高興啊,千真萬確!”
這位班博先生是個大胖子,脾氣暴躁;所以對這個充滿熱情的問候他并未以笑臉作答,卻只是使勁搖晃著那個小門,接著還給了它狠狠的一腳,除了教區(qū)管事誰也不敢這樣踢。
“天哪,瞧瞧,”曼太太說,向外跑去——因為那三個孩子現(xiàn)在已經被弄上樓去了——“您瞧瞧!我只顧照看那些可愛的孩子們,竟然忘了園子門從里面拴著!請進來吧,先生,請進來,班博先生,快請,先生。”
盡管這邀請還伴著深深一禮,應該可以讓一位教堂執(zhí)事消氣了,但這位教堂管事卻仍然氣鼓鼓的。
“教區(qū)官員總是為了和教區(qū)孤兒有關的教區(qū)事務才來到這里,”班博先生手里抓著手杖問道,“這樣讓他們在園門外久等著,合適嗎?或者能說這是表示尊敬的態(tài)度嗎?你知不知道,曼太太,你也是,我可以說,一位教區(qū)代表,而且是領取薪金的?”
“我剛才的確還正在,班博先生,對一兩個最喜歡您的孩子說,您一會兒就要來了。”曼太太無比謙恭地回答說。
班博先生一向認為自己辯才超人,自己的身份非同一般。現(xiàn)在他已顯示了前者,證實了后者。他的情緒慢慢緩和下來。
“行了,行了,曼太太,”他較為平靜地說,“可能真是像你說的那樣;可能真是。前面帶路,咱們進去吧,曼太太,因為我有正事要辦,有幾句話得說說。”
曼太太把教區(qū)管事領進了地上鋪著磚的一間小客廳里,給他搬過一把椅子來;殷勤地把他的翹邊兒的帽子和手杖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班博先生擦了擦剛才因為趕路額頭上冒出的汗,滿意地望著面前的翹邊帽笑了。是的,他笑了。教區(qū)管事也不過是人:班博先生笑了。
“請不要對我要說的話生氣,”曼太太滿臉堆笑地說,“您剛才跑了很遠的路,您說是不是?要不我也不提這事了。請問,您要不要喝一丁點兒什么,班博先生?”
“一丁點兒也不喝。一丁點兒也不喝。”班博先生說,一邊威嚴地但十分輕快地揮著他的右手。
“我想您愿意嘗嘗的,”曼太太說,她已注意到他說不喝的口氣和他說話時的姿態(tài),“就一丁點兒,加上點涼水和一塊方糖。”
班博先生咳嗽了一聲。
“怎么樣,就一丁點兒。”曼太太仍勸說著。
“你要讓我喝什么?”教區(qū)管事問道。
“嗨,為了在這些乖乖孩子們不舒服的時候,給他們兌達菲糖漿,我只得在家里經常預備著一瓶,班博先生,”曼太太回答說,伸手打開墻角的一口櫥柜,從里面拿出一個瓶子和一個玻璃杯來,“是杜松子酒。我不騙您,班博先生。就是杜松子酒。”
“你給孩子們喝達菲糖漿,曼太太?”班博先生問道,兩眼甚感興趣地直盯著她調酒。
“啊,天知道,我確實常給他們吃達菲糖漿,盡管價錢很貴,”那女保育員回答說,“我不能看著他們在我眼前受折磨,您知道,先生。”
“那是,”班博先生表示贊同說,“那是,你決不能。你是一個仁慈的大娘,曼太太。(這時她把杯子放在他的面前。)我一有機會一定向董事會提出這件事,曼太太。”(他把酒杯拿過來。)“你有一顆母親的心,曼太太。”(他攪動著那加水的杜松子酒。)“我——我衷心地為你的健康干杯,曼太太。”說著他一口喝下了半杯酒。
“現(xiàn)在,談談正事,”教區(qū)管事說,同時掏出了一個羊皮面的筆記本,“那個湊合著有個教名的奧利弗·退斯特今天該是九歲了。”
“祝福他,是的。”曼太太插嘴說,用她的圍裙的一角揉紅了她的左眼。
“而盡管早提出了十鎊的賞金,后來又增加到二十鎊。盡管本教區(qū)盡了最大的,我要說是非人的努力,”班博先生說,“我們卻始終沒能查出他的父親是誰,他的母親現(xiàn)在何處,姓甚名誰,情——情況怎樣。”
曼太太驚異地舉起雙手來;然而在想了一想之后她卻忍不住問道:“那他怎么又會有什么名字呢?”
教區(qū)管事十分驕傲地坐直身子說:“是我創(chuàng)造的。”
“您,班博先生?”
“我,曼太太,我們按A、B、C、D……的順序給拾來的棄兒取名字。上一個是S,我叫他斯伍博。接下去是T,我叫他退斯特。再有新來的下一個將叫昂溫,再下一個叫費爾金斯。一直到字母表的最后一個名字我都已經想好了,等到我們用過了Z,我們便會再從頭來。”
“瞧,您可真是滿肚子的學問,先生!”曼太太說。
“得了,得了,”教區(qū)管事說,顯然對這奉承話頗為滿意,“也許我應該如此,也許我應該如此,曼太太。”他喝完了杯中加水的杜松子酒接著說,“奧利弗年歲已大,不應該讓他再待在這里了,董事會決定讓他回到所里去。我現(xiàn)在便是親自來把他帶走的。所以,讓他馬上來見我。”
“我馬上去把他帶來。”曼太太說,走出去領孩子。奧利弗經過一次草草的洗刷,剛剛洗去了在他臉上和手上結嘎巴的泥污,便被他的仁慈的女保護人帶進這間屋子里來了。
“給這位先生鞠個躬,奧利弗。”曼太太說。
奧利弗向著椅子上的管事和桌子上的翹邊帽之間鞠了一躬。
“你愿意跟我走嗎,奧利弗?”班博先生十分氣派地說。
奧利弗正要說他隨時都十分樂意跟任何人立即離開這里,而他一抬起眼睛,卻看到曼太太正站在教區(qū)管事的椅子背后,滿臉殺氣地對他晃著拳頭。他馬上領會她的意思了。因為那拳頭曾無數(shù)次落在他的身上,使他不能不一想起來還心有余悸。
“她也同我一起去嗎?”可憐的奧利弗問道。
“不,她不能去,”班博先生回答說,“不過她有時候會去看望你的。”
這話對那孩子并不是什么極大的安慰。不過,盡管他年紀很小,卻已懂得如何裝出一副戀戀不舍,依依惜別的樣子來。要讓這孩子立即擠出幾滴眼淚來,可不是什么難事。如果你要哭,饑餓和最近受到的虐待便都是極有用的幫手;而奧利弗還真哭得非常自然。曼太太對他千擁萬抱,還給了他一件他真正十分需要的東西,一塊涂著黃油的面包,她是怕他到了習藝所顯得太餓了。奧利弗手里拿著那片面包,頭上戴著棕色棉布做成的教區(qū)小帽,便隨著班博先生走出了這從沒有一句好話或一張好臉,照亮他陰暗童年的可怕的家。然而,當那村舍的大門在他身后關上的時候,他卻立即陷入了兒童的巨大的悲傷。盡管留在他身后的這些曾和他一同生活在苦難中的小伙伴們全都十分可憐,他們卻是他所結識的唯一的朋友;面對這廣闊的世界,一種可怕的孤獨感第一次滲入這孩子的心中。
班博先生邁著大步走著;小奧利弗緊緊抓住他的鑲著金線的袖口,跟在他后面緊趕,每走不到半里地他總要問一聲他們是不是“快到了”。班博先生對他的這類問話總只是不耐煩地簡單回答一聲;因為一杯加水的杜松子酒在他的胸懷中暫時喚起的慈悲心腸到這會兒已化為烏有了;他仍然又露出了教區(qū)管事的真面目。
到習藝所之后,班博先生把他交給一個老婦人去照看便走開了,但奧利弗來到這里總共還不到一刻鐘,剛剛吃完第二片面包,他卻又回來了;告訴他今天晚上正好木板子[1]開會,還通知他,木板子說要他立即去和它見面。
一時弄不十分清楚一塊活的木板究竟是怎么回事,奧利弗對這個消息不免頗感到吃驚,也拿不定主意自己到底是該笑還是該哭,但他也沒有時間思考這個問題;因為班博先生用手杖在他頭上敲了一下,讓他清醒過來;又在他背上敲了一下,讓他振作起精神來;吩咐他跟著他走,便把他帶到一間寬大的粉刷過的房子里來,房子里有十來位身體肥胖的先生,圍著一張桌子坐著。在桌子的最上端,在一把比其他椅子都高一些的扶手椅上,坐著一位長著一張大紅圓臉的特別胖的老先生。
“向木板鞠躬。”班博說。奧利弗抹掉了存留在眼中的兩三滴眼淚;眼前看不見什么木板,只有那張桌子,倒也不錯,他也就對它鞠了一躬。
“你叫什么名字,孩子?”那位坐在高椅子上的先生問道。
一下子見到這么多闊佬兒把他嚇壞了,他止不住直發(fā)抖;這時教區(qū)管事又在他背上敲了一下,弄得他哭了起來。由于這兩個原因,他回答的聲音很低,而且吞吞吐吐;因此,這時一位穿白坎肩的先生說他是個傻子。這卻是使他打起精神來的最有效的辦法,他立即完全放松了。
“孩子,”那坐在高椅子上的先生說,“你聽我說,我想,你知道你是個孤兒吧?”
“什么是孤兒,先生?”可憐的奧利弗問道。
“這孩子是個傻子——我早就看出來了。”那位穿白坎肩的先生說。
“別說話!”最初說話的那位先生說,“你知道你已經沒有了父母,而是由教區(qū)撫養(yǎng)大的,這你知道吧?”
“知道,先生。”奧利弗傷心地哭泣著,回答說。
“你哭什么?”穿白坎肩的先生問道。這也的確是一件超出常情的事。這孩子究竟為什么哭呢?
“我希望你每天晚上都做禱告的,”一位聲音粗啞的先生說,“為那些喂養(yǎng)你、照顧你的人們禱告——像一個基督徒一樣。”
“做的,先生。”那孩子結結巴巴地說。剛才說話的這位先生無意中說出了一個真理。如果奧利弗曾為喂養(yǎng)他、照顧他的人祈禱,那他便將完全像一個基督教徒,而且還是一個非常出色的基督教徒。但他沒有,因為沒有人教過他。
“行了!你到這里來將受到教育,并學會一門有用的手藝。”坐在高椅子上的那位紅臉的先生說。
“所以,明天早上六點鐘你就得開始去摘麻絮。”那個粗暴的穿白坎肩的先生補充說。
為了感謝他們在摘麻絮這個簡單的勞作中一舉而完成上述兩大善舉,奧利弗在教區(qū)管事的引導下又深深鞠了一躬,然后他便被匆匆領到一間大房子里去;在那里的一張臟亂的硬板床上,他哭泣著終于睡著了。這對于充滿人情味的英國法律是多么出色的一個證明啊!它竟然容許一些靠救濟活著的孩子睡覺!
可憐的奧利弗!他忘掉身邊的一切幸福地沉睡著的時候,完全沒有想到,就在那一天,董事會已做出了對他一生的命運都有重大影響的決定。那就是:
要知道這個董事會的成員都是些非常明智、思想深刻、洞察事理的人:當他們把他們的注意力轉向貧民習藝所的時候,他們立即發(fā)現(xiàn)了一個一般人難以發(fā)現(xiàn)的問題——窮人都很喜歡這個地方!對于較窮苦階層的人民來說,這是一個正常的公共的游樂場所;一個什么都不用花錢的酒館;一年到頭有由公家供給的早餐、午餐和晚餐;簡直是一座磚石砌就的人間樂園,在這里整天游玩卻什么工作也沒有。“啊哈!”董事會顯出深明內情的神態(tài)說,“我們這些人一定要對這種情況加以糾正了;我們一定得馬上結束這種狀況。”因此他們立下一條規(guī)矩,所有的窮人都可以在——待在習藝所里緩慢地餓死,或者離開這里立即給餓死——二者之間做出自己的選擇(因為他們決不強迫任何人,那是肯定的)。有鑒于此,他們和水廠定下無限制供水的合同;卻和谷物商人言定只是按時供給極少量的燕麥片;每天發(fā)放三頓稀粥,每星期兩次各發(fā)一個蔥頭,星期天多發(fā)半個面包卷兒。他們在涉及婦女的問題上還制訂了許多明智、仁慈的規(guī)章,這里也就不必細說了;由于法院的訴訟費用太貴,他們慈悲地自己來負責讓已婚的夫婦離婚;就是說,他們不再像以往一樣強迫一個男人養(yǎng)活妻子兒女,卻為他解脫掉贍養(yǎng)妻兒的負擔,讓他變成個光棍!單憑這兩條,要不是因為把申請救濟總和貧民習藝所聯(lián)系在一起,真沒法兒說,從社會的各個階層不知會出現(xiàn)多少人要申請救濟了;但董事會的人全都深謀遠慮,他們早已防著這一麻煩事的發(fā)生。他們讓救濟不可分割地跟習藝所和稀粥聯(lián)系在一起,這就會把他們嚇跑了。
在奧利弗來到新居后最初的半年中,那套制度已完全普遍實行。一開始由于喪葬費用劇增,還有所有受救濟的貧民,在喝過一兩個星期的稀粥后,衣服全都松松垮垮,籠不住瘦小干枯的身軀,而必須改小,這不免使開支大增。但是,習藝所的人數(shù)和吃救濟的人同樣都日益減少了;這使得董事會十分高興。
孩子們吃飯的地方是一間石頭砌的大廳,在它的一端,有一口大銅鍋,到開飯的時候,廚師專門穿上一條白圍裙,在兩個婦女的幫助下,從那鍋里舀粥分給大家。這種美餐,每個孩子可以分到一碗,但僅僅一碗——除了遇上盛大的節(jié)日,他們還可以另外分到二又四分之一英兩面包。他們用過的粥碗永遠用不著刷洗。孩子們會用勺兒把它們刮得锃亮;在他們做完這件事后(這從來不會花費太多的時間,因為那勺兒幾乎和碗一樣大),他們便會盯著那口銅鍋,仿佛他們連那支鍋的磚都能吃得下去;同時,他們全都使勁嘬自己的手指頭,盼望著從什么地方嘬到一點兒無意中濺出來的粥嘎巴兒,男孩子一般胃口都非常好。奧利弗·退斯特和他的伙伴們忍受這慢慢餓死的折磨已經三個月了;最后他們都饑餓不堪,實在耐不住了,以致有一天,一個個頭顯得特別大的男孩,他可從沒受過這種罪(因為他父親原來是開小飯鋪的),凄慘地對他的伙伴們表示,要是他每天不能再加一碗粥,恐怕有一天夜里,他會把睡在身邊的一個碰巧十分瘦弱的小家伙給吃了。他那餓瘋了的眼神是那么可怕;他們全都對他的話信以為真。于是大家一同計議;最后決定用抽簽的辦法決定,由誰在當天吃完晚飯后出面去找廚師,要求再添一碗;結果奧利弗·退斯特中簽了。
晚上到了,孩子們各就各位。穿著廚子制服的大師傅走過來,站在大銅鍋旁邊;他身后站著幾個貧民幫手;粥開始分下去了;對著一點兒不能飽腹的食物卻說了很長一段禱告詞。稀粥下肚了,孩子們紛紛彼此耳語,并向著奧利弗擠眼;他身旁的一個孩子更用胳膊肘推他。他盡管是個孩子,卻實在餓得難以忍受,痛苦得什么也顧不得了。他從桌子邊站起來;手里拿著碗和勺子,真的走到大師傅面前,對自己能如此大膽不免也有些吃驚,說:
“求您,先生,我還要再添一點兒。”
那廚師是一個身體強壯的大胖子;但他止不住臉色煞白了。他滿臉驚愕的神情呆呆地對著這個小叛亂分子看了好一陣兒,最后竟止不住用手扶著銅鍋來支撐自己的身子。那些助手也都為這意想不到的事驚住;孩子們也都嚇呆了。
“什么!”廚師終于有氣無力地說。
“求您,先生,”奧利弗回答說,“我還要添一點兒。”
廚師舉起粥勺向奧利弗頭上打去;反剪住他的雙臂,尖著嗓子大聲叫教區(qū)管事。
當班博先生萬分激動地沖進會議室的時候,董事們正嚴肅地進行秘密會議,他對那位坐在高椅子上的先生說。
“對不起,林姆金斯先生!奧利弗·退斯特提出要多添飯!”
滿屋的人為之一驚。每個人的臉上都顯出驚慌失措的神態(tài)。
“要多添!”林姆金斯先生說,“鎮(zhèn)靜些,班博,仔細回答我的問題。你是說他在吃完按飲食單分配給他的晚餐之后,另外還要添?”
“正是這樣,先生。”班博回答說。
“那孩子將來準得給絞死。”那穿白坎肩的先生說,“我斷定他將來得給絞死。”
對這位先生的預言性的意見誰也沒有反駁。一場熱烈的討論開始了。最后下令將奧利弗立即禁閉起來。第二天一早在大門邊貼出一張布告,提出不論任何人,如愿把奧利弗·退斯特從教區(qū)接出去,將會得到五鎊酬金。換句話說,任何一個男人或女人,不論從事任何職業(yè)、行當,或買賣,如需要找個學徒工,便可以得到奧利弗·退斯特,另外還可以得到五鎊錢。
“我一生中再沒有任何事比這個更讓我深信不疑的了,”那位穿白坎肩的先生在第二天早晨敲門時看了看那張布告說,“我一生中再沒有任何事情比這個更讓我深信不疑的,那就是這孩子將來準得給絞死。”
我打算到時候再來說明,這位穿白坎肩的先生的話究竟對與不對,如果我現(xiàn)在就試圖講明,奧利弗·退斯特的一生是否真落到一個如此悲慘的結局,那也許會破壞了讀者對我正講著的這個故事的興趣(假定它還有些趣味的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