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治二十四年三月,塀和三藏從伊豫初級中學[9]畢業。三藏本是用功讀書的勤奮學生,一心為考第一名而努力,如此直到四年級。不料,這一年多來,他莫名地對在學校考出好成績之類感到乏味,而照搬筆記至試卷上作答更談不上有何見地可言。于是,考試前三藏斷然不再學習。此次臨近畢業考時讀完了近松的世話凈琉璃[10]。考場上,他最早交了卷,然后在休息室里反復地讀《早稻田文學》與《柵草紙》雜志上“沒理想論爭”[11]的文章。
三藏的父親原是一名武士,曾提著竹劍在中國[12]、九州等地游歷習武。廢藩[13]后,他開了一家道場,傳授弟子,可謂一介莽夫。雖老來得子,對三藏卻家教甚嚴。“三藏,去把炭籠拿來!”如此吩咐時也不乏劍拔弩張的氣概,三藏不由得應聲而起。“三藏,這封信給高木送去吧!”聲音不緊不慢,語調卻不怒自威。三藏接過信立即趿拉著木屐飛奔出去。父親不茍言笑,其實對他疼愛有加,甚至三藏進入中學后,父親外出歸來還會一如既往地從袖兜里掏出用紙裹著的煎餅之類當地特產。父親過世后,三藏由同樣不茍言笑的兄長代為撫養,又備受年邁母親的嬌慣,長大后為人極其溫順老實,性格怯弱,卻又任性好勝,虛榮心強。
兄長勸他:“醫生掙得多,不如你去當個醫生吧?”三四年前借一家寺院的場地每月開演講會時一個同伴說:“你真是塊政治家的料子!”三藏不愿當醫生,對掙錢更是興味索然;而政治家呢,起初他以為風光體面,心有所動,后來看《雪中梅》《佳人奇遇》等小說,發現與想象大為不同,才知政治家也無非如此。最終,三藏決心當作家。文學是一片無拘無束的自由天地,而且可算作僅次于政治的花花世界,這一點不免令他頗為神往。
在種著松山最古老櫻花樹的那家飯館里,三藏他們辦了一場畢業慶祝會。一位擅長“詠歌”[14]的同窗徑自用筷子敲起了碗,剛唱出“南海普陀珞珈山,陣陣波濤拍岸”,便有那愛扮滑稽相、綽號“阿嬸”的粟田一手撐著小玩具傘,一手用杉木筷當拐杖拄著,忸怩作態,用楚楚可憐的腔調來了一句:“帶著供品去朝拜。”由此開演,可惜在場無人手捧漆盤站過去接話:“今天正是夫君的忌日,要親手將那供品奉上——”三藏清了清嗓子,開口道:“我來吧。”“你當真?”粟田吃驚不小,正色問道。飯碗敲起,歌聲響起:“南海普陀珞珈山,陣陣波濤拍岸。”阿嬸側頭作眼神迷離狀,抽絲般的聲音拖長了調:“帶著供品去朝拜。”這節骨眼上,三藏卻喉頭發緊,嘴也張不開。阿嬸又說了一遍:“帶著供品去朝拜。”三藏竟依然一言不發。有人斥道:“笨蛋!”還有人責怪:“何必逞強!”掃興之余三藏也顏面盡失。他只覺得無地自容,便縮到角落里躲著,直到慶祝會結束。
倏忽間櫻花開又落,在蚊香燃起的裊裊煙霧之中,三藏對露伴的《風流佛》愛不釋手。