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清歡心急如焚地自山腰上飛奔而下,一路上幾乎摔倒好幾次。當他下到分岔路時,這才看見同村的四五個大人都守在那里。
他一顆懸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只是還未等他高興,那幾個大人便兇神惡煞般地抓住他,將他一把扛在肩頭,準備帶回去。
葉清歡此時才意識到,自己和飛羽在祭典時私上囚牛峰,已經是犯了大忌。
他被其中一個滿臉胡須的壯漢扛在肩上,倒也省了下山的氣力。只是當他想到,回去要面對那一根手腕粗細的鞭子,便不由得苦著一張臉。
也不知,陸飛羽挨了多少遍打…
葉清歡雖平日里總和陸家村的小孩作對,但因為他的叔父葉河珞做了這村子唯一的教書先生,是以在陸家村享有很高的地位。因此村里的大人一般也對葉清歡另眼相待些。
此時他們見葉清歡已經被捉到,懸著的心便放了下去。其中一個臉上帶疤的男人,見葉清歡苦著一張臉,便打趣道:“清歡啊,你這次沒得救了,你叔父已經請了村規,在宗祠等你一夜了。”
葉清歡聞言打了激靈,雖然他經過那三年的熬骨之痛,已經不大懼怕疼痛了。但想想在眾目睽睽之下,屁股被人家抽鞭子,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另一個長相老實的人也附和道:“除非你像飛羽一樣,有白云觀主那樣的神仙替你求情。”
“哎,陸老四,昨晚來的是葉家大公子吧?怎么變成白云觀主了?”旁邊另一個人出言糾正錯誤道。
“放屁,陸老二你是不是故意找茬啊?昨晚將飛羽帶回的是葉家大公子不假,但向老村長求情的卻是白云觀主。”他忿忿道。
“葉家大公子昨晚也說話了,要收飛羽做徒弟,難道這就不算求情?”陸老二反駁道。
葉清歡趴在大胡子的肩頭,聽著他們之間的爭吵,大致了解到陸飛羽已經安全無恙地回到陸家村,并且被葉家大公子,以及白云觀主爭著要收為徒弟。
他本來還擔心陸飛羽生死未知的心,忽然就變得失落起來。
也許此生,都追不上你了吧?陸飛羽。
扛著葉清歡的大胡子見他不說話,以為他被嚇到了,便出言安慰道:“你放心啦,到時候即使葉先生要打你,村長也會保住你的。飛羽也說了,錯不在你。”
葉清歡苦笑了一聲。以往他聽到這些,勢必要一蹦三尺高。但這次,從封印空間里出來后,他的心智已經成熟多了,他聽得出大胡子話里話外對陸飛羽的艷慕和看好。
四周幾個大人,此時似乎意識到葉清歡心情不好,因此也不再插科打渾,都沉默著,偶爾用眼神交流一下看法。
一路無話。
當他們走到陸家村的宗祠時,已經是下午時分了。
黑色而肅穆的宗祠門口,黑壓壓地站了百十口人。葉清歡抬眼看去,遠遠地便看見在宗祠的門匾下面站著的幾個人。
他趴在大胡子肩頭細細辨認了下:慈眉善目的是老村長,拿書的是自己的叔父,那個玄色道袍仙風道骨的應該是白云觀主,抱白色長劍的是葉家大公子么?還有陸飛羽也在那里啊…
他看著站在尊貴位置的陸飛羽,心里說不出是嫉妒還是難受。他只是下意識地攥緊手指。
他望著臉色淡如水的叔父,想到:舍棄了一身根骨,只是擔心村里的人會受到傷害的我,從來都是白擔心的啊?陸飛羽因為根骨好被人垂青,所以便不用受罰。而我,則必須在這里挨打?
葉清歡沒有覺得后悔,也沒有覺得怎樣的不公。他只是有些悲哀地想,只是很悲哀地想:或許我的人生,就只能平平淡淡地過去吧…
書中劍九指破境而出后,九式劍冠絕天下,風頭一時無兩,萬眾矚目。
而這個熬骨而出的幼童,或許便將一直如此,仰人鼻息吧?
大胡子走到人群外圍,將葉清歡自肩頭處放下來。
葉清歡站在黑色的土地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
冷的,熱的,擔憂的,幸災樂禍的,不一而足。
葉清歡沒有理會眾人的目光,他只是看著門檻處的陸飛羽,那一身寶藍色的衣服,將他襯托的愈發的氣宇軒昂。葉清歡的眼神便更加晦暗了起來。他低下頭看著自己落在地上的影子,那黑色的影子躺在地上,仿若是只將要垂死的蟲子,一如他此刻的心思。
陸飛羽也看著他,雪白的赤足,破舊的灰布衣,以及垂散頭發下更加白皙的臉,心里只是想著:他這一夜究竟去哪里了?究竟發生了什么?怎么他現在這般沒有斗志?
“跪進來。”葉河珞捧著白色的經書,看也未看他一眼,淡淡地說道。
葉清歡聞言,只抬頭看了一眼自己一向溫雅如玉的叔父,然后他咬著牙,在周圍所有的目光中,便慢慢跪了下去。
他以膝著地,穿過所有人的視線,朝眼前那座肅穆的宗祠跪去。
陸家村的人心里無不大驚,葉河珞擺出的明顯是要逐葉清歡出村的姿態。這太過驚訝之下,竟然沒有一個人出言阻止什么。
所有的人都眼睜睜地看著葉清歡,一步步跪過去。
葉河珞率先走進宗祠,老村長嘆了一口氣,便緊隨其后,接著是葉家大公子,白云觀主,以及陸飛羽。
葉清歡低著頭,跪在最后面。
陸家宗祠面積不是很大,前后不過三丈的距離。正北面的墻上是一個神龕,上面擺滿了陸家先輩的靈位。
在煙霧繚繞的香案上,擺了一根手指粗細的皮鞭。
葉河珞將手里的經書放在袖口里,在香案前點了三枝清香,拜了拜。
此時葉清歡才剛剛跪進來。
“葉生,此事還是就此揭過吧。清歡他在山上呆了一夜,想必早就累了,你還是帶他去歇息吧。”老村長拉住了準備去取皮鞭的葉河珞道。
葉河珞搖了搖頭,帶著一貫輕淡的語氣,道:“他闖的禍村長你也是知道的。我賠不了什么,只能在此最后一次請一請村規,難道村長不許么?”
老村長見他這般一說,知他必定會離開這里。因此又是重重地嘆了口氣,不再說什么。心里說不清是慶幸,還是悲哀。
村里有資格進入宗祠的男人們,真真切切地聽見葉河珞說出要離開的話來,皆臉色大變。心里都思忖著如果他走以后,陸家村的教學事業又該由誰來完成?
陸飛羽也心下一驚。這一點也不像昨晚說好的啊,當時葉大叔和爺爺不是還說,等清歡回來,會不追究他的罪過的。他想著,再向葉清歡看去,只見他一言不發地跪在地上,一動不動。
葉家公子和白云觀主,先前聽陸飛羽說還有一個葉清歡上了囚牛峰前的九龍階,當時還以為是怎樣驚才絕艷之輩,因此也許諾保他不受責罰。如今一見,卻是資質平平,甚至連一點根骨也沒有,頓時大失所望,失了為他求情的興致。
葉河珞走到他的身前,舉著鞭子,道:“我平日里教你,不妄言,不好斗,不生非,不亂德,你可還記得?”
他不說話,也不動彈,只是低著頭,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視你為己出,今日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打你。”葉河珞冷著臉,皮鞭隨著他的話音,重重地落在葉清歡的背上。
只一下,便皮口肉綻,血肉模糊。
葉清歡卻是吭也不吭一聲。
四下的村民們皆不由得倒吸了口冷氣,心里想著,這平日里弱不經風似的葉先生,怎么力氣這么大?
葉河珞眸子里浮出一絲不忍之色,但他手上帶血了的鞭子,還是高高舉了起來。
而在他鞭子準備落下時,一個弱小的身影卻是從祠堂外闖進來。她一把跪在葉清歡的身前,大無畏地看著葉河珞,道:“先生,你曾說君子尚公,你現在這樣做,卻是不公平!”
此人正是陸小枝。
陸飛羽和她的父親身體齊齊一震。尤其是她父親,心里一會兒還道:我這閨女在這么多的眼皮底下,竟敢這樣出言維護個男的,確實有老子我當年的膽氣啊!一會兒又想到:清歡雖比小枝小兩歲,但長相也不錯啊,做女婿挺好的。但當他看到宗祠前的靈位時,不禁大驚失色,一百多年來,宗祠可從沒有女人進來過啊…
他偷偷地看了一眼老村長,見他沒做太大理會,便稍稍松了口氣,指望她趁人家沒意識到,怎么來的,再怎么跑回去算了。
“陸飛羽和葉清歡同在祭典時上山,陸飛羽不用受罰?清歡就必須受罰?難道就因為他能夠修道,所以便要高人一等嗎?”陸小枝聲音雖有羞色,但還是堅定地說完。
葉河珞看著這少女,良久,才長長地嘆了口氣。道:“罷了,罷了,清歡,明天我們便離開這里。”他說完便不再看眾人一眼,只是捧著書從祠堂里離去。
老村長和其它的人也隨即出去,煙繚霧繞的宗祠里,不一會兒只剩下跪著的葉清歡,小枝,以及站在那里發呆的陸飛羽。
陸飛羽在那里想了一會兒,還是走到葉清歡的身邊,和小枝一起將他扶起來。
然后三人一起走了出去。
葉清歡忍痛站在宗祠前抬眼望去,只見天邊白云幾朵,飛鳥兩只,遠處山巒層疊,一如往常的美麗畫卷。
陸飛羽看著這個和自己一起劫后余生的人,看著他裂開了一道大口子的背,看著他身邊一臉擔憂的小枝,不知為何,心底那被葉家大公子垂青的喜悅驀然消失不見。他輕輕地說道:“清歡,我明天也要隨同師父修道去了。”
葉清歡只嗯了聲,卻不說話。
“爭斗這么久,你不是總說要贏我么?葉清歡,難道你就不想打敗我?葉清歡,我在修道一途上等著你的。”陸飛羽看他一臉死灰,頓覺一氣,不禁提高了語氣道。
他雖和葉清歡爭斗日久,又同喜歡小枝,但陸飛羽心底卻還是當葉清歡是最要好的朋友的。是以見他垂頭喪氣,便不由得出言刺一刺他。
葉清歡果然轉身,看著一臉真誠的陸飛羽,發現他的話里沒有驕傲,沒有炫耀,只有單純的期盼和熱忱。
“五年之后,我會在此等你的。你可敢赴約?”陸飛羽直視著葉清歡的眼睛,問道。
葉清歡聽著他的話,不知怎么,忽然就被激起了一股傲氣。他忘記了自己的根骨,忘記了叔父的一鞭,忘記了沒有師父教道的事實。
他看著他,開了口。聲音不低沉,不高亢,也不悲哀,他只是很自然地應道:“其實,五年后,我認為我能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